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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by眉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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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常洪嘉细品,就看见景色一变,谷主被打伤数处,仓惶逃遁。失魂落魄之际,有魅虚冲他附耳低言:“众人都忌惮你是妖,连那和尚也不例外。”谷主虽在驳斥,声音里却尽是惴惴不安,周身破绽之下被魅虚附体。

常洪嘉顺着魅虚的视线把一切往事都看了个分明,几番想要出言提点,唇舌却受人所制,只知嗤笑。等那妖怪被魅虚骗走内丹,不由自主地现了原形,化作巨蛇在石阶上穿行,每走一阶便压断一阶石板,把见者都吓得哭嚎退避,还浑然不觉地向上游去,直游到佛殿前,见到了那和尚,用头去蹭他的胸口,问他是否忌惮自己是妖,身后却有无数禅杖击落。

和尚见禅杖击落,把它护在身后,自己僧袍染血。

常洪嘉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谷主念念不忘数千年之久。

怎么忘得了?即便是在幻象之中,和尚犹一如当年,看不惯他顽劣,所以微蹙起眉头,目光却极柔和。

那头魏晴岚眼见常洪嘉又被魅虚支配,眼角往额角裂开,厉鬼一般向上吊起,正心急如焚,忽然听见那魅虚讥嘲的声音:“魏谷主,你还记得那和尚是怎么死的吗?”

魏晴岚听到这句话,只觉耳边轰的一声,未等细想便眼眶一热,正要死死地捂着耳朵,与胸口突如其来的钝痛相抗,视线却对上了魅虚赤红的妖瞳。刹那之间,无数记忆从脑海中骤然涌现。怎么忘得了?日日夜夜,都能忆起佛堂上传来的木鱼声,诵经声。珊珊宝幡,焰焰明灯,衬得金身泥塑宝相庄严。他躲在和尚身后,仍被嫌恶的视线洞穿,恨不能把身上鳞片一一剜净,将血肉重铸,好去做一个人。什么迦叶寺大乱,什么从前,那般无用,轻而易举地便现了原形。

和尚究竟是怎么死的?依稀记得是替他挡了禅杖,却转身拭去嘴角血迹,笑着说无妨,替他渡入佛力,让他变回人形,额间那点佛印,便是那时有的。他浑身疲乏,是和尚一遍一遍告诉他无事,当真无事,他这才安心昏睡过去。三日三夜之后再醒,得到的便是和尚闭关、再不见人的消息。

一次一次在石洞门前大喊大叫,却被阵法推回,在门口枯坐苦等,大雨瓢泼,也无人来问,数年之后蜕皮化形,那般剥皮断骨之痛,茫然四顾,犹是孑然一身,雷劫之下,皮肉焦裂,仅剩最后一口气,洞中人只置之不理。

心灰意冷之下,他化为原形,在那人闭关的石洞外掘洞冬眠。再现人世时,洞已塌。而后数千年间,才恍恍惚惚明白,那和尚挨了那几杖,应该早就圆寂了,只是怕他内疚,最后一程才自己进了石洞,紧闭洞门,说成闭关。

是他害死了和尚,是他搅出大乱,等重新想起这刻意遗忘的一切,巨恸之际,眼前竟是模糊一片,半天才看清那和尚还好端端站着,离他不过咫尺之远。那妖怪骤然悲极生乐,和尚还活着,方才脑海中接连浮现的不过是那人蛊惑人心的幻术──心中刚这样宽慰了一句, 就看见几名对魅虚恨之入骨的护寺武僧,将常洪嘉包围在阵法当中。

和尚默然片刻,手持白伞,与护法众僧,一样地摆了个棍法起式,口中道:“蛇妖,你退下。”常洪嘉被人围着,反倒渐渐恢复了神智,看着魏晴岚笑了一笑:“谷主,我甘愿的……这等收场,都是洪嘉心甘情愿的……我到底帮上了忙……”

随着这句话,仿佛有一阵妖风刮过,风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只听得常洪嘉颤声续道:“要是洪嘉能早生三千年就好了,让那妖怪,附在我身上,不要动谷主……”

