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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冢 下——by奈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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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廷恭微微一愕,脑中已经转过七八道弯,于是也调转马头,吩咐左右兵士道:“在这里守着。”便单骑跟上云端入了竹林。

此时距晨间佟耀顶率兵围住长庆宫已过去大半日,叶廷恭一袭兵马杀到加上佐明兰的倒戈相助,云端本非好惹之主,借着叶廷恭的军队和叶家在京中势力,以极快的速度利落地收拾了京中乱局,释放被囚的韩承希等一干十二卫头领。卫督府刚刚恢复运转一个时辰,便即抄了柴闻厚一家,牵出云端失踪之时暗投祺王的十几官员,有为长庆宫之事效力的,审也不审,立时推出西玄门斩首,余下的尽下琅口大牢。

这边京中权贵各自惶惶,那边云端正坐于轩逸殿内施然从容得不得了,甚至还得空召集了部分权臣议了会儿朝事,及至申时过半,却唤了叶廷恭一道,往京郊的帘云别院去了。

落日西沉,金红色的暖光穿透细密的竹叶洒在堆满枯竹碎叶的地面上,镀了云端的背影一圈金边。

“廷恭,”云端轻轻拍着胯下黑骑黝亮的鬃毛,道,“自伴读之时始,我们相识多久了?”

叶廷恭心中一凛,纵马上前几步,道:“不多不少,整二十年。”

“嗯,二十年。”云端轻轻点着头,那黑骑聪慧得紧,绕了个小弯,让云端面向着叶廷恭续话,“所以啊,你是朕最信得过的人。”

叶廷恭眉心微拢,道:“臣领军戍边七年,这段时日内,皇上身边最贴近的,该是汪云崇才对。”

云端微笑起来,道:“廷恭聪明,难道已猜到朕要说何事了?”

“臣不知皇上所指何事,”叶廷恭摇了摇头,道:“但是,汪云崇伤得如此之重,又是禄王世子身份,皇上为何不让他暂居宫中以便御医诊治?皇上失踪时汪云崇孤身入京抗衡祺王,又被设害至此,重伤昏厥之前尚且惦念皇上是否入城,忠耿可鉴,皇上却将人重又置回帘云别院去,多少倒有些寒心了。”

他与云端自幼相熟,云端为帝一贯不甚拘泥上下之礼,这才惯出他和汪云崇这放纵性子。此时叶廷恭亦不知云端到底是何用意,但汪云崇被安置回帘云别院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于是干脆将心中想法一股脑儿说了。

云端扬了扬一侧眉峰,却未说话,翻身下了马。

叶廷恭也跟着下马,快走两步随了上去。

绣金黑靴在碎竹上踏出噼啪的轻响,云端一边走,一边道:“汪云崇……是禄皇叔的儿子,对不对?”

叶廷恭落后两步紧紧随着,道:“老宗正鉴过的呈本,多半不假。”

“如果……”云端蓦地一停,转过身来盯着叶廷恭,道:“朕也是呢?”

叶廷恭胸口一震,惊得双目圆睁,呆了半瞬,猛的“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这是……足以撼天动地的……秘密。

“你知道了,这没什么。”云端就地坐了下去,一边伸手去搀叶廷恭,道:“但是,汪云崇也知道。”

叶廷恭抬头对上云端双眼,自那龙威天成的眸中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利光,心中一紧。

“你是叶家之后,”云端道,“其中利弊朕不需与你多说,你也该明白。”

“难道皇上这次离京,就是为了……”

“不。”云端笃定地摇了一下头,“那时倒真的是被云肃迫得走投无路,引这世子出来,只是顺便。”云端微微一顿,目光定在不远处被夕阳的碎金耀得发亮的竹叶上,叹道:“只是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崇……他若不是汪云崇,朕留他在宫中又有何妨?”

叶廷恭心中突得一跳:“难道皇上想……”

……杀了汪云崇……?

