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个分明是比自己还要高大的男人抓着自己衣摆求自己不要走，苏陌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动。深叹一口气，无力地蹲身拨那对爪子，掰正了乞丐的脸，义正言辞地看向对方。
“没有金子，没有亮闪闪，我要回家，不能陪你。懂？”他极力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一面企图从头发缝隙间捕捉到对方的眼睛。
乞丐茫然地歪了歪头，然后隔着头发世界搓揉起眼睛。苏陌啧了一声，抓住他的手，帮他分开遮蔽了面孔的长发。
当发丝全被撩开，露出明亮的双眸时，苏陌的脸色瞬间刷白如纸。那是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最惊人的是其中一双犹如深潭的瞳孔。仿佛一道措不及防的光，如此熟悉，熟悉到，每个细胞都开始叫嚣，身体不由自主地拼命颤抖。
“瞳……”
干涩的唇吐出破碎的单音节后，他再也挤不出半个字来。
第八十五章
苏陌豁然起身，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形。他还活着，他还活着……脑海里唯有四个大字天旋地转，全身血液倒流直冲上气海，眼前一黑，几乎委顿在地。
说不上悲哀，也没有喜悦，只是一种强烈到足以冲击灵魂的情感，在死寂的心湖上掀起狂风巨浪。仿佛溺水的人，渐渐耗尽了胸腔里仅存的空气，在绝望地窒息之时被猛地拉出水面。头顶，是足以晃花双目的阳光。
苏陌深深吐息，双目紧锁眼前之人。缓缓地，他开口，语调中犹带颤音。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乞丐微微歪起脑袋，露出困惑的神情。一双独特的重瞳之目并没有琉璃千变的瑰丽色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浅碧色，仿佛剔透的水晶，折射出光的纹路。
见他一脸茫然地呆愣了老半天，苏陌下意识舒了一口气，然而莫名的，心却微微抽搐了一下。不犹的，凑过去抹开他又要揉眼睛的脏手，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帮他抹掉粘在长睫毛上的污垢。
被小巷割裂的阳光，凌空抛出通明的光路。双睫微微一颤，他安静地睁开眼睛，仿佛悠然舒展的蝶翼下，一双剔透薄凉的眸子，美得惊心。
“你的名字叫作瞳……”苏陌顿了一下，咬断了话尾。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思虑。若让人知道瞳影尚于人世，定会招来无数仇家，然看他现在的模样，完全成了个傻子，要是让人抓到了定然必死无疑。
“瞳？”漂亮的眼睛扑闪了两下，带着孩童的天真。
苏陌回过神来，旋即笃定地点了点头：“你叫小瞳，父母早逝，是个孤儿。”
“小瞳？”瞳影掰着食指指了指自己，忽然高兴起来，明媚的笑容仿佛春华烂漫。紧接着，他一把抓住苏陌的手，大力地左右晃动，“哥哥，哥哥！”
哥哥？
苏陌错愕，微微蹙眉。然而未等他将这个微妙的称呼消化掉，眼前的人忽地一个熊抱扑了上来，整个人被压得翻倒在地。
“喂，你……”
苏陌几乎是下意识就要一脚飞踹，却感到脖子上蹭上了一滴温暖的水滴，小声的啜泣声压抑着委屈与无助从肩头细细传来，夜雨呢喃般，那么小心翼翼。蓄势待发的一脚顿时失去了力量，徒然地放了下来。
许久，一声幽幽的叹息在幽深的小巷中荡开了涟漪。
这就是宿命吗？注定他这辈子都别想逃脱。他苏陌从来都不是一个信命运的人，然而现在，看了看身边一手抱着瘸腿母狗，一手捏着一把冰糖葫芦的乞丐。无力摇头，挤压在眉心的褶皱不自觉地又多了几条。
“哥哥，吃糖葫芦。”
