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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冢 下——by奈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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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甲胄的护卫望了眼天色,拢了拢被风吹得有些微凉的手臂,这边外之地早间酷闷非常,到了晚间一旦起风,便不亚于中原二三月的寒冻,若不添衣或是避寒,再好的身子怕也是受不得。偷偷瞄了眼自家主将,见他似乎还没有丝毫回营帐休息的打算,撇了撇嘴角,忍不住劝道:“将军,入夜天凉,不如先回帐中歇着,属下一会儿便把饭食送来。”

叶廷恭依旧出神地望着西北早已一片墨兰的天色,全然没有听见近身护卫的这句劝言,多年征战淬炼的清亮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已望了近半个时辰的天边,似乎能从那一片深浓中瞧出什么一般。

“将军……?”护卫走近两步,试探着再唤了一声。

“嗯?”叶廷恭回神过来,抬手揉了揉被风沙吹得有些酸涩的眼睛,“你说什么?”

“将军,这天要入夜了……”

“驱扫进犯轩成军的先锋有信儿没有?”

“啊?”那护卫被自家主将突然打断地这么一问,愕了一愕,没反应上来。

“陆将军,”叶廷恭拧眉提示道,“陆将军领的那一队轻骑,有信儿没有?”

“回将军,陆将军两日前顺利抵驻楼沟,其间与轩成军接战两次皆是大胜,照此行进,不出三日定能将……”

“这些两日前的军报里都听过了,”叶廷恭不耐地摆摆手,“没有别的消息了?”

护卫惶然摇头,将领带兵出战哪个不是动辄几旬上月的,两日前的消息已算是最新,哪可能日日有信的?

不过说来亦难怪自家主将这般挂心,说起新来的这位陆将军,那可是位据说极得皇上倚重、且出身相当了得的大人物。

长荣七年十月,皇上册后慕容氏,宴舞三日,其后戍守边关的原荣骑将叶廷恭进封龙武大将,星夜兼程赶回边城。而在回营的随行之人中,除了的苏迎田逸两位副将、近身护卫和几名军士外,叶廷恭还把一个人带到了边外营中。

先十二卫查访司司领,陆之冉。

叶廷恭手握长荣帝诏旨,调陆之冉往边城军中,封昭义将军,凭龙武大将调遣。

卫督府与军队司责不同,司领一职已是京官一级,在京城之中可算是极金贵的身价儿,寻常官员都得让着三分。这昭义将军虽说面上是与十二卫司领平级甚至稍高,但一个供事天子脚下一个却远发边外,只能说是明升实降。

但是——卫督府中精英聚集,能人百出,现任总领韩承希沉稳干练、副领董之弦灵颖擅道,缉捕司司领薛骏亦是屡堪重任功绩颇丰,陆之冉若想在十二卫里更进一级实为不易,反而若在军中立功,入京听封的可能却是更大。

由此可见,皇上这一调发,其中还有的是文章。

不过琢磨这些心思的大多只是京中权贵,边外军中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大家看的是本事,认得是谁打得胜仗多。陆之冉初来军中之时很是被些许老将瞧不入眼,细皮嫩肉一张秀气脸蛋,一看便是京里滋润日子过惯了的半大娃娃,哪能吃得了这边外的苦,加上那一副总是波澜不惊的生硬神情,主动与他相交的将领少之又少。可偏生叶廷恭对此人似乎颇为器重,时时到他军中观探练兵,入夜还常唤他去帐中研习兵法商讨计策。

轩成自上次在叶廷恭手中大败之后元气已伤,加上乐正飞被当今禄王爷手刃,如今已是难成气候,但是这一年多来,些许骚扰还是时常有之,轩成骑兵凭着马壮人悍和游散偷袭,倒也让边军时有头痛,大大小小的仗竟也打了十余场。而陆之冉,领兵上阵的第一场仗便赢得干脆漂亮,带着一千精兵,神不知鬼不觉地直袭轩成一处分队驻营,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竟未折一兵一卒,至此之后就着陆之冉领兵的路子,叶廷恭每每遣他为先锋,亦是屡立新功。渐渐军中兵将们也佩服起来,才知这新来的陆将军原在十二卫时便是厉害人物,虽是神色常淡,上阵时却是绝不含糊;而且由于十二卫各司领办案之时常常需要亲力而为,陆之冉将此作风带至边关,战事起时总是一马当先与将士同进同退。

