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边墙角发出一声惊呼,“啊!这不是俺们家那只芦花鸡的毛,俺媳妇还以为是被黄鼠狼叼去了。那只鸡每天都能下颗蛋哪!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这,这只鹅脚有块黑斑。二虎子家的鹅丢了三天了,原来……”
……
一群庄稼汉围在墙角,对着翻出来的皮皮毛毛大喊大叫。
为首的汉子脸色越来越难看,谭盈的心是越来越沉。
这是什么人啊,一个村子几乎每家都被偷过了,而且花色品种俱全,就差没偷上一头猪了,估计是嫌个头太大不好拿?
“喂,臭小子,你老实说,俺家四天前丢的猪崽是不是你偷去的?!”
“……”彻底无语。
“小三子,你过来。”为首的汉子沉声道。
那孩子停下来,摔开谭盈的手,回到汉子身边,转过身子恶狠狠地瞪着他。这时众人也不再吵嚷,围拢在他身边,人人手中捏着家伙,虎视眈眈,盯得他心里起毛。
谭盈不安地看看周围,心知犯了众怒,今晚怕是不能善了了。
还是那汉子先开了口,“你这小子,看着斯斯文文的,像是个好人家的孩子。怎么背地里竟干出这样的事?”
“这位大叔,真的不是我干的。我今天上午还在石头镇,因为赶路错过宿头,这才到了这间灶王庙。我进来的时候,那哥哥就已经在烤狗肉了。”
那小孩一听“烤狗肉”三字,眼圈立时又红了。
谭盈见了,心有不忍,咽了口口水,艰难地加了一句,“我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既是你哥哥,这帐落到你头上,也是应该的!”旁边一个汉子接口,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谭盈吓了一跳,他是家中老幺,在亲朋好友中也是年纪最小的,早习惯见人就叫哥哥姐姐,没想到平日里讨喜的话今天反倒给他惹了麻烦。
他急急忙忙开口辩解:“他不是我哥哥,我和他认识没有半个时辰,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殊不知,众人一开始便亲眼见到是他在烤狗肉,早认定他即使不是首恶,也必是从犯。所以,这些话听在众人耳里更像推托之词。
“你这小子知不知道,俺们庄户人日子过的多艰难。各家各户养些家禽牲畜不容易,要么逢年过节宰了打打牙祭,要么养肥了卖掉给娃们扯件新衣裳。没想到家家户户的这么点儿指望,被你们哥俩一下子都给糟蹋了。”为首的汉子一席话入情入理,众人纷纷点头,谭盈心中暗恨那个作孽的家伙,又不得不从心里同情眼前这些人。
“各位大叔大伯,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虽然这事真的不是我干的,但是我既然遇见了也不能放手不管。只是大家再生气,这些牲畜也都已经死了。我没有带多少盘缠,要不给大家两吊钱,这事就此作罢,好不好?”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勉强同意了。
包围圈略微松了松,露出道缝让谭盈出来。只是他还没走到墙边就发现他的包袱不翼而飞,他又惊又怒失声叫道,包袱一定是被那个家伙偷走了。
可是这群庄稼汉本就不信他真的无辜,不过看在钱的份上准备放他一马,现在越发认定他在耍人。连比较通情达理的为首老大看他的眼神也夹着怒气。
“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独自出远门?既然是出远门,怎么可能没有包袱行李?你什么事都推给个不见影的人,当俺们庄户人好骗的?!”
“不是的,我的包袱虽然不见了,但是……”
“小小年纪不学好,又是偷东西又是骗人!你爹娘怎么教养你的!”
“小兔崽子,你爹娘不好好管教你,俺们今天好好教训教训你!”
“等等,请听我说……”
“哼,长得人摸人样,骨子里却是个坏胚子!”
一时间,群情激昂,抄起家伙就要给他一顿海扁。
这时,谭盈再也不存什么善了的奢望了,一个纵身从众人头上越过,乘着一伙人错愕之际,施展轻功向庙外飞奔而去。
两个时辰之后……
谭盈猫在一棵大树上,浓密的枝叶完全掩住了他的身形。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听着下面的庄稼汉们遍寻不果,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等到再也听不到一丝动静,他这才长长疏了一口气,枕着胳膊仰面倒在树枝上,透过茂盛的枝叶注视着缀着月亮星星的墨蓝色夜幕。
现在静下心来寻思着,自己怕是一开始就被那个毛贼骗了,亏得那人装得倒象,把自己耍得团团转。这些庄稼人还真是直肠子,一门心思认定自己就是贼,若是被逮住,定逃不了一顿好打。
想着想着,伸手摸进怀里,玉佩和三吊钱好端端的都还在,那个贼肯定没想到他在扎起包袱时就悄悄把钱收进怀里。呵,这就是所谓的吃一堑长一智吧。只是,那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偷走了他的包袱,他还真的一点儿都没发觉。唉,他所有的衣服,可惜了。
仔细回味着这些日子,这些事,还有这些人,谭盈突然轻笑出声,“呵呵……”
如果还是呆在京城,所见的不过一方狭小天空,接触的左右不过是那一类人。可如今,自己却可以见识到这大千世界诸色人等,有趣,有趣,实在有趣!