脏兮兮的手捏着一串饱满红润的冰糖葫芦递到苏陌嘴边，有些尴尬地想要拒绝，却又不忍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一时踌躇着进退不得。几个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定是奇怪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怎么跟乞丐混在了一起，还一起吃糖葫芦。
受不了那些满是问号的目光，苏陌一口咬下一颗糖葫芦，拉起瞳影轻身加快脚步，专拣些僻静的巷子几番辗转，在万剑宗后院停下。偷溜进去，不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牵了匹马出来。
“哥哥，我们要去哪？”
苏陌一把捂住他的嘴，四顾一番，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回家。”
二人翻身上马，策马扬鞭就走。当他们背影消失在长巷尽头时，万剑宗侧门转角处的阴影中缓缓步出一人。霍游仙神色复杂地看着消失在视野中的两人。随着困惑的表情在脸上逐渐放大，他眸中倏忽精光一闪，手中纸扇咯噔一声掉落在地，脸色已是一片惨白。
万川雪原间，一条长通白玉石阶直入云霄，赫然犹在。雪花纷飞，仿佛灰白的锁链，无声无息间连接了天地。巍峨的储艳宫仿佛千年不化的砌雪王城，在袅绕云影间绰绰约约。
随着马蹄哒哒，一匹骏马由远而近，闯入了雪幕，挥散的白雾瞬间打乱了雪的轨迹，零乱了画中景。
苏陌翻身下马。紧跟着，马背上另一人也搭着他的手跳了下来。蓬头垢面，一身破衣外却披着一条格格不入的狐裘斗篷，蓬松的狐毛下探出瘸腿花斑母狗的半个脑袋，被外头寒气一逼，又瞬间缩了回去。
苏陌回身帮他紧了紧领口，撩开他遮住面孔的乱发，在将斗篷上的帽子给他戴上。绵密雪白的狐裘仿佛花树堆雪，簇拥在领口上，淹没了男子的面孔，唯独一双剔透的眸子光彩熠熠。
“跟我来。”温柔地握住对方冰冷的手，苏陌抬起视线，目光循着那蜿蜒而上的玉砌石阶，一直没入荒渺的浮云之巅。
疾步穿过香云缭绕的花枝回廊，推门而入的瞬间，一股诱人的青娆芸香扑面而来。温暖如春的室内，隔着珠帘，香暖奢靡的躺椅上斜倚着一个妖娆的身影。
艳色奢华的红袍慵懒地从堆花靠垫上一路垂延至地，隐错可见绸缎下一双修长白皙的腿。兰蔻五指间优雅地噙着一枝细长的青瓷镂花烟斗。随着蔷薇花片染透的朱唇乍一翕阖，幽幽吐出的青烟袅娆舒展出虚无的花瓣，在糜烂昏暗的室内勾勒晕染。
那男子微微抬起眼帘，白玉面具下，一双妖媚如丝的迷乱双眸渐渐汇集了焦距，缓缓定格在苏陌脸上。
倏忽，莞尔。
“苏公子，你明知储艳宫不欢迎外人，还这么任意妄为，可是存心要与本座作对？”
“我带来的不是外人。”
狐媚双眸微微眯缝成一线，透着微薄的寒意，嘴角虽犹带笑，却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本座可不记得有认识什么乞丐。”
苏陌微勾唇瓣，清亮的目光中掺杂了些意味不明的情绪，然未待他加以解释，房门骤开，席卷起一股寒气，零乱了烟云的流速。
“哥哥，这衣服好奇怪，碍手碍脚的。”
推门而入的男子一身锦绣华衫，裙幅曳地。刹那回眸间，梦画阑唇边的笑意渐次隐去，霍地坐直了身子。
“瞳影！”
瞳影闻声一缩脖子，高大的身子往苏陌身后缩了缩，私下里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衣角。
“哥哥，他是谁？”
“哥哥？”梦画阑脸色一滞。疑惑的目光在那两人间几度来回后，忽然瞳孔慕然紧锁，鬼魅莫测的笑从唇瓣间层层舒展，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讯息，他若有所思地轻点唇舌：“看来是又要有好戏看了。”
第八十六章
天空是一种通透明丽的蓝，浮云闲散，勾勒天际。一阵晨风扬起，透明的皂泡漫天飞扬，泡沫折射出的七色光弧，迷乱了视线。苏陌直了直有些僵硬的腰肢，抓住眼前拼命对着自己吹泡泡的男子，挥手驱散了皂泡。