后面半句生生咽在喉中,叶廷恭微微攥紧手心,思绪冷静下来。

云端说的不错,他是叶家之后,在周旋于朝权宫斗几十年的叶家长大,这些事,甚至不需云端点拨,他亦能剥透这层层覆盖下的盘绕。

十八岁一人徒手制服八个持剑刺客,二十岁一人自轩成暗营中救出澜妃,二十二岁抓到了上一任总领整整七年都抓不到的江洋大盗,二十三岁做了十二卫总领,二十六岁赢了百川山庄论武大典。

十二卫早已唯他马首是瞻,再得百川山庄庄主倾心,轻而易举赢来大半个江湖。

这样的人,若是肱骨,可谓宽心;若是对手,则必捕其弱处一击而溃。

权臣尚且有过主之忧,更何况他本来就是禄王世子,而禄王又是,当今皇上……

……生父。

叶廷恭深深吸了一口气,英挺的剑眉一紧再紧。

作为将门叶家之后,叶太后亲侄,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膝盖撞上被落叶覆盖的土地,有些微微的钝痛,叶廷恭再次单膝跪下,垂首道:“臣……必誓死效忠皇上。”

云端依旧望着竹林深处,半晌,却叹了长长的一口气,道:“回宫罢。”

清粥小菜几道,清茶一壶。

南叠枫悬着竹箸在那几碟菜上停了半天,似是难以抉择,最终却是搁下箸来,倒了半杯茶来饮。

汪云崇正自低头喝粥,眼角瞥见南叠枫这个动作,放下碗来,道:“不合胃口么?你腿上的伤也不浅,饮食清淡些恢复才快,就算口味不佳也多少吃点儿,别光喝茶。”

南叠枫大概听了劝,微拧着眉夹了片笋片送进嘴里,再提箸时却实在吃不下,再次搁了竹筷,道:“天气闷,我出去走走。”

汪云崇知他心绪极乱,看着那略显瘦削的身影步出屋门绕出小院,倒也不拦,唤过侍从将桌上饭菜各留一半热过。

时近六月,暑热渐兴,饶是北方夏夜,空气中湿闷亦有些重了。

南叠枫抬头,见夜空中点星皆无,黑如深墨。

走道尽头传来零落的脚步声,主屋外笼火不甚明朗,南叠枫日间长庆宫一战耗去大半真气,此时整个人更灰懒得很不愿凝神分辨,待得人走近了些许这才看清。

“南庄主?”来人却是老早认出了自己,顿在数步之外,揖了一揖。

“韩大人。”南叠枫回了一礼,抬眼望见韩承希身后的董之弦与薛骏,又再施一礼。

韩承希为人最是严谨,思索着这帘云别院当时修筑的缘由,觉着南叠枫到底不能算是这宅子的客人,于是道:“崇哥……还没休息罢?”

南叠枫摆摆手,嘴角扯出一丝浅笑,道:“他精神得很,你们不必管我,尽去找他便是。”说完也不等韩承希应声,便即往走道另一头去了。

韩承希与董之弦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升起几分奇怪,薛骏在百川山庄被南叠枫教训过一次,加上陆之冉的缘故,对南叠枫好感不多,倒乐得他不搭理,于是搡了搡韩、董二人,道:“先去看看崇哥的伤罢。”

汪云崇得了报,正半靠在榻上等着韩承希三人,蓦地天边一声滚雷如炸,忙起身开了窗去看,见树草迎风轻晃,雷音余声轰隆,却不见落雨。

“崇哥怎么不好生躺下养着,还到处蹦跶?”董之弦当先踏了进来,却见汪云崇掀着窗格在看外边天色,一句玩笑话就这么冒了出来。

韩承希抬手摁了一下他的脖子,换来董之弦一阵龇牙咧嘴,走了进来,道:“崇哥。”

“崇哥。”薛骏也跟进屋,顺手关上了门。

“坐罢。”汪云崇关了窗,走回到榻上坐下。

三人却是一阵惊默。

“崇……崇哥你……”薛骏圆瞪着眼,道,“你怎么伤成这样?”