这一回,楼沟突现轩成骑兵进犯,守城驻军本就不多加之又是突袭,当下死伤颇重,而当地百姓突遭抢掠四下逃散,倒让轩成军轻而易举地占驻下来。轩成这一年多来缺兵少将,因而多是游战抢掠,像这般掠城驻军倒是头一回,叶廷恭收到急报当下便判断轩成这是意在反扑等待援兵,打算以楼沟为缺口再次打通入关通道,此事可大可小,这一小股骑兵并不难收拾,但关键就在速战速决,若待得援军抵达,事态便要严重起来了。

升帐议事,谁料未待大家琢磨完这一仗利害,陆之冉已经长身而起请命领兵先行。

从这段时日的战绩来看,陆之冉行军轻快擅循要害,倒是合适人选。

比之先前数次的一口应允,叶廷恭这回难得的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升帐议事,谁料未待大家琢磨完这一仗利害,陆之冉已经长身而起请命领兵先行。

从这段时日的战绩来看,陆之冉行军轻快擅循要害,倒是合适人选。

比之先前数次的一口应允,叶廷恭这回难得的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但今天,叶廷恭看着西北方向飞扬的黄沙,心中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后悔。

******

入夜,北风疾疾呼啸,边关的夜总是有一种让人觉得寂寥荒漠的静,叶廷恭将阅过的军报搁到一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角,除了外袍躺上床,翻过身吹熄了烛火。

刚刚闭上眼,却听帐外一阵脚步嘈杂,叶廷恭眉间一跳倏地翻身而起火速穿起外袍,听得外面护卫报道:“将军,苏将军求……”

话音未尽,苏迎已经一撩帐帘大步奔了进来,带入一阵冰冷寒风。

叶廷恭连忙挑起烛火,这苏迎是跟了他近十年的心腹,如此不知规矩地鲁莽闯进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将军!”苏迎奔到近前单膝跪下,道:“楼沟先锋军出事了!”

叶廷恭心跳几乎一瞬停住,到底经年的征战淬就了强硬神经,略略稳了稳心神,一边扶起苏迎,道:“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属下刚刚收到的急报,”苏迎缓过一口气,续道,“前日先锋军与轩成第三次接战,本意是趁着轩成两战连败气势大损且无可休整连夜奇袭,开战时也一路攻无不克,一个多时辰便将大半个城占回来了,但那轩成军眼见抵御不得,便卯了狠劲拼杀,将积屯的刀刃箭矢用了个干净,冲在最先的军士伤损好些,陆将军亦在混战之时右肩中箭。”

“中箭?”叶廷恭皱起眉来。从军遇战负伤在所难免,普通箭伤若是未伤及要害,基本算不得什么大事,而苏迎会如此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这一箭怕是没那么简单。

“陆将军倒是坚勇,当下还扶了伤口指挥若定,但据报战事一歇,兵士都尚未驻扎完毕,他就从马上滚下来了,好在给眼疾手快的军士扶了住,还没撑到营帐就昏过去了。”

“箭上有毒?”

“是。”苏迎点了点头,道,“这几日先锋军通宵备战,陆将军这做主将的自是休息不好,也是因为奇袭带的人不够,伺候的人疏忽了,只当是陆将军熬坏了精神,简单处理了伤口了事,谁知这一昏迷到了第二日还不好转,那边轩成军听说主将昏倒,又驻营迫近叫嚣意欲反扑,这才着急了往回报信。”

“轩成人蛮横粗跋,毒箭倒是少见,难道是——”叶廷恭眉心一紧,“难道是柔罕?”

