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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见炊烟——by白狐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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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宋辽议和,这天却是白域的生日。

白碎空在幽远峡口给白域立坟刻碑。

坐在坟前,看着亲手为儿子刻的墓铭,白碎空涕泪纵横,转眼间愁白了两鬓,抚摸着薄霜覆盖的黄土,哽咽道:“是不是爹造的孽太多,才连累你了,老天要惩罚就直接冲着我来好了,为什么挑上我的儿子,啊……”他仰天长啸。

峡里峡外回荡着他的叫声。

大地回春,又是一年到来了。

白域根本就没有死,在硬闯幽远关的时候,雪如瀑布般将他冲入了山石的夹缝,右腿被撞断了,等他爬出来就被先一步搜查的辽军俘虏。

战后被带回辽国,没有人去仔细调查他的身份,只是作为普通的战俘,被运到了大定,因为腿没有经过很好的医治,一路上又惨遭虐待,所以好了以后走路有一点跛,也亏了如此,一直无人注意他,让他成功刺杀了耶律隆绪的末弟长寿候耶律隆纫,但却被耶律隆绣抓住。

沾着盐水的皮鞭狠狠地抽打着白域,他身上本来就薄得可怜的破衣服纷纷碎裂,被血染红。

耶律隆绣抿了一口茶,挥手叫刑师停下,起身走到白域跟前,以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他那不能描述的柔和之美是如此惊魂,但他前后下令对白域施凿脊椎揭指甲之酷刑,观之而色不改,尤在一旁与属下谈笑自如,其天性残忍的性格叫人胆战。

白域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只是狠狠地瞪着他。

耶律隆绣微笑着柔声道:“你的骨头真硬,连隆绣都不得不佩服,但是我很讨厌你的眼睛,不如……挖掉他们吧!”他伸出长而白细的手指,按在白域的眼皮上,稍微用上了力气。

白域已经看到了眼前的白光,仍旧冷冷地道:“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总有一天会后悔。”

耶律隆绣松开手指讶道:“原来你还有力气说话,继续给我打!”

白域被打晕过去后,丢进了牢房。

第二天却被弄到了耶律隆绣的王府,索进地窖,他没料到地狱般的日子来临了。

最初的几天耶律隆绣没有管他,将他饿得半死之后,突然兴匆匆地搬来酒菜让他填饱肚子,等他精神稍微松懈下来的时候,硬生生揣断了他旧伤未愈的腿,找来大夫替他重新接骨,不知是好意还是另有目的,因为耶律隆绪的武功超乎白域想象的高,他白域自知根本不可能逃出生天,惟有坐以待毙。

他的伤一天天的好转,耶律隆绣在这段时间很温柔的对待他,使白域迷惑不解,虽然民族气节不可抛,他依然不屈不挠,但对耶律隆绣的印象已经改观。

直到有一天,耶律隆绣找来四个契丹壮汉,对他肆意呷玩,而前者竟然邀请辽国的贵族一起谈笑观赏,人格和肢体的侮辱及精神失意令一向傲然且永不低头的他在瞬间崩溃,灵魂坠入了无底深渊。

白碎空回到东京,太平王府也在办丧事,原来是赵谦的夫人病逝。

赵谦的儿子赵素焉听到白域战死沙场的消息,立刻一病不起,至今仍卧倒在床,现在母亲去世,雪上加霜,怕过不了多久又是一桩丧事。

耽英陪着白碎空坐在灵堂前,默默流泪,白域是他青梅竹马的好友,如今却已经永埋黄土了。

白碎空起身立于堂前,沉声道:“我白家六十几年来为大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想不到最后的一点血脉也保不住,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耽英走到他旁边,牵起他的手道:“阿域死得其所,你应为他高兴才对。”

白碎空深吸了一口气,咽下泪水,道:“看来我应该告老还乡了。”

耽英轻颤道:“你要辞官?”

