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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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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慎奇道:“他刚才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就是他请你去那边做报告的时候。”

“咦?”方思慎更奇怪了,“他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没听到?”

洪鑫垚笑着亲上他的脸:“他叫你去做报告,说不光有大学的学者会来,还有古董商拍卖行的人也会来,这就是说给我听的。只要咱们过去,他就会介绍这些人给咱们认识。这个意思,就是答应了。像他这种大佬,只要肯点头合作,就是大好事。至于后边怎么合作,那都不成问题。”

方思慎心里有点莫名的失落,又觉得似乎不该不高兴,靠在他身上没说话。

洪鑫垚越说兴致越高:“他这么久不搭理我这茬,我都以为没戏了。虽然拿现钱也不错,但终归太可惜。今天怎么突然就肯了呢?刚开始我都不太敢相信。后来看他一个劲儿跟你说话,慢慢就琢磨出缘故了。真心堂分部的事,姓齐的肯定不是不感兴趣,他应该还是信不着我。当然了,”洪大少不甘地翻个白眼,“我那点小打小闹,人家压根没放在眼里,可能也确实懒得搭理。”

方思慎没抬头:“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看见你,他就知道我靠得住了啊,然后他就答应了啊。”洪鑫垚眨眨眼睛,“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就是觉得吧,他今天见了你,一定认为你很可靠,然后连带着也就不再怀疑我。这么讲吧,假设他正在暗地里考察我,看见我跟你在一起,这考察就算通过了。要是没有你,这事儿肯定成不了。哥,你就是我的那个,那个……”

方思慎心口发烫,脸上发烧,低声阻止他:“阿尧,别说了……”

洪鑫垚想起何惟斯老爷子对贤妻的定义,怀里这人铁定就是最牛叉的那种:旺夫。嘴上当然不敢说,搁在心里偷偷念叨,一脸自我陶醉的傻笑。

七月初,方思慎结束在普瑞斯为期两年的进修,辞别何家各位亲人,留下送给卫德礼及其男友,哈罗德家的败家孙子——实际上这个时候哈罗德家族破产危机已经过去,败家孙子正在转变成振兴家业的有为孙子——的祝福,返回祖国。

洪鑫垚没时间陪到最后,提前离开,再从京城飞到明珠岛等他。

齐氏这边经过十多天的筹备,九溪六器展览正式进入倒计时。方思慎抵达的第二天,就是开幕式的正日子。洪方二人坐在贵宾席上,才发现主席台上最重要的嘉宾,竟然是来自中央政务府文化署的高级官员和京师博物院院长。

摄像头闪光灯跟小炮弹似的对着人轰,洪鑫垚从口袋里摸出两副墨镜,自己鼻梁上架一副,另一副递给方思慎:“稍微遮一下。”摄像机扫过来,他熟练地拿起桌上宣传册,不动声色挡在面前。

方思慎依言戴上。太久没戴眼镜,十分不习惯。忍了忍,没往下摘。

没想到一个古文物展览开幕式,热闹成这样。洪大少兼着国企高管职务,跑私活时只好尽量低调。今天人多眼杂,又有官媒在场,确实需要小心些。

开幕式开始,两人才发现这开幕式竟然同时也是九溪六器的捐赠仪式。互相对望,都明白彼此心里的震惊。

明珠岛著名爱国实业家齐家英先生,将花费巨资从海外搜求得来的国宝“九溪六器”捐赠给国立京师博物院。京师博物院院长现场接受捐赠,文化署官员代表中央政务府向齐先生颁发荣誉证书和勋章。而九溪六器在明珠岛公开展览后,将于国诞节前夕真正回归故里,送往京师博物院展出。

三方面都做了讲话,不长,但相当煽情。

洪鑫垚被噎得半天没出声。终于凑到方思慎耳边,忿忿道:“花好几亿买个面子这种事,也就他齐家英,做起来轻松愉快。什么爱国实业家,姓齐的早八百年就入了斯柯达国籍。哼,别看他嘴上说得好听,暗里不定跟上头做了什么交易呢!”