苏迎再一点头:“属下也是这么以为,轩成军估计是探到了陆将军是新近入军,所以才出的如此伎俩。”

柔罕是轩成秘制的一种毒药,中毒后可迅速麻痹四肢使人全肌无力,如此五日之后毒性扩散侵心入脑,或可致中毒者毙命。这种毒药研成已有近百年,原是中原兵将非常忌惮的毒物,甚至曾因无法破解此毒败过数次大役。

不过,柔罕一毒的威胁,在叶家手上彻底土崩瓦解,叶家先祖征讨轩成时最大的功绩之一,就是研配出了能迅速制住柔罕的解药和独门运穴手法,既有应对之策,柔罕再也不算制胜奇物,渐渐地轩成战时便也不再多用此毒,算起来已是近三十年前之事。

没想到三十年后,这柔罕居然再现战场,陆之冉不过二十三四年纪,这等陈年老事几时闻过,正好中了这一套。

“柔罕之毒已过三十年未现,如今谁的军中都没带解药,”叶廷恭站起身来穿好外袍,取过壁上悬挂的配刃,道:“苏迎,拿我的符令去拨两千精兵,这次奇袭绝不可功亏一篑而且柔罕之毒也耽搁不得,我们即刻点兵出发!”

残阳如血,天光虽仍红亮,但日光投射下的光线已不甚明朗,两列骑军遥遥对峙在楼沟城外的荒原上,双方俱是衣甲破烂灰头土脸,却仍自紧绷神经盯着对方,空气中只闻见战马不耐地低嘶和刀枪轻微的晃动声。

北面当先一人,右颊侧有一道狰狞的新鲜伤疤,骑在一匹通身漆黑的高壮大马上,忽的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直直排荡开来,震得对首军骑一阵紧肃。

“哈哈哈,我说,你们那个娃娃将军快不行了,还不赶快回城给他收尸去!”

南侧骑阵中一人立刻驾马排众而出,道:“闭嘴!陆将军吉人天相,只待我等收拾了你们便回去报喜!”这话说得是中气十足,引得周遭兵士纷纷应好,但那握着缰绳的手却是微微发抖。

这先锋军中现在指战的,是叶廷恭配给陆之冉做副将的一个年轻小将,名叫方沛。也是地方上调来边关的,从军的日子已有个两三年,要说也比陆之冉长,但刀口舔血的日子却过得远远不及陆之冉久,因而阵上还略显青嫩,勇武不足。此时陆之冉临阵倒下,他命人快马加鞭往大营报信,却未料轩成算定陆之冉无法起身,反扑了个措手不及,无奈主将不省人事,阵前容不得犹豫,古往今来多少人不是一战成名便是一战身死,只有硬着头皮领军上阵。

方沛看着那对方首领,想想仍自昏迷的陆之冉,忽的心中横生出一股豪气,长枪一个倒转,指住那首领,喝道:“众将士看好了,这蛮人的右脸就是陆将军当时一箭射伤的,陆将军当日这是有意留他不死,好给大家伙儿今个儿封军功的!”

话音落地,座后顿时一片兵甲摩擦利刃高举之声,士气高震。

那首领被这一句话正中要害,当日陆之冉那一箭越众而来直取他眉心,好在他及时避过却到底右脸被擦了去,此时只觉右颊伤口火辣辣得难受,一时怒火腾起,右手长矛一挥,双目涨红道:“给我杀!”

呼喝奔踏声震天席卷,两方骑军对首而冲,卷起漫天黄土。

血红的落日之下,鼓荡的厮杀声中,忽得传来一阵自远而近的马蹄声,踢踏雄健的马蹄被淹没在那拼杀喊声中竟没有人注意,以至于那一箭破空的声音也无人听闻到。

“咔”得一声,长箭破空射来,精准无比地一箭折断了轩成高扬的军旗。

沉浸在狠烈厮杀中的双方一齐抬头望去,但见自西南方向迅疾向此移动的一面大旗,上书一个精武挺拔的大字——

——叶。

“叶廷恭?!”轩成军中人人认得这面旗,一张张凶悍暴烈的脸上竟顿时闪过畏惧。

一马当先的苏迎反手将长弓背好,“呛”得一声拔出长剑指住前方,喝道:“方将军,弟兄们,并肩子上呵!”