白碎空将耽英的两只手握住放在胸口:“我失去的太多,身心都老了,剩下的时间也应该留给你,无力再去管别人的事抑或国家的成败,毕竟不是只有我能当元帅。”

耽英在听完这句话,本来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流得更凶了。

第四章(下)

六月盛夏,赵素焉的病情好转,赵谦为了给儿子冲喜,给他挑了门亲事,选在七夕那天成亲。

耽英来到了太平王府探望他,病魇缠身已经使赵素焉骨瘦如柴,继承父亲的俊逸容貌也失去了颜色。

他特别喜欢种花,所以赵谦命人在他的房前辟了个花圃,里面种满了花花草草,耽英来找他的时候,他正拿着锄头锄野草。

耽英捡了块大石头坐在上面,看着他在圃里走来走去,道:“你的兰花什么时候开?”

赵素焉头也不抬,道:“就快了,届时你来看吧。”

耽英笑道:“陪我下两盘棋成吗?”

赵素焉挥挥手道:“多等一下,我就快弄好了,再不除草,花都要死掉了。”

耽英道:“你对这些小生灵照顾得很细致哩!”

赵素焉直起身道:“今天找我来,不会就是问我的兰花什么时候开,再下两盘棋那么简单吧?”

耽英苦笑道:“你可以种花打发时间,我就不能因为没事来找你消遣吗?”

赵素焉丢下锄头回房,半晌捧着棋盘出来,放到凉亭里的石桌上,道:“你要下棋,怎么还坐在那里不动?”

耽英摇头叹息,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两人无声对弈。

良久,赵素焉淡淡地开口道:“你和白叔叔打算远走高飞吗?”

耽英微笑道:“算不上远走高飞,他得先陪我去北方办些事情,然后才考虑归隐。”

赵素宴瞅了瞅他:“姑父和姑母辉认同你们吗,为什么话说在耽英的口中,是那样轻松呢?”

耽英沉吟道:“大概……他们已经舍弃了我这个儿子吧,从我说打算出家开始,爹就已经决定不认我了,况且我还有那么多的兄弟,对父母来说少一个有什么关系。连我这次回来,爹娘都很意外,不过家人和仆人都没有跟我说过几句话,人的忘却能力会让你觉得很惧怕很无力,我已经打算放弃了,只要跟着碎空,耽英已经非常满足。”语毕,嘴角泛出温馨的笑意。

赵素焉幽幽地道:“什么时候他也能回来带我远走高飞呢?我很寂寞……”

耽英握住他的手,难过地道:“素焉,阿域已经死了,求求你振作起来好吗?”

赵素焉用充满了无助的眼神望着耽英,道:“如果那天我不和他争辩,也不再钻牛角尖,是不是他就不会离开我,永远陪着我呢?”

耽英恻然道:“素焉,醒来吧,舅舅已经为你安排了亲事,如何处理这个才是首要考虑的,难道你真的想娶一个女人吗?”

赵素焉用力得摇头道:“我不会娶她的,我永远不会娶任何人。”

清静幽雅的环境在北荒是不多见的,但耶律隆绣喜好舒适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耶律隆绪特别宠爱他,什么要求都为他做到,整个镇远王府如江南一般,水韵十足。这是白域走出地牢的第一个感觉,但是他已经决定不再看这人世,让它消失在记忆里。

耶律隆绣亲手将他装扮得很精致,更确切的说,他在一天天的雕刻他,让白域不再是自己,而是个俊美的活人娃娃,时而怜爱的像对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时而用鞭子狠狠的抽打他,然后哭泣着为他疗伤,根本就是一个心理扭曲的人。

耶律隆纫也像一个娃娃,被白域的剑刺穿了心脏,脸上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解脱,当时他觉得很奇怪,不过,耶律隆绣有一天对他说,他杀了他最爱的娃娃,所以他要当他最爱的娃娃,白域立刻明白了,隆纫是个牺牲品,只要生为人,应该都忍受不了耶律隆绣的折磨,于是他默认自己是个娃娃,唯有这样,才可以舍弃痛苦。