“哈哈哈哈!”
虽然饿着肚子,谭盈靠在树上笑得好不开心。
******
第二天中午,谭盈终于到了清泉县。
他挑了一间干净整齐、门面不错的饭店,一进大堂就有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
这时比通常的午饭时间稍早,大堂里的人不多。
谭盈挑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下,随后点了碗牛肉面,要了双份的牛肉和香菜,另外又要了两盘素菜。一方面是他的确太饿了;另一方面,他也看开了,与其省下钱让别人偷不如自己花掉。
小二唱声诺,便跑到后堂。
谭盈坐在桌旁打算着,等吃完饭,先去买套替换的衣服,再去找间客栈住下,好好洗个澡,睡上一觉。其他的事情都等明天再说吧。
隔壁桌的客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每天在街上晃来晃去实在没意思……”
“没事就是好事,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天天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提不起劲。”
“怎么,真要发生什么大案。破得了还好,破不了……,哼。”
“能有个机会扬扬名也好……”
“你还不知道吧。半个月前,京里发生了桩灭门惨案。一夜之间,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都是一刀毙命,最奇的是连隔壁人家也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真的?!”
“可不是。皇上知道后龙颜大怒,下令刑部一个月内彻查清楚。现在整个刑部都鸡飞狗跳了。”
“刑部侍郎韩琦年轻有为,近些年连破数桩大案,说不定他能破了这桩灭门惨案。”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除了一百多具死尸什么线索也没有……”
“这位小客官,你的牛肉面和两盘素菜来喽~~!”
谭盈回过神来,赶忙谢过,夹起牛肉开始吃。
这时到了正午,到饭馆的人多了起来,店小二跑前跑后忙着招呼客人,好不热闹。
他凝神再听那两衙差的话,他们却不再谈论那案子了。
“……说起韩家,这些年来可是风头正盛……”
“是啊,三位韩大人都是为官清廉之人……”
“不过,这样的人家也出了不肖子孙。韩家二公子不务正业,专爱在勾栏院里厮混……”
“听说他几个月前和一个青楼的头牌私奔了。”
“真是家门不幸……”
……
谭盈听到这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狠狠咬了口面,只是这时牛肉面的美味已经大打折扣。
不过,再不想听,声音还是会钻到耳朵里。
谭盈飞快地吃完面,付了帐,就出了饭馆。
殊不知,饭馆大堂的另外一边,有三个年轻公子在他进门时就在注意他,时不时朝他的方向看过去。这时,三人看着他的背影,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第四章:千面郎君
谭盈一个人走在街上,刚才吃得太急,胃涨得很不舒服;而且,夏日正午的阳光充满热力,晒得他有些头晕。
没想到,韩瑞和牡丹楼的头牌私奔的事都传到这里了……
当时,他一放月假就跑去找韩瑞,想听他说话。不过,他是不打算把心事对他和盘托出的,倒不是不信任他,只是他不习惯对人曝露心事而已。
谁知刚进伯父家的大门,就见整座宅子气氛诡异,人人噤若寒蝉。
硬着头皮进了客厅,就见到伯父脸色铁青,不住地大声训斥,韩琦正在一边劝慰,而韩瑞一脸倔强跪在地上。听了几句才明白,他这位二堂兄从花花大少摇身一变改做痴心情圣,非要迎娶青楼名妓作正妻。可想而知,伯父气成什么样子,而整个韩家除了他都表示强烈反对,那几天真是鸡飞狗跳,气氛低迷……
骨子里,他是不看重门第身份的,而且他相信韩瑞的眼光。但是整个社会的规则如此,韩瑞既然要做这样的选择,就是势必要面对来自家族和上流阶层甚至整个社会的压力……
本来他找韩瑞,就是想用他的玩世不恭的论调来摆脱对柳昶的思恋。可是没想到韩瑞自己都陷进去了……
他的事非但没有解决,还要为韩瑞忧心,真是乱上加乱……
那天晚上,韩瑞猫在他屋里,对他抱怨令人生厌的繁文缛节,人与人之间令人窒息的虚伪狡诈,伯父对他的……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韩瑞远没有他面上表现的那么洒脱不羁,原来他一直都很介意伯父对他的不满挑剔和不假辞色。
唉,爱之深责之切。只是这话韩瑞完全听不进去。
后来,他问他究竟喜欢她什么,值不值得为她和家人翻脸。
他说,他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只知道光看着她就满心欢喜,心里眼里只有她。虽然不论相貌、才情还是性子,她都不是上上之选,可他就是喜欢她。
这话立时就触动他的心,而他眼中的神色更是明白无误的表露出他的深情。结果,他冲动地拿出五百两私房钱给他……
他们私奔之后,韩家上下都面上无光,伯父韩骥咬牙切齿地宣布韩瑞从此再不是韩家人,随后病倒在床,整整躺了半个月……
他佩服韩瑞的勇气,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为了心中挚爱可以抛弃富贵荣华;
他不后悔帮助韩瑞,却觉得愧对伯父,愧对所有韩家人;
他知道自己面对这样尖锐的冲突根本不可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是不管站在那一边他都感到很痛苦;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恋情都这般艰难,何况男人和男人之间的……
后来他去找顾蝶,他一早看破自己的心事,而且个性坚强自制,他把他当救命稻草……
可是,事不凑巧……
“哎呦!”谭盈神情恍惚,迎头撞向一人,一时没站稳,多亏被撞的那人一把拉住他,这才没有跌倒。
“小兄弟,你没事吧?”那人关切地问,嗓音低沉,富有磁性,十分动听。
谭盈抬头,迷茫的神色都落在一双关切的黑色眼眸中。
“对不起,我没事。”他歉意地笑笑,打算离开。
他人却没有放开他,“小兄弟,你真的没事?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有些中暑了?”