“小瞳，别闹。”
苏陌强制性把他摁回矮凳上，手中的木梳沾了点皂角水，顺着那一头黑漆生丝般的长发慢慢梳理。手法熟练地理顺了长发，再用一根月白缎带轻轻束起，巧妙地打了个双花结。
“好了。”宣告大功告成地拍了拍男子肩膀，却不见他如往常那般雀跃地跑出去，而是身子向后一歪，重重地压到苏陌肩头。白玉雕琢的容颜上，长到不可思议的眼睫随着他平稳的呼吸缓缓上下浮动。
“小瞳？”苏陌眉心微微一皱，只是梳个头而已，莫不成睡着了？凑近脸想要查看他是不是装睡，却见那色泽淡雅的薄唇微微勾了一下，睫毛轻颤后像羽化蝴蝶般，形状优美的双眸缓缓睁开。正对上目光，薄凉的双瞳中清晰地倒影出自己的面容。
清澈的笑容中带着一股诱惑的狡黠。未待苏陌做出下一步反应，对方柔软的唇瓣飞快地凑近，重叠而上。带着一股清莲的淡香，电光火石间，被夺走了呼吸。
很干净的一个吻，不带丝毫的欲望和阴谋。然而就在苏陌以为只是孩童的玩笑时，一条丝滑温润的舌巧妙地撬开紧阖的贝齿，这个吻转眼间变得诱惑，带上了挑逗的意味。柔软的舌灵蛇般滑入口腔，沿着齿列舔了一圈，然后紧紧地纠缠住因为惊愕而呆愣住的苏陌。
双目蓦然圆瞪，这家伙……猛地推开瞳影，苏陌飞速后退几步，表情煞是难看。
“你！你做什么？”红润得仿佛熟透樱桃的唇瓣牵扯出一条银亮的津涎，拿袖口奋力擦了几下，一时间，几个念头在脑海中轰然乍响。
这家伙难道是假装失忆？他又在骗我！心思回转间，双手已经紧紧捏做了拳头，指节用力得发白。
瞳影一脸无辜地歪了歪头，像是做错事的小孩，蔫蔫地耷拉下脑袋，垂手蹲坐在矮凳上。
“小陌，你生气了吗？”
怯怯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微微抬起目光，却又在目光相触之时飞快地再度低下头。
苏陌心下一窒，可能是自己多虑了吧，看他的样子，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问你，刚才的那个……“苏陌住了声，咬了咬下唇，脸上浮起一抹局促。眼前的男子，虽看上去是个成人，实质上却只是个五岁孩童。要怎么问，你为什么吻我，还把舌头伸进来？你知不知道你这算是挑逗？调戏？
明显感受到一股热浪直冲体下，苏陌脸上一片绯红。羞赧地拼命摇了摇头，狠狠压下被撩拨起的欲望，一面暗自抱怨这身体何时也变得这般不知羞耻了，只是一个吻而已，就能兴奋到这种地步。
“是小梦教我的，他说这么做可以让小陌高兴。”一张脸泫然欲泣，瞳影伸手去揉眼睛，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小陌，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梦画阑？那家伙绝对是故意的。苏陌脸色一红一白，再看眼前瑟瑟发抖的男子，既然是教了他接吻，莫不是连那个也……脸色慕地又阴沉了几分。当即矮下身子，抓住瞳影不断揉眼睛的双手。
“他还教了你别的什么？”
微微发红的大眼睛扑扇了两下，他乖巧地停下了抽泣。仔细地思索了一番后，露出一脸神秘的表情，悄悄凑近了苏陌耳边。
“我只偷偷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其实我不小心看见小梦和小烟光着身子在床上抱在一起，不停地抖啊抖，小烟还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好像很舒服的样子。小梦说，如果我把小陌压在下面抖啊抖，小陌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苏陌的脸色黑白蓝紫各色变幻了一遍，一双眼睛杀气腾腾地锁牢眼前兴奋不已的男子。
“他骗你的，你要敢这么做我就立马消失。”
见瞳影斩金截铁地点了头，苏陌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却感到心中浮起一抹莫名的失落，一时恨不得找棵树吊死。