魏晴岚本待继续喝斥,听到这里,竟是怔住了。寥寥数句话,满满的神伤,许多常洪嘉以前因口讷、未曾说出的话,如今一一说了出来。

这人,跟和尚一样,真是对自己很好。

魏晴岚仍站着不动,似乎第一次认识常洪嘉,四下望了望,像是在重新省视眼前究竟是真是幻,良久才慢慢把右手抬起来,用腹语说:“常呆子,你过来。”

第二十五章

常洪嘉怔了一怔,像是猜出魏晴岚要说什么,目光下意识地躲闪着。于这刹那之间,魏晴岚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模糊的暖意,人向前一步,身影一花,骤然出现在离常洪嘉只有半尺之遥的地方。十余名护寺武僧众目睽睽之下竟未看出那妖怪怎么进来的,一时间只静得落针可闻,半晌才有人怒喝起来。

魏晴岚站在这人身前,默默拿手背拭去常洪嘉眼角的血迹。原本两人相交,各自拘谨,真正肌肤相贴、呼吸可闻的时刻,五个指头便数得过来。仿佛是因为青年的太过消瘦,双颊凹陷,那妖怪顿了片刻才回过神,用腹语一字一字笑着说:“呆子,这是我的心魔。”

常洪嘉嘴唇微微发颤,眼睛里血色未褪,红得水光滟滟。那妖怪郑重其事地重复着:“不关你的事,这是我一个人的心魔。”常洪嘉听他说得毫无回旋的余地,竟是愣住了,还未从彻骨的寒意中稍缓过来,就听见魏晴岚用腹语极轻地笑道:“原本孤身一人,在辛夷树下得道,不知父母、兄弟、同族是谁,不知与人说话是何滋味,遇上他,却深恩尽负……”“是我当年心性不定,累人累己,铸下大错。”

常洪嘉何曾想过此时会听到他剖心之语,一席笑语中,字字却仿佛染上了喉间的血腥味,以最镇静之态说最悲伤之事,反差之大,几令听者寒颤。常洪嘉下意识地知道有些不妥,仓促间挤出笑来:“谷主与我有救命之恩,怎会……无关……”

此话出口,魏晴岚恍若未闻,用腹语低声道:“身处魔障之中,于我而言,并非痛苦之事。与他相识,被他所困,因他修闭口禅,悲也罢,喜也罢,都弥足珍贵……除了未曾见到最后一面,确是有些耿耿于怀。”

常洪嘉只觉浑身冰凉,一腔热血都给生生冻住,一则是为魏晴岚话中的婉拒之意,奔波数日,罔顾生死,到头来却是一头热;二则是为谷主的这番话,谷主对和尚,和尚对谷主,谁人取代得了。一片木然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谷主是否……对大师……动了情?”他话说出口,自己便觉得有些亵渎,只是身不由己,那么多直欲决堤的爱憎,竟是止不住了。

魏晴岚闻言,不由回过头去,望了那和尚一眼。从魏晴岚剖析心声起,四周景象都有些模糊,人声也隐隐绰绰的。“和尚对我也好,我对和尚也好,彼此之间以诚论交,毫无邪狎之念,从未想过情字,”那妖怪没说过半句假话,然而这句出口,却让人难以信服,直到他顿了顿,把话慢慢说完:“世间感情并非只有情爱一种,若用情爱来衡量,岂非太轻了。”

常洪嘉直到此时,方有些明白为何那和尚说魏晴岚有佛缘,一个心怀无上佛法,抛却门户之见,一个心如赤子,贪恋着这来自人间的温情,两人论交,轻乎生死,却不是为了情爱……情字太轻了?他一生为情庸庸碌碌,舍生忘死,以为此字最重,在那人眼中,情字却太轻了。那句疑问千种答法,没有一种比这句还让那呆子失魂落魄,然而与此同时,心中这太轻了的情字,又开始作祟。

谷主当真很好,碌碌红尘中,只有谷主当真很好,面上虽冷冷淡淡,心里却全然不是那回事。等常洪嘉回过神来,想要再劝说几句,魏晴岚突然伸手,将常洪嘉双眼覆上,不到片刻,便有一道红光顺着手上的经脉传到那妖怪身上,与此同时,那人眼角的伤口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红色的伤疤,再过十余日,恐怕连伤疤都会渐渐淡去。