******

夜色降临,晚间呼跃的寒风被尽数挡在了密闭的先锋军大营主帐内。烛火轻盈跳动,帐内灯火斑驳,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

陆之冉被一阵奇痛惊醒,伸手下意识便想按上右肩,却被一只温厚的手掌握住。

猛得张开双眼,但见烛火影摇的朦胧间榻边似乎坐了一个人,昏暗的烛光在他侧脸投上一层淡淡的阴影,瞧得不太真切,而那人似乎也不急着言语,只静静待着自己慢慢辨认。

散乱的神志一点一滴慢慢汇集,混沌的目光渐渐明细,跃入眼中的却是一张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英朗俊毅的脸。

彻底清醒的那个瞬间,陆之冉额间陡得一跳反应过来,几乎就要弹起身来,却被那人轻轻地一个施力再次按住。

“别碰伤口,是有一点疼,忍一忍。”叶廷恭宽柔笑笑,将捉着的他的左手轻轻放下。

掌心犹存一丝粗糙却温暖的触觉,陆之冉犹豫地看着叶廷恭,薄唇动了动,发出一丝干涩的声音:“……将军……?”

多日不曾开口的语声细小微弱,问出口的话充满试探,像极了战栗着的受伤小兽。

“嗯?”叶廷恭被他这一句话立时深深挠到心眼里去了。陆之冉平素波澜不惊,顶着张秀气的脸蛋偏偏少有表情,此时叶廷恭为他施针运穴、通了经脉,他这才从整整四日的昏迷中清醒过来,下意识醒转的精神来不及穿戴好习惯的防备,本能露出的神情多了些许生动,还有一种独属于陆之冉的清新纯稚。

不是陆司领,不是陆将军,而是陆之冉。

就像他在洒性豪迈的十二卫中独树一帜的谨慎谦恭,就像他在边关军中屡次身先士卒的冲锋陷阵,就像他曾为了汪云崇把自己逼迫到山穷水尽。

陆之冉一直有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顽执,重要就在于,你能否成为他的顽执。

叶廷恭轻轻揉着他的右臂肌骨为他续通经络,循到某处穴位,指尖微微一个施力摁下,陆之冉立时一声闷哼,肩上伤口涌出一小股黑血。

取来棉布清水仔细擦洗了去,叶廷恭伸手慢慢讲陆之冉扶起身来,却故意绷着不说话,晕黄的烛光摇曳,气氛便带上了点细微的暧昧。

而对于陆之冉这般恭谨的人而言,这样的氛围最是受不得的,何况一旦起身,便发现自己正是光裸着上身,本都是男子又行在军中该无可厚非,但陆之冉偏生与汪云崇有过前事,顿时竟不自觉地脸红起来。

“……将军……”陆之冉微微偏过头,道,“那轩成骑兵……”

其实也知叶廷恭都来了,那些轩成余兵不过是一帮穷寇,自是料理了个干净,就是仍旧不放心地再问一问。

提起这个,叶廷恭立时笑了起来,伸手取过一边的干净衣物给他披上,道:“你啊,这一仗打得尤是漂亮,那些骑军早被你撂得气数将尽,我让苏迎去略略应付一下就收拾了去,倒是你这个主将差点把命给丢了。”

“是之冉轻忽,不知轩成还有如此厉毒。”陆之冉垂首下来,拢紧衣衫。

叶廷恭微勾唇角,起身往一边几上端来了一碗浓黑药汁,扶住了陆之冉的腰递到他唇边,柔声道:“把这药喝了,驱毒。”

陆之冉腰背顿时一震,下意识地略略一躲,仍旧低着头道:“将军为之冉治伤已让之冉感激不尽,怎好让将军屈尊……”

“哈哈……”叶廷恭对付他的恭谨早有自己一套,一边暗暗箍住他的腰,一边笑道:“陆将军有所不知,听闻陆将军负伤身中剧毒后仍自挺战,先锋军中将士都感佩不已,军中主将便是魂,决不能有倒下之理,所以刚到楼沟我便吩咐苏迎和方沛放言军中,说陆将军吉人天相伤势已然好转,正与我商议楼沟善后之事……所以如今陆将军这模样,怕是不能教旁人瞧了去。”

“可……”陆之冉正欲说话,却又被叶廷恭竖手截断道:“况且,你这毒,叫做柔罕,三十年前横行边关战场的要命之物,毒效你也尝到了,霸道得很。这解药和治愈手法是我叶家所创,目前军中亦只有我才能施,所以陆将军若想保住这条臂膀日后再战,这几日便听话乖乖治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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