正在他为自己诚实的身体反应懊恼不已时，一声忍俊不禁的浅笑随风而至，抬眼看去，院前穿花拱门上软软倚着一身红袍艳艳的男子，金扇随风招展，轻掩口鼻。白玉面具下，一双含笑的美眸，洞穿烟云般，目光缱绻地幽幽飘零下来。
“梦画阑，你干嘛教小瞳那些东西？”苏陌正是气不打一处来，恰逢始作俑者撞上门来，语气颇为不佳。
梦画阑启齿嫣然，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桃花目春眸流盼，笑得别有深意。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悲悯，轻飘飘的声音落花般随风而至。
“苏公子，可真是单纯的孩子啊。”
这答非所问的回答让苏陌微微一愣，正想问个明白，却见红袍一影，随着清风浮动，他转瞬间消失在花海之中。
他是什么意思？我单纯？还是……苏陌微微蹙起双眉，心头浮起一抹不祥的预感。
入夜。飞雪连天，如琼花一夜，悄声乍然。雪夜，总是显得格外的宁静，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被吸走，连喘息都被飘落的雪花冻结在唇边。悄无声息地，密密繁花中飞速掠过一抹人影，轻功了得，只带起一波细微的涟漪，便划破了雪夜。
仿佛早料到到夜有来客，琼楼玉宇间一扇朱阁双门洞开，一抹妖娆的身影斜倚门栏，手中折扇微摇，吹落飞雪。
“那个吻，味道可好？”
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巧笑，美眸看向雪幕深处，话音刚落，一抹淡影悄然飘落庭中，纷乱了飞雪。漫漫黑夜中，陡然亮起一双琉璃重瞳，如千叶莲花，层次迭珈，幻影千变。
那人没有答话，许久，只是冷笑一声：“你何时发觉的？”清冷的声音，仿佛珠玉碎地，杀气浸染。
玉指微动，折扇抖擞合上。梦画阑缓缓步入中庭，雪花无风自动，纷纷曲折了轨迹。仿佛一层无形的屏障在身，一路走来，竟是不沾片雪。
“你又是，居心在何？”
闻言至此，瞳影却是微微一笑，转眸间，冰冷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杀气。
“轩辕剑可在你手上？”
梦画阑轻嗤一声：“瞳教主，全天下都知道苏陌把藏剑之地告诉了你，现在怎么又来问本座要剑？”
“我依苏陌所言去了雪华山却没找到剑。当时寒尘绝在我手上，苏陌定不敢骗我，那定是有人在我之前拿走了剑。就当时的情况，知道藏剑之地的只有苏陌、寒尘绝、霍游仙三人。霍游仙又被你带走，那剑八成是被你拿去了。”
“所以，你煞费苦心装疯扮傻好顺理成章地让苏陌把你带上储艳宫，再暗中找轩辕剑？瞳影，用心险恶至此，真不愧是你。”梦画阑赞叹地连连击掌，“你想要轩辕剑，那和本座赌一把如何？”
“赌？梦画阑，你忘了当年的赌局你是怎么输给我的？”
“若不是霍游仙那小子横插一脚。”梦画阑不甘心地轻啧一声，回想起两年前的那出抢亲好戏，不犹的唇瓣一勾，“本座本是打算，倘若苏陌没来，你就输了赌局，得心甘情愿地做我的人。若他来了，结局也就不过两个，或是朱雀杀了苏陌，你再杀了朱雀，或是……苏陌提早知道你双目复明。无论哪个结局都很有意思，不是么？”
琉璃色的眸子色泽微微变化，诡异叵测的光泽从瞳孔深处长出撅人的触手，被夜色一迫，愈发魅色惊人。
“我自是有必胜的把握才会跟你打赌。苏陌到底是心软之人，而且性格固执，我若示弱，他定不会弃我而去。至于霍游仙……”瞳影停下来，莫测一笑，“你可知引他去找朱雀的人是谁？”
梦画阑哑然，原本还在笑着的唇瓣渐渐冷却勾起的弧度，杀气在眼眸深处涣散：“所以本座才是被戏弄的那一个？”
然而却只是转瞬，那股杀气便消散淡去，他再度勾起一抹魅色十足的笑意，冷眸中闪过一丝微光，若有所指地提高了音量：“也是，你知道苏陌心软，所以只要你装装疯，他就会乖乖地原谅你了？可怜的苏陌，从头到尾都只是被你玩弄在鼓掌之间而已。本座说的可对？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