白域坐在小木桥边,整个上午纹丝未动,空洞的眼神映着小溪里游来游去的金鱼。

耶律隆绣走过来,抚摸着他的脸,柔声道:“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白域不语。

耶律隆绣突然扯住他的头发,将他拖到屋子里面,丢到地上,白域丝毫未挣扎。

耶律隆绣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虽然脸上仍然是温柔的微笑但已经扭曲,笑着道:“你听好了,这是为你所做的事承担的代价,从此以后,你的眼里只准看着我,只准有我一个人,如果你再看其它的东西,他们就像隆纫的女人一样的下场,被千刀万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说得他做到了,白域只不过瞅了仆人身上的挂饰一眼,那个仆人连带着被剥皮拆骨,丢到了荒野曝晒。

一日两人坐在一起进食,白域在沉默了多个月之后,突然举起两个指头,用嘶哑的声音道:“我有两个问题。”

耶律隆绣对于他肯开口说话显然很高兴,道:“问吧!”

白域道:“第一个,你如此残忍,为何无人反抗,你依然逍遥?第二个,你打算何时丢弃我?”

耶律隆绣思索片刻,道:“因为能杀我的人我还没等到,而第二个问题,你仍做逃出去的准备吗?”

白域摇头,道:“我并不有趣,相反很无聊,丢弃意味着死亡,我想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消失。”

耶律隆绪笑了,笑得特别开心,他在白域那被数月来修饰得几近完美的脸上亲了一下,道:“你的乐趣就在于很骄傲也很有自知之明,我击垮了你的傲然,这件事令我非常高兴,从我的第一个娃娃到隆纫都想争取自我,所以早晚我也会毁了他们,不过你却放弃了,因此我打算一辈子留着你,让你的自我变成以耶律隆绣为天,陪我到死。”

白域闭上眼睛,本来已经微波不起的心阵阵刺痛,他的心已经软弱到丢失了一切,和素焉从此无缘,父亲如果得知了他的情况,应该会觉得羞耻,竟然有一个这样无能的儿子。

耶律隆绪声音转冷道:“睁开你的眼睛,刚刚夸奖你,就开始放肆了。”

白域张开双目,再次无波。

第五章(上)

过了头七,白碎空不得不进宫面圣,一路走来碰到的文臣,都不知道是该跟他说节哀还是恭喜。

“皇上驾到!”宦官尖细响亮的声音由后厅传出,真宗赵恒提着龙袍走上来,安坐在龙椅子上。

白碎空升起了怪异的想法,大宋江山得以安保,赵恒能坐稳这个位置,全靠他们这些军人出生入死得来,用血肉筑起的国家能撑到几时?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大臣们私下小声嘀咕,有人站出来提出湘洲水患的问题,湘洲每隔几年,就发一次水,持续数月,也是非常令赵恒苦恼的事,应付了几句目光转向白碎空道:“令郎的头七刚过吧?”

白碎空连忙垂头应是。

赵恒柔声道:“白家为保我朝,作出莫大牺牲,寡人必不会薄待。”

白碎空赶在他开口赏赐前,跪到地上,道:“皇上,臣不需要什么赏赐,从大宋开国到现在数十载悠悠,蒙皇恩厚土,我白家才得以繁衍到如今,但为臣近来感到身体渐渐衰弱,恐患了什么疾病又或是真的老了,又因膝下再无子嗣可以为我朝效力,所以想告老还乡,希望皇上恩准。”

众臣闻言哗然一片。

赵恒也是一怔,如果答应,宋朝将失去一位盖世将领,如果不答应,白碎空句句得体,他没了儿子,对战争必然已经深恶痛绝,人家要回乡养老,没什么不对,思索片刻道:“爱卿不再考虑了?”