方思慎悄悄拍他一下,没说话。

过一会儿,洪大少又道:“你看吧,京师博物院铁定把纪念品直接山寨了就卖,只怕梵西博物馆要来打官司。”

方思慎望着台上一片光鲜,轻声道:“这样其实最好。咱们手里的设计版权,送给齐先生吧。”

洪大少哼一声,心里也知道,如此才是最佳选择。

开幕式后,方思慎有两场报告,若干小型讨论会;洪鑫垚等着结识明珠岛相关人士,跟齐家英手下分管此项目的人员商谈,两人分头忙碌。

三天后离开时,真心堂在明珠岛设立分部,已成定局。

这时候的洪大少,不算其父洪要革为洪家挣下的家底,不论河津矿业公司副总经理职务带来的便利,单是一个“真心堂”,实际规模也已颇成气候。可以说,凭着自己的本事,再加上不错的后台跟运气,洪鑫垚真正跻身大夏年轻一代新贵富豪之列。

这一年,他不到二十四岁。

第一二〇章

回京路上,洪鑫垚比平时沉默许多。其实如今洪大少不论家庭事业,均执掌一方,人前很有些深沉持重,只不过在方思慎面前这副模样比较罕见而已。

“没想到齐先生会直接把东西捐给京师博物院,这样的结局,最好不过。”方思慎看他不怎么痛快,很认真地劝解。

“我知道。”洪大少硬梆梆地回答。在齐家英这种人面前,才对比出自己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在他心目中,此事颇有些伤害男人的尊严和面子,但在方思慎那里,反是庆幸居多,就算明白他为什么别扭,也不认为需要额外安慰。见他始终不肯松开眉头,一针见血道:“你别觉得不甘心,相比之下,最大的受益者,难道不是咱们?”

听见“咱们”二字,洪鑫垚笑了,“也是。这么大的漏一般人真捡不着。”

慢慢收起笑意:“我不是不甘心。一转手就翻好几倍的生意,何况还打开了明珠岛的大门,还有什么不知足?我不过是……不过是……”

说白了,还是不甘心。

方思慎忽问:“阿尧,你想成为齐先生那样的人吗?”

洪鑫垚闻言反问:“谁不想混到他姓齐的那样?”

方思慎看看他:“那你觉得齐家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还用说?超级有钱,超级牛逼,超级……”洪鑫垚忽然发现,这种概而言之的笼统结论,说了等于没说。强压着从嗓子眼往外冒的酸气:“切,他什么样儿,干我屁事!”

方思慎点头:“确实如此。他是他,你是你,他什么样儿,跟你本来就没有关系,除非你自己在心里建立某种关系。说实话,我猜他在你这个年纪,不见得比你现在更厉害。将来你到他那个年纪,也没准比他更……嗯,用你的话说,更牛逼。”

这种词从方思慎嘴里说出来,无限喜感。洪鑫垚哈哈大笑。

方思慎也笑:“但不管怎么样,你始终是洪歆尧,不是齐家英。”

洪大少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哥,这个我懂。”

方思慎仍然看着他。如此年轻,站得比一般人高太多,走得比一般人快太多,得到的也比一般人多太多。未来该如何把握,也许,比一般人要难得多。

大概方思慎的眼神传达出了足够的信息,洪鑫垚握住他的手,再次强调:“哥,我懂。我就郁闷一下……”

方思慎笑了,任凭他把脑袋往自己肩膀上蹭。

回到京城,大学暑假刚刚开始。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的主要成员开了个内部研讨会,算是为方思慎接风洗尘。由于方思慎在学术上的卓越成就,9月将破格提升教授,有资格带博士生。这也是人文学院共和以来提拔的最年轻的教授:刚过而立之年。

若放在共和以前,当然没什么。昔日大学者吴随意海外归来当教授,年仅二十五岁;大文学家尹沧浪由创作转研究,出任国文系教授,也不过二十七岁。然而共和之后,职称评定细化量化,大学老师某一级职称几年之内发表几篇何种等级论文完成几个何种级别课题才有资格参评下一级职称,规定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种凭谁脑子一热口舌一松,单科零鸭蛋也能被大学录取,毛头小子也能当教授的诡异事件,彻底绝迹。