常洪嘉原本只是觉得双眼处微微发痒,等到想起魏晴岚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这是我的心魔”,这才反应过来,浑身巨震,用力拉开魏晴岚的手。眼前谷主还是那个谷主,神情淡然,举止从容,至陌生,至熟悉,双眼血红,眼角斜斜上挑,与他默默对视了一阵,用腹语斥了声:“不必管我。”然后转过身,走向和尚早已模糊不清的人影。

常洪嘉对上那人魅虚入体后的赤红双目,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颤声叫了一句:“谷主……”话到嘴边,渐渐不成人声:“谷主──!谷主!”平日里再如何驽钝,心里也下意识地明白,若是晚追上一步,只怕再也见不着面了。可才追出四五步,前方的地面竟裂开三丈宽的缝隙,两侧山崩云断,如风吹沙一般开始崩塌,春色芳菲之外渐渐露出鹤返谷白雪皑皑的景象。

那妖怪一直走到和尚的幻影旁方止步,负着双手,无数碎裂的幻象化为飞沙,一层一层地垒在他身后,渐渐将常洪嘉拦在这场梦外,再过半柱香的光景,恐怕连望眼也会彻底隔断,常洪嘉看着无数幻象中的事物被卷进飓风,带着断枝、碎石从身边毫不留情地刮过,在撞上的一瞬间纷纷散作沙粒,正以手遮面时,一样东西忽然落入怀中。

那呆子费力地睁开眼睛,见是一把有些残破的白伞,于是握紧伞柄,将白伞撑开一线,想着稍稍遮挡风沙,就在这个时候,倏地记起什么,逆着风向,冲魏晴岚大喊了一句:“谷主还记得五佛顶吗?”

魏晴岚似乎顿了一下:“此地要塌了,快走。”

常洪嘉几乎要被卷入狂风之中,发髻凌乱,被风沙吹得摇晃不止,声音却陡然间高了起来:“大师曾经说过的,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能……遮蔽魔障,庇佑佛法……”魏晴岚默然不语,仿佛有些印象,却不知道常洪嘉言下之意,微微一愣间,便听见常洪嘉续道道:“大师当年说过的,希望谷主得佛祖庇佑,远离魔障,成就佛法!”

常洪嘉见魏晴岚转过身来,颤声笑着,唯恐声音不能传到那人耳中:“大师也说过,不愿谷主被魔障遮蔽……”

既然自己是无关紧要之人──那便不提自己,单说那一人。当初在浓翠欲滴的竹林下,和尚也曾撑着白伞,催谷主去诵白伞盖佛咒,祝他得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

眼看着幻象越塌越快,狂风卷过时,景色摧枯拉朽地剥落下来,常洪嘉站在那里,眼睛却只望着他。

魏晴岚终究变了脸色,身形一掠,落在那呆子身旁,嘴里只道:“我送你出去。”刚要拉了常洪嘉走四处纷飞的碎片中脱身,就看见头顶一片赤色,日月同出,河水如流沙倒灌,随着一声巨响,那片天幕轰然砸落。那妖怪下意识把还有些抗拒的常洪嘉往自己身前拉了一步,想为他遮挡的时候,忽然看见有道道白光,从常洪嘉手中一道道飞出。

常洪嘉浑浑噩噩地握着发出白光的旧伞,仿佛未看到这天地异象:“谷主怎能说,身处魔障之中,并非痛苦之事……谷主想一想,大师说的话……”

他幼时身处迦叶寺,也曾背过诸多经文,为了让魏晴岚回想起来,竟是断断续续地背起了白伞盖佛咒。随着断断续续的念佛声,一道道白光光华皎然,在半空慢慢凝成了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恰好挡住了落下的飞沙碎石,伞盖一转,又变大了数十倍,仿佛蕴有无量佛力,发出万道华光,把原本残留的四面幻象统统撕裂,露出白雪如银的山谷。

魏晴岚揽着他,浑身巨震,连看见自己肉身躺在不远处,手指僵在琴弦附近,也未想到要附身回去……常洪嘉鼻息微弱,几不可闻地又说出一句话来:“谷主,情字……为何太轻了?”