但见汪云崇赤着上身,目可及处几乎遍缠着粗细不等的布条,有些伤口估计深的实在厉害,还能隐隐看见外渗的血红。

“昏在长庆宫前这么丢脸的事早都传遍京城了,”汪云崇道,“这还能伤得轻了?”

董之弦愤愤地一屁股坐了下来,道:“就该把佟耀顶这厮抽筋剥皮!”

汪云崇不理会他,转向韩承希道:“之冉还在宫里?”

“是,”韩承希也在一边的圆凳上坐下,道:“皇上留了他和叶将军问些事。”

“嗯……”汪云崇眉心微微一蹙,若有所思。

“佟耀顶已经下狱,祺王和清北公主皆软禁在祺王府。”韩承希续道,“崇哥,照以往……”

汪云崇见他欲言又止,抬眼道:“你说。”

韩承希吸了一口气,道:“祺王爷意图弑君篡位,这是必诛的大罪,纵使是皇亲,照以往也该削去王位封号,或者……”

或者……赐死。

这后两个字韩承希碍于身份到底没有说出口,但其余三人早已心领神会。

历代皇位之争从无对错可言,只有胜败之分,胜者自然为王,败者,只有死路一条。何况云肃之反全天下都已看在眼里,再加谋害太后一罪,死上几遍亦不会有人多言。

“可是,祺王与清北公主只是软禁府中,起居待遇,与常时无异。”韩承希道,“崇哥,此事蹊跷。”

汪云崇伸直双腿,整个人懒散地靠在榻上,微闭起双眼。

蹊跷……自己如何不知。

昏厥醒来,却发现又被大老远地丢回了帘云别院,这个中别意,已经不需多言。

“你们知道,为什么先前皇上一直提防祺王?为什么祺王能够一路嚣张至此?”汪云崇睁开眼,幽深的朗目中闪着意味不明的曳火,“就是因为……云家可以继位的,只有两个人。”

这一下连惯常嬉笑的董之弦也凛了一下。

如果死了祺王,那么云家剩下的皇子,便只剩云端与汪云崇。

那又与祺王在时,有何不同。

轰隆一声,天际边闷雷滚滚。

南叠枫不知不觉在宅子里绕了一圈,走到了后院的花园。

园子很大,想必云幽当年深爱宁添南之时,自是名花贵草地栽了满的,如今别院荒废多年,重新置过之后栽下的花草亦不及长高,在这闷热的夜晚,倒显得更为落寞。

南叠枫缓步走入园心,地上所植花草尚不及膝,张开的枝杈摩挲在小腿上,有些麻痒的触感。空旷的园中静谧无声,连虫鸣都不闻一响,蓦地天际抹过一道光亮,南叠枫下意识抬头去看,但见浓厚的云层如破炸般被撕出一条裂缝,亮得晃眼。

巨大的雷声接连而至,这次听起来很近。

脸上有微凉的水珠溅落,周遭的草木渐渐有了动静,是硕大的雨点拍打叶面的声音。

南叠枫闭上眼,想着干脆让这将至的大雨浇个痛快,忽然滴落的雨珠被什么隔住,腰上一紧,后背靠上一个宽厚的怀抱。

握住那人环在自己腰上的手,道:“韩承希他们走了?”

“嗯。”汪云崇一手支着纸伞,一手揽着南叠枫又将他往自己怀里按了按,道,“你这身子明明淋不了雨,怎么如此不知爱惜自己。”

南叠枫腾出一只手伸到后首,在汪云崇颊侧轻轻抚着,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淋不得雨?”

汪云崇抱着他的左手一紧。

“世伯说,我经脉之中有一股逆气。”南叠枫睁开眼,道,“这逆气极是隐小,但却反行得厉害。若非那次……那次在山庄里淋雨发热,世伯心细,诊了我的脉象,这逆气怕是还显不出来。”

汪云崇心中不安猛然疯长起来,扳过南叠枫身子让他面对自己,道:“你想说什么?”