所以方思慎还没回国,破格评教授的事就已经传遍整个人文学院,甚至整个国学界。俗话说得好:“墙外开花墙内香”,“朝里有人好做官”。外有普瑞斯东方研究院提供支援,内有高教司司长充当靠山,方思慎这个最年轻教授,实至名归。当面捧场的络绎不绝,背后抹黑的屈指可数。

不过两天,方思慎就被奉承怕了,躲在家中不出门。

洪鑫垚先回了一趟河津,返回京城后又设了几场饭局。除去必要的应酬,就是跟狐朋狗友们联络感情。恰逢汪浵在京,把几个往来密切的相关人等叫到一起,聚了一回。梁若谷特地叮嘱请方老师参加,洪鑫垚哼哼两声,根本没告诉方思慎。

尽管成绩优异,但梁若谷并没有继续深造,而是选择去了风头最健的一家新锐媒体。汪浵已经在某个经济特区城市基层政务府实习一年。而周忻诚则贪图逍遥,纠集几个人开了个买空卖空的皮包公司。一开始他想搭洪鑫垚的顺风车,从“真心堂”分一杯羹。毕竟当初成立的时候,洪大少手头正紧,这帮人多少都帮忙凑了点份子。后来洪鑫垚陆续回购股份,要好的几个仍然留了一点,纯当送人情。

周衙内提出非分要求,洪大少当然不能同意。他没有明着拒绝,寻个机会介绍了胡家老三给周忻诚认识。自从当了胡家外孙的干舅舅,洪鑫垚正式跟胡家几位公子有了走动。周衙内与胡三公子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十分投缘,自然不再缠着洪鑫垚打“真心堂”的主意。

这天方洪二人去胡家探望胡以心及两个月大的外甥,迎面撞见胡三公子。方思慎看洪鑫垚与对方熟稔地打招呼,吓一大跳。等出了门问起缘由,洪鑫垚道:“有点生意上的往来。”

方思慎沉默片刻才开口:“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洪鑫垚点头:“没错,都不是好东西。”望着方思慎的眼睛解释,“以前就见过几次,这回因为心姐的事,自然认识了。他们做的生意跟我隔得挺远,但是……偶尔会买点什么去送人情,我总不能不卖。”

见方思慎不说话,又道:“真心堂针对的是收藏者。像他们这种拉皮条的,能不卖就不卖。明珠岛分部开起来之后,这边会逐步以收购为主,销售尽量放在那边。”

方思慎听出他的意思,道:“这些事,我也不懂,你决定就好。”

等洪鑫垚排出档期,两人预备出发前往青丘白水。照翁婿二人的意思,全程走官方关系,以调研的名义下去,叫基层政务府服务到位,什么都方便。问题是方思慎一想起又要跟辽州伍盟的基层政务府打交道,就免不了有点儿心头上火后脊柱发凉。洪大少便说服泰山大人,还是两人自己走,只不过带上了刘火山当保镖。

站在图安机场狭小的候机厅里,洪大少有些尴尬地冲身边人笑道:“我二姐两口子又干架了,咱们来前她刚抱着孩子回我爸妈那儿。我要这会儿去找二姐夫,回头让她知道,不定把我削成啥样。所以,那个,没有现成的车接,咱们得自力更生了。”

不等方思慎回话,几步跨出大门,在出租车队列里溜达一圈,很快选定最厚道的一个,讲好价钱,将车包了下来。

坐在车里,方思慎忍不住问:“你二姐他们,经常这样?”