谭盈这才仔细打量那人,他身材高挑,白净面孔,一身青布衣衫,是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公子。
“我请你喝点凉茶去去暑气可好?”
“不用破费,我真的没事。”
“那么,自己注意身体。正午日头很毒,不要在太阳底下走。”
“多谢兄台关心,我会注意的。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说罢,拱手一礼,绕开他自去寻成衣铺子了。
青衫公子摇着折扇,微笑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神色虽未大变,却奇怪地现出一丝邪气。
这时,一白一蓝两位公子来到他身后,这正是在饭馆里就注意到谭盈的三人。
蓝衣公子笑道:“怎么,我们风流倜傥的风大公子,这次可是出师不利啊。人家理都不想理你哦。”
风公子斜睨了他一眼:“我又没想把他怎样。”
“你若对他没意思,怎么在店里就一直盯着人家看,还拖着我们一路跟过来?跟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告诉人家别在日头底下晒着?呵呵,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啦。我看你是知道骗不到他,就赶紧撇清吧?”
风姓公子眯眯眼睛,沉声道:“你激我?”
“那孩子年纪虽小,处事却老道谨慎。他那样子摆明了不想和别人打交道。”
“呵,我千面郎君什么人没见过。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怎么不敢?”蓝衣公子兴奋地两眼放光,“不过那个孩子可不容易被捉弄。”
“哼,天下没有我骗不倒的人。”
“不准用武力,不准用迷药!”
“就凭一张嘴!”
白衣公子听他们越说越离谱,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赞同:“你们要干什么?!人家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平白招惹他做什么?!”
蓝衣公子笑道:“日子无聊,打个赌打发打发时间嘛。”
风姓公子怒道:“我不能让尉迟这家伙这么嚣张!南宫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南宫公子还真是不放心,“你们别太出格,我看那孩子又懂事又斯文……”
“那是,那是,所以我相信他定然不会上当。我迫不及待要看阿曜吃憋了。”
那边,风曜轻蔑地哼了一声,再不理他,径自往谭盈去的方向跟去。
尉迟公子笑嘻嘻地扯住白衣公子的衣袖,笑道:“南宫,南宫,你压谁赢啊?”
南宫公子一甩衣袖,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无聊!”
谭盈在城里挑了家小客栈住下。客栈虽不大,房间却很干净,他打算多住几天,好好休养一下再赶路。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城里最大的钱庄对了十两银子,让老板改写了银票,照旧藏在腰带里。
身上有了钱,兴致也不错,他慢悠悠地在街上逛着。
这清泉城果然是个大县城,人口众多,商业繁盛,很有些可看可玩之处。
谭盈已经在清泉城住了四天了,对这里的吃住都很满意,只是这里的人实在有些奇怪……
大前天,街上的乞丐拉着他不放,恭维话拉拉杂杂地说个不停;
前天去糕点铺买点心,碰见个给小孙子买糖的大婶,盯着他看了几眼就问他有没有定亲,很热心地要给他做媒;
昨天,逛着逛着到了菜市场,那个买肉的屠夫非要卖给他两斤肉不可,好像只有这单生意可做似的;
今天,他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今天晚上,他来城里最大最好的酒楼来尝这里的特色菜。等着上菜的时候,这位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先生,走过来问可不可以和他拼桌子。
他本来以为这位老先生也是个热情过度专门跑来搭讪的,没想到他竟然除了刚开始的话就再没有开口,叫了酒菜个吃个的,完全贯彻所谓的“食不言”,更没有一丝一毫超越陌生人初次见面限度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