第二十六章

常洪嘉这一合眼,只觉身体骤然一轻,神识飘飘荡荡,仿佛在水面行舟,万物生发的声音一时间都清晰可闻,耳边满满的落花声,一片接着一片,重重落在波心。隐约中看见有人影来去,音容相貌都是故人,一旦想要细瞧,景色就如风翻书页一般,飞快翻过。不知道沉浮了多久,才停在一座禅院里。

眼见禅房门帘半卷,乳白色的燃香从竹帘缝隙后一缕缕渗出,常洪嘉不由伸手掬了一把檀香白雾,还未从这股沉沉的香气中彻底醒来,便有小沙弥挑开竹帘,用竹钩挂起帘子,仿佛没见着门口有人,面不改色地从常洪嘉立足之处穿了过去。常洪嘉怔忪之间,望见禅室门户大敞,墙上偌大一个佛字挂轴力透纸背,魏晴岚卧在禅榻上,脸上蛇鳞还未褪尽,那和尚同样面色萎顿,捏着法诀,一手持命签,一手在纸上推演,先是替魏晴岚算了一课,又为自己占了一课。

常洪嘉远远望见和尚搁笔,一想到谷主此生的前程命数就摆在案上,忍不住上前几步,还未靠拢,那和尚已将推演用的薄纸揉作一团,就着烛火点燃了。

那豆烛光忽明忽暗,常洪嘉一时之间,脸颊仿佛能感觉到火光照在脸上的热度,待火光彻底灭了,半张烧剩的碎纸从眼前飘过,依稀是和尚替自己占的那课,上面仅余八个字: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常洪嘉脑海中轰的一声,正要伸手去抓,熟料所有的一切顷刻间都不见了,到处漆黑一片。他在这片浓黑中四下摸索,越走越深,仿佛及至黄泉,不知何时起,四面都是火星劈啪的响声,人从火里穿行而过,大汗淋漓,眼睛却看不见一点光。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隐隐的琴声。琴曲壮阔处如蛟龙出海,水势浩浩汤汤,满目鳞甲之辉,低回处又远胜丝竹,近乎万物花开,雪落之声。常洪嘉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琴音,曲调愈是往后,愈是一唱三叹,于寥寥数音中暗藏情思,直如游子闻笛、征人闻楚歌、即便是魏晴岚昔日所奏的琴曲,都不及此时颤动人心。常洪嘉怔怔听了半晌,只觉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拭,发现两行清泪,人亦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视线所及,是灰瓦如鳞的屋顶,檐下四扇糊着白纸的圆窗,前有长几矮柜,种种景色再熟悉不过了。这间他住了许多年的小院,每年开春,都有燕子在梁上筑巢,燕去时节,便留下一些新新旧旧的泥痕,一墙之隔便是烂漫的辛夷花树,将重重花影留在窗楹。

常洪嘉闻着空气里沁人肺腑的花香,试图从床上坐起,使了十分力气,身体才终于一动。厚厚的被子往下一滑,差点碰到了床边烧得正旺的火盆,没等常洪嘉伸手去扯,房中就有一道异光闪过,一个人骤然现身,乌发不簪,绿袍曳地,伸手轻轻一按,把常洪嘉又按了回去,反手替他掖好被褥。

常洪嘉吃了一惊,目光下意识地躲了躲,也许是和幻象中莽撞无畏的谷主呆得太久,再次看到眼前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谷主,竟有些呼吸不畅。见过这人那么多回,惊艳之感却有增无减,纵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都不及此人清辉灼目的色相。然而心神激荡之外,心中又骤然一空,仿佛忽然与谁永别了一般。

第二十七章

想到这里,常洪嘉脸上不禁有些僵硬,视线四处游移,不经意扫过东墙,发现一幅旧画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一行题诗异常刺目。像是猜到常洪嘉在看什么,那人也将目光朝那头望去,嘴唇翕张,将四句题诗默念了一遍。

巍巍远山,雾剪晴岚;为君一言,抟转九天。

落款则是,常洪嘉怅题──

那呆子脑袋之中轰的一声,霎时间脸色惨白,明明卷起藏好的挂轴,不知何时被人再次挂到了墙上,木然半晌,才喃喃道:“谷主!”

然而魏晴岚却恍若未闻,静静在榻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视线虽落在画上,却看不出有恼怒之色,过了一阵,人伸手一搭,似乎要替常洪嘉号脉。

常洪嘉直想抽回手去,仓惶笑道:“不劳谷主费心,我自己便是大夫……”话说出口,发现声音嘶哑难听,猛地噤声。魏晴岚轻轻一按,依旧将手指搭在这人腕上,眼睫微垂,俊美之处笔墨难描,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把手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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