白碎空断然道:“为臣想得很清楚。”从怀中掏出帅印,双手高高托起。

金灿灿的帅印与堂上的金光大字交相辉映,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轻易放弃了。

什么叫无官一身轻,白碎空算是知道了。

他大步跨出皇城,耽英就立在不远处,见他出来,缓步迎上,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明媚的阳光洒满大地,白碎空深吸一口气,道:“好像这个世间都变得明朗起来。”

耽英道:“因为你终于可以抛弃这里了。”

白碎空道:“得知域儿阵亡的消息,那时候我产生了万念俱灰的感觉,随之是对耶律隆绣的刻骨之恨,但现在什么都好像淡了一般。”

耽英道:“战场上是不能对敌人仁慈,如果今天死的是耶律隆绣,他的家人也会对你产生怨恨。”

白碎空颔首。

七月七这天,太平王府一直处于很热闹的状态,结果新郎官却留书出走,太平王赵谦都快哭了,只有硬着头皮取消这场婚事,连连向人赔罪。

因为赵素焉之前和耽英独处过,赵谦也不得不找来外甥问话。

耽英倒是早料到他会问自己,和白碎空一起过来,在两个算是“长辈”的面前神色自如的说出素焉和白域的事情。两位父亲听得目瞪口呆。

耽英白了他们一眼道:“你们两个伪君子,耳濡目染总知道吧,带坏了后辈。”

赵谦哭笑不得,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要怎么找素焉,他会去哪里了?”

白碎空道:“应该是昨天晚上离开的,恐怕走不远,派人出去找找看,说不定还在城里。”

赵谦脸色更是难看,瞅瞅耽英,见后者不理他,唯有道:“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虽然他足不出户,身体又弱,但从小便和阿域还有耽英一块儿习武,你把儿子丢到我这里,自然不知道他们几个小辈的利害,以素焉的脚力,恐怕连我都追不上。”

被他提起白域,白碎空心中一阵酸痛,自己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

赵谦一看他的脸色,才知说错话,连忙岔开话题道:“罢了,我还是派人出去找找,不过这孩子自保的能力还有,只要不做出什么傻事来就万事大吉。”

白碎空道:“今日我也是来辞行的,明天早上我和耽英就会离开东京,先到老家看看,再去北方陪他办点事情,往后携手天涯,相见恐怕遥遥无期。”

赵谦转向耽英道:“你同皇姐,姐夫说了吗?”

耽英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家的人了,不过爹娘只知我意在做个方外之人,其实却是和碎空远走高飞。”

赵谦道:“皇上那里呢?”

耽英小嘴微撅,表情出奇得可爱,道:“皇舅舅管不了我的。”

白碎空望着他的神态,不由得失神,认识耽英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耽英撒娇的语气。

白碎空和耽英乘船南下到楚州老家,祖宅已经荒废多时,幸好没贴上封条。

推开大门,院子里堆积了厚厚的落叶,有几棵树依然活着,还是那些假山石凳,小桥流水,但水已经干涸很久,溪底的淤泥也干裂如龟壳般。

白碎空来到主屋,抚摸着布满灰尘的桌椅和壁画,耽英跟在他的身后,道:“为什么不找人过来整理?”

白碎空道:“我娘在这里去世的,爹因为不想钩起伤心的往事,就废了这个宅子,我的童年全是在这里度过的。”

耽英道:“你和楚烟就是在这个院落同生共长的吗?”

白碎空点点头,道:“那时他家里尚未没落,因为门当户对,自然就成了我幼时的玩伴,十岁的时候,我随爹去了京城,就再也没回来,慢慢的把他淡忘了。谁知道后来他家一夕之间破灭,剩下楚烟一个人,因为自幼娇生惯养,没有生活来源,被逼做了富贵人家的娈童,常常遭到非人的虐待,成人后即被丢弃了,辗转做了情色生意。这些都是偶然在麟州运河遇上他之后才知道的。”

耽英叹道:“想不到他的身世那么凄惨,不过既然你已经和他见面又相爱,后来他怎么会投水自尽?”

白碎空凄苦地道:“我和楚烟说好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能将我们分开。远征大辽时,他将我小时送他的玉佩交还给我,说看着玉佩就好像他伴我打仗一样。谁知在战场上我中箭坠马,滚下山沟,被一个樵夫救了,整整一个月才回到军营,之前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死了,消息传到京城,他便投水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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