洪鑫垚叹口气,一副无奈模样:“都说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我算见识了。恨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弄到死,动刀动枪都有过。好的时候好得像一块牛皮糖,出双入对,一刻都离不了。开始我都怀疑自己眼睛有毛病,现在反正是习惯了。吵一阵好一阵,分分合合,随他们闹去。”

前边司机跟小刘偷偷扯着嘴角乐,倒是方思慎正经当回事:“总是这样,毕竟伤感情。而且,孩子慢慢懂事了,恐怕会留下阴影。”

洪鑫垚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那句“动刀动枪”,听的人肯定只以为是个夸张,绝不会想到实情如此。

“有什么办法?我二姐夫那人别的都没啥,就是管不住裤腰带。二姐最伤心的时候,打定主意要离,是他们家死活不肯。想当年二姐给我爸帮手,底下多少大男人,管起来一点不含糊。现如今二姐夫那点生意,少说也有一半是老婆在替他打理,他离得了我二姐才怪。又没本事又没节操,这种song包男人,也就我二姐那直肠子,把他当个宝。”洪大少今非昔比,杜焕新在他眼里,形象直线下跌。

方思慎跟着轻叹一声。别人家的家务事,只能是一声轻叹而已。

尽管出租车比长途客车快不少,抵达也里古涅市,还是已经入夜。当晚依旧住在最好的第一招待所,次日上午,往市立殡仪馆取寄存在那里的连富海骨灰。

因为棚区改造贪污案,整个青丘白水官僚系统差不多都动了一遍。然而上层的动荡并没有形成外化影响,走在市区,与三年前没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寻找差异的话,只能说市面看起来更加萧条了。边区荒僻,再如何折腾,经济发展的空间也有限。年轻人几乎都去了外边谋生,不到年底不回来。街上来来往往的,尽是中老年和小孩子。

洪鑫垚出示了一张盖着大红印的介绍信,工作人员看罢,直接把馆长请了出来。馆长十分客气,亲自捧出连富海的骨灰盒,交给方思慎。当年连富海的事轰动一时,民间更是传得神乎其神,简直把他说成了民族英雄。洪方二人刚转身,就听见后边窃窃私语,大概在猜测二人身份及与死者的关系。

方思慎有点着急,想立刻就动身去芒干道,被洪鑫垚劝住。两人都不愿在阿赫拉逗留,因而必须当日往返。即使夏天路好,这时候出发,时间上也十分勉强,不如明天一早再走。

于是下午便空出来了,二人心意相通,让司机开着车到了当初陪华鼎松祭拜华安时的地方。上次来好歹有个看守,这回连看守也没了,歪歪扭扭的铁门上挂了把生锈的大铁锁。出租车在路边等候,三个人很轻松地翻进林场。

一群暑假中的无聊小孩,原本在另一边河滩玩耍,看见有人翻铁门进了林场,鬼鬼祟祟商量一阵,前后脚翻了进来。铁门不太高,也没有矛头尖刺之类。三个成年人看了看,没理他们,找片草地坐下来休息。

孩子们放肆起来,不知道玩的什么游戏,在野花野草间疯跑打闹,林场夯实的平地成了他们的最佳游乐场。清脆的笑声传出老远,连阳光和微风也仿佛被那单纯的快乐感染,格外和煦温柔。

沉重的往事,浓烈的悲伤,都在孩子们的笑声中变得遥远。

瞧着方思慎唇边的微笑,洪鑫垚心里痒痒的。瞅一眼那群野孩子,问:“哥,你小时候也这样?”问完了才想起来,自己其实知道他小时候什么样。只是时间隔得太久,差点给忘了。

正忐忑不安,就听他轻声道:“我小时候,也常常像他们这样,在河滩上玩得开心。虽然没有伙伴,但是并不觉得孤单。树上的鸟,河里的鱼,岸边的花,林子里的松鼠、兔子、猞猁、马鹿……现在想起来,真是一个热闹的世界。烦恼当然也有,比如被别的小孩子欺负,羡慕他们和我不一样的生活,担心妈妈犯病……但总的说来,生活非常充实。帮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得空跟养父学习古文字和西语,听他讲稀奇古怪的故事——每天总有事做,并没有太多工夫花在烦恼上。越到后来,从生活中感受到的乐趣就越多。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养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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