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君轻轻拍了拍手，门外进来一位仙奴，垂首道：“天君。”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上晚膳？”天君怒道。
仙奴战战兢兢道：“天君忘了，今日天后娘娘请您去瑶池用膳的。”
天君愣了愣，确实忘了，随即镇定道：“今日不去了，你去跟天后说一声，就说朕的外甥来了，朕要好好款待一番。”
仙奴纳闷，这天君啥时候冒出来一个外甥？但也不敢耽搁，忙领命下去了。
“朕对不起你娘。”天君喃喃自语，显得有些落寞，“缘熙，坐到朕身边来。”
缘熙对天君的印象还停留在初见时的一刻。
缘熙对于所见的仙者总是喜欢按容貌品阶分个三六九等，若是将自家师父作为第一等来参照的话，天君应是仅次于紫虚天尊的一等。
并不说天君的姿容差了多少，而是这天君太没有仙界之主的样子了。
脸太白，眼太大，腰太细。
让这样的人做天君，上代天君未免太草率了。这样的一个人往凌霄殿上一站，缘熙不信还有仙官能安心议政，至少他自己就不行。
饭菜上了桌，天泱宫内亮堂起来。
缘熙被迫坐在天君身边，两人靠得极近，颇为尴尬。
“朕对不起你娘，这一杯便是谢罪。”
天君拿起杯盏一饮而尽。缘熙有些怀疑地望着天君，沉声问道，“我娘她真的死了？”
天君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何时得知自己身份的？”
“师父在天庭时，水君穹渊曾来探看，他见我背影便唤了声‘泫离’。”缘熙默默答道。
天君点头道：“我早该料到的，你长得太像你父亲。”
“我师父他……可知道这件事？”
“是天尊主动要带你离开，当时你还是个婴孩，你娘亲拿仙障将你保护起来，一千年内，你都是婴孩，并未成长。”
缘熙点了点头，这才了然为何他成年比阳殊还要晚上一千年。
“为何当时不杀我？”
天君喝了不少酒，双颊有些红，他抬起手轻轻戳了戳缘熙头上的朱印，那朱印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因为这个。”天君双眼迷离，乌发流泻了一身，“你娘用自己仙元做了这个封印，将你的魔气尽数封了起来。”
“后来你娘亲投入弱水，魂飞魄散了。”
缘熙双眼有些发红：“天君为何不阻拦？”
“朕将浅素关在了东皇钟内，却不知她如何逃脱……”
缘熙叹了口气道：“舅舅，你不适合做这仙界之主。”
天君已然醉了，这句话在他脑海里盘桓许久。他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伸手揽过缘熙的肩膀道：“你跟你父亲果真很像。”
缘熙可以看见天君悲哀的眼神，他双眸近在眼前，眸中映着自己的影子。恍惚间，缘熙想起了阳殊，他想见他，非常想。
“我爹还没死，对吧？”缘熙扶住天君的肩膀，郑重地问道，“昨日我去了栎山，听见他对我说话了。”
天君的身子一僵，骤然抬起头，“他说什么？！”
缘熙没料到天君反应如此之大，只得道：“我听不清楚。”
天君的神色淡了下来，他松开缘熙，靠在椅背上，轻轻舒了口气。
“我每过百年都要去看他一次，可从未听见过他对我说话。”天君斜过脸来，微微蹙眉，“他恨我。”
缘熙放下心来，这么一说泫离定是还活着了。
缘熙问道：“若这朱印消失了，我会变成什么样？”
“你乃神魔之子，封印解开，魔气将会吞噬你体内的仙气，最终魔化。”天君神色郑重，“若你要回魔渊去，我不会阻拦。”
“那若我要救泫离出来，舅舅会如何？”