俊朗星眸在几乎无光的黑夜中依旧璀璨,幽深的璃光仿佛能将人的心魄一并吸入。

“我头一次,在没有发热时感受到这逆气冲撞,是在上次攻阳灵教总舵的时候。”

汪云崇眼角一紧。

攻阳灵教总舵那日,半曲箫音奏毕,南叠枫挡去四个在阳灵教中皆属高手之列的香主,越过阳灵教众人直取黎岱渊,这一连串动作皆在自己半招之内,那一幕依旧历历。

南叠枫武功纵是放眼江湖鲜有对手,却断不可能至此化境。

“你怎么当时不跟我说?”汪云崇将南叠枫拉近,浓眉皱起。

“当时以为只是巧合,并未在意。”南叠枫摇了一下头,道,“后来回到山庄,我拿着龙箫奏了两次,这逆气……都浮了上来。本来应是能催动全身潜藏劲气随意念而走,不该有何不对才是,却不知为何,把这逆气挑了起来。”

汪云崇眉心更紧,道:“莫非是曲子不完整,需合上另一部一并修习?”

“你忘了?”南叠枫抬头看他,道:“那日在青竹小居我们合过一次?上下两部一旦合上,根本就是相克的。”

蓦地掌心一紧,被南叠枫塞入了一封折了四折的书信。

“这是什么?”

“叶剪繁离开前留给我的。”南叠枫道,“仙派四分之后,武功数百年来渐成两路,各领一半神髓。百年前本朝未立之时,两路承脉的高人巧缘相爱,结为夫妻,两人有心复原仙派初时内功,便开始研谱此曲,一年后战乱,妻子为救陷入敌军的兄长死于埋伏,丈夫苦痛之中将这未完之曲谱完,也殉情而去。曲谱落入两人弟子之手,初时还是完整,后来分支渐多,又散成两部,百年来两路各承一脉,已成截然相反两门路数。”

“我和你……”汪云崇攥紧手中信纸,道:“就是分属这两路?”

“这心法当初谱写时已是在走悍殇的路子,加上整整百年疏隔……”南叠枫顿了一下,“龙箫乃此二人遗物,若有仙派武功做底,以龙箫奏此曲,便可催动全身潜藏劲气随意念而走,达至极境。但若遇上另一路的修习之人,内息之间本身相斥,则是……你死我亡……”

汪云崇深深吸入一口混着雨水潮湿的空气,道:“叶剪繁怎么离开了渡别山?”

南叠枫伸手理好汪云崇被大雨溅湿的发鬓,道:“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已经猜到阳灵教的暗主身份。”

汪云崇蓦地一怔,猛然惊悟:“任无禾?!”

“嗯。”南叠枫应了一声,伸手勾住汪云崇脖子,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他怀里,低细的声音在大雨的淅沥声中朦朦胧胧:“扬心的事,我想告诉慕容笛。”

棕红大马一路疾驰至华阳门口,马上人翻身而下,半个招呼也不打,直直就往华阳门里去。

守门的禁军正待横戟阻拦,蓦地看清此人样貌,连忙收了兵器便欲跪地行礼,谁知那人根本连这行礼都不等,早挟风带火地已经掠出十余丈,径直向南边的御书房疾步而去。

一路行至御书房门前三丈处,却是停了下来。

门前笔直不动地立着四人,显然是不识得面前这位是何许人也的,看到此人一路无阻地走到御书房前,料来该是有些来头,却又偏偏停得有些远,各自抬了一下眉,亦不好动作。

汪云崇将这四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衣饰是寻常练家子打扮,也无费缀何物,该是方便随时出手的;站立皆是并肩笔直,可见军中出身军纪严明;不认得自己,那定然不是十二卫也并非禁军。

懒得思及那么多,汪云崇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那四人登时一齐绷紧,喝道:“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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