天君淡笑一声：“泫离失了魔珠灵元，若是出塔只会灰飞烟灭。”
“魔珠？”
“魔珠就同仙元之于仙者，当年泫离的魔珠被穹渊取出，镇入洞庭湖底。”天君把玩着已干的酒杯，绝艳的眉目在烛光下有些哀婉，“月老座下有一侍童名唤青羽，你可知道？”
缘熙点头：“自然知道，青羽自小同我一起长大。”
“青羽昨日与我请命，亲自去将魔珠取出，投入火焰山口。”
缘熙的身子晃了晃，他猛地扶住桌案，脑中依旧眩晕不止。
火焰山岩浆炽热，方圆百里内仙族靠近也会被高热的温度灼伤，若要将魔珠毁去，便一定要走至火焰山口将魔珠投入岩浆之中。如此一来，青羽是不会活着回来了。即便是紫虚天尊全身用仙障罩住，也不一定能确保安然无恙。
“他为什么要去！”缘熙震惊不已，出口的话已然颤抖。
天君将杯盏放下，一手撑着脸，如柳叶的双眉微微挑起，酒醺微醉，出口的气息都带着醉意。
“朕许了他一个愿望。”天君勾起嫣红的嘴唇，轻然道：“他说他下一世想和一个人在一起，朕准了。”
28.妖皇
缘熙从天泱宫里飞奔出去的时候，正是繁星满天。他连夜赶去了洞庭，却看见穹渊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问过洞庭府中仙娥才知青羽走了估摸约一个时辰了。
穹渊脸颊绯红，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
缘熙道：“看好你们家主子，别惹了麻烦。”
说完话便直奔去了火焰山。
火焰山在极西之丘，方圆百里内皆是沙漠，浓烈炽热的岩浆自中心的火焰山口向四周逸散。此时正值深夜，缘熙仍觉得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青羽的仙气越来越弱，缘熙飞至火焰山顶时，黎明已至。
一抹青碧色的影子浮在高空之上，身前一颗紫珠透着玲珑的雾气缓缓流转。
“青羽！”缘熙大喊一声，猛地冲了上去，“你给我下来！”
青羽仿佛没听到一般，纵身骤然冲进了火焰山口中。
一股股热浪腾空而起，岩浆铺天盖地而来，缘熙眦目欲裂，毅然冲进了火焰山口中。防护的仙障早已支离破碎，皮肤一阵热辣辣的疼痛，骨头似乎要被熔化。
忽然从山口深处一道紫光骤然袭来，直冲缘熙眉心，瞬间进入了缘熙的身体。
缘熙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紫虚天尊自云端向下俯视，火焰山口岩浆冲天而起，宛若巨龙。地面一阵兹兹的响声，岩浆泛着热气，向远处的奔涌而去。天空一片浑浊，黎明变得昏黄不堪，天地间洪荒一片，似乎又回到了十几万年前开天辟地的那一瞬间。
一只朱雀伴着岩浆冲天腾起，尾羽像是火焰一般盛气逼人。朱雀忽而高鸣一声，顿时大地震颤，岩浆崩裂。
紫虚天尊双目轻敛，随手将东皇钟置于人间，将方圆百里的村落罩起。
那朱雀在空中盘桓片刻，掉头向南飞去。
阳殊躺在院子里百无聊赖，玉阙上宫被天后用玉壁团团封住，无论如何也难以逃脱。忽然听见一声震彻天地的鸟鸣，身下的土地一阵撼动。
阳殊心口一阵钝痛，猛然坐了起来。一个朱红的身影站在门口，他侧着脸，双眼望着波澜无际的夜空。
阳殊朝他招了招手，那十五六岁的少年跨过门槛向他走来。
“妖皇临世，魔君再现。”
成碧望着一片混沌的天空，有些哀婉的说道。刚刚朱雀的一声巨吼，将昆仑山的鸟兽顿时唤醒。纷纷追随着那道影子往南迁移。
自仙魔之战后，妖界被毁于一旦，妖皇不知所踪。妖城只剩下寥寥几个部落，整日征战不息，成不了气候。如今妖皇现世，百兽再度向妖城迁移。
陆吾低声道：“你如何打算？追随于他，还是……”
成碧道：“我跟在天尊身边也有五万余年，自然不会跟随他而去。”
陆吾的原身虽可怖，可人身却艳丽非常。他垂首饮酒，不再答话。云舒负手站于玉华殿顶端，撑起仙障，将已经失控的妖兽挡于障外。神色肃穆，眉宇间却显出点点悲哀来。
陆吾忍不住揶揄道：“瞧，云哥儿快哭了。”
成碧眨了眨有些发红的眼道：“哭就哭吧，总比憋着强。”
青羽自西南一处沙丘落下，他所经之处，凤火燎原，人间顿时一片火海。他化为人身，怀里抱着昏迷的缘熙缓缓站在地面上。青羽依旧一袭碧绿的长衫，双目赤红，青丝化为朱红，像是天边的晚霞。
缘熙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眉间微蹙。额头上的朱印已经全然不见。紫虚天尊从云端跃下，快步来到了二人面前。
青羽颔首道：“天尊。”
紫虚恭谨地点了点头，拱手道：“妖皇。”
青羽目不斜视，神情肃穆，一股股妖气盘旋而上。
“天尊这么说真是折煞青羽了。”
紫虚天尊道：“妖皇既然苏醒便不需沿用此名，还是恢复真名的好。”
“上一世的妖皇南明已然死了，这一世我便唤作青羽。”青羽淡淡看了一眼怀里的人，笑着说道。
紫虚天尊若有所思，他走上前，伸手抚了抚缘熙的脸。
“魔珠已然融入熙儿体内，过两日他便会醒了。”
“三万年前天尊救我一命，在下没齿难忘，今日再度苏醒，必定倾尽所有来报答天尊。”
紫虚抬眼道：“你忆起了多少？”
“自魔君被压入通天塔后，我被众天兵重创，后妖气耗尽，重化为一颗蛋，被天尊带至昆仑山。自此便开始沉睡，等到百年后才重新破壳，只是记忆全失，妖气被淡化，妖灵存于体内却难以释放出来。”
紫虚道：“这是自然，你乃百兽之首，朱雀浴火重生，你必先死去一回才能再次出世。”
青羽道：“三万年来妖界动荡不堪，我先行回妖城，缘熙便先托付给天尊了。”
紫虚将缘熙的身子接过来直接扛在了肩膀上。
青羽：“……”
紫虚微微一笑：“本天尊教育出来的徒儿各个皮糙肉厚，被三昧真火烤一下不打紧。”
青羽道：“缘熙刚刚吞了泫离的魔珠……”
紫虚道：“那珠子本就是他老子的东西，吞了就吞了，大不了以后再让他吐出来。”
青羽皱起眉道：“天尊……”
紫虚笑着摆手道：“你大可以放心，他在我手里不会受一点委屈。”
青羽默然点头：“天尊若是有事便来妖城寻我，妖城平定后，我便来接缘熙回去。”
紫虚点了点头，青羽振翅欲飞，忽然紫虚只觉得肩膀一空，缘熙已经挣扎着跳了起来。一把揪住朱雀的尾羽狠狠往下一扯。
青羽吃痛化为人形，跌倒在地。缘熙起身而上，揪住他的领口，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拳。青羽的脸被打偏过去，白皙的脸上顿时一片青紫，嘴角也破了。缘熙打了一拳仍是不解气，看着青羽那张脸被自己打成那样，便在他背上狠捶了几下。
缘熙站了起来，青羽瘫在地上一时半会儿起不来。紫虚见自家徒儿如此残暴，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缘熙脸色铁青，双目瞪得浑圆，杀气腾腾。
紫虚弯着眼眸笑眯眯地说道：“熙儿这么快就醒了？”
缘熙冷着脸道：“师父多虑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师父出手的。”
“啊哈哈，瞧你说的……”紫虚擦了擦额头的汗，如画一般的眉目舒展开来。
缘熙眼神清冽：“师父，任凭你跟我说一句真话……我也不会……”
紫虚看到缘熙眼眶红了，顿时乱了方寸，手忙脚乱地上前捧着缘熙的脸。
“熙儿，这……师父该死，不哭了……你打师父吧，好吧？”
缘熙摇了摇头，拨开紫虚的手：“君无双，我还能信你么？”
紫虚的身子一僵，他退后半分，抬起略有些浑浊的双眼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缘熙，师父瞒着你确是我的不是，但若是在你懂事的时候便告知你一切，你会怎么做？”
紫虚镇定了下来，继续说道，“天君将你交付与我的时候，你已经一千三百岁，却还是一个婴孩，那枚朱印封住了你身上的魔气，等到三万年后朱印受不住魔气的侵蚀必将消失，你也会重新化为魔。我答应了浅素，保护你到你三万岁。”
缘熙嘲讽一笑道：“你为何会答应我娘亲？你不过是想三万年后，我得知真相前去栎山救我父亲。届时通天塔倒，雷侯便可借此重生。”
紫虚蓦然，他周身围绕的仙气似乎一瞬间惨淡下去，唯有些许的光亮，也不过如萤烛之火一般。
“你说得对，我确实这般想过。”
缘熙深吸一口气，仍然觉得难以接受。
“你不再是我师父了。”
紫虚平静地点了点头：“如今天庭是万万去不得了，若是有难处便来昆仑山来。”
缘熙压着嗓子道：“昆仑山我再也不去了。”
紫虚双眼迷茫，三魂七魄似已丢了一半：“那你要去哪？”
“回魔渊去，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紫虚道：“……总该同友人告别，师父当年教你……”
话说了一半便又不说了，紫虚看向别处，颇有些伤感。
青羽从地上爬起来，神色迷离，很是潦倒。他一言不发，只是站在两人身后，默默地听着。
缘熙想到了阳殊，可自己朱印的效力已失，魔灵在体内横冲直撞，魔气逸散，很容易被天兵发觉。
紫虚知缘熙所想，顺手将青羽脖颈间的一枚白玉拽了下来。
“你戴着这个，为师给你下个封印，总能保住一时。”
缘熙见到那枚玉，忽而想起了什么。他唤出凝雪剑，剑柄上正悬着那枚同它手中一模一样的玉石。两枚玉石相辉呼应，竟同时发出白光来。
缘熙从紫虚手中接过那玉，后退一步，骤然跪下。
“师父，徒儿有一事相求。”缘熙双眼通红，头抵在地上，双手扶地叩首道：“徒儿私自收了个徒弟，正是天君皇孙言筱，徒儿今后无法教导，恳请师父能将他归于玉华宫门下，代为教导。徒儿唯有这一个愿望，希望师父能答应。”
紫虚天君注视着缘熙的影子，缓缓道：“为师已不收弟子，灵宝天尊乃是一气化三清之一，论修为乃三界之首，言筱入灵宝门下可好？”
“多谢师父。”
缘熙沉声说完，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待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水。紫虚天尊不忍去看，勉力转过身，深紫的袖子摆了摆，“你走吧，下次再见的时候……”
紫虚未能说完，捏了个诀，足蹬祥云往昆仑山去了。
缘熙听到紫虚天尊声音又哽咽，眼泪涌得更凶。
“师父——！”缘熙重重地磕在地上，大吼一声。
天地间的混沌之感已然散去，云卷云舒，星河璀璨。
紫虚以袖覆面，仓皇而去。
29.回归
青羽见缘熙几乎哭晕过去，上前扶了一把：“别哭了，总会再见的。”
青羽此时双瞳和头发都是朱红色，更显得姿容艳丽。缘熙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挥开他的胳膊，神色漠然。
“怎么，还想挨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