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理由十足充分,楚辞当然不能阻拦,只请了两人一顿送别宴,就让两人离去。约好至多不过一月,定要回返。
同时,两人骑着楚家所赠宝马,一路风驰电掣,直往冕京而去。
67.第五瑾
这一日天色刚刚泛白,冕京城外“哒哒哒”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足有一人高的大马飞奔而来,在城门口高高扬起蹄子,停了下来。
城门这时才刚刚打开一条缝隙,几个带刀的守卫在门前巡视,都还有些精神不振、没睡饱的模样。
这马通身墨色,额心有一枚火焰般跳动的白斑,两眼灼然有神,鼻中吭哧有声,四个蹄子也在地面上不耐地刨刮着,像是有些不耐烦。
在它身上坐着两个人,后面那个身子挺拔,神色冷峻,穿着一袭与马毛色相近的黑色袍子,袖摆被气流鼓动得猎猎作响,他怀里坐着个矮一些的少年,穿的是宝蓝色的长衫,肌肤莹白,十分秀美。看着就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见到有人来了,守城的职责在身,强自振作,走了过来喝问道:“来者何人!因何进城?”
冷峻的黑袍青年手里牵了牵缰绳,那马就踢踢踏踏地又走了几步,到了近前,宝蓝长衫的少年一拱手:“守城大哥辛苦,我兄弟二人入城探亲,多日赶路,故而急了些。”他说完,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个沉甸甸的袋子,遥遥地扔过去。
守城的伸手接住,掂一掂,让开路来,笑道:“两位公子原来是探亲的,无事无事,开门放人!”
于是那厚重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两扇门朝两边拉开,露出一条敞亮的大路。
少年又一抱拳:“多谢守城大哥!”他话一说完,他身后青年就再一拉缰绳,那马一声长嘶,急速奔驰而去。
无疑,这就是日夜兼程赶来的花氏兄弟二人了。他们这一行谁也没带,方狄也好顾澄晚也罢,都留在了那几个家主身边,而随同他们一起下山的慧悟也早跟了觉明一起,两人只对他告了别,就匆匆离开了。
这路上倒是没有遇见什么太大的波折,偶有劫路或者找麻烦的,也都被花戮一柄剑全部解决。总算是在三五七日内到了冕京。
冕京是天子脚下,这才刚刚天亮,就有了好些出来买卖的摊贩,街上的酒肆商铺饭堂也都开了门,店家小二端着水盆进出拾掇,都是好一派热闹景象。
花戮驾着马,并没有去寻个客栈下榻,而是手下一拍,就让马换了个方向,调转到另一头去了。
这是一条原本很繁华的道路,可到了如今,却显得很是萧条。
只在靠外围之处有几个店面,走到里面些的时候,就几乎什么都没有了,这景象,与另几条街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花戮和花蚕两人默默,就连身下所骑之马也好似觉察到这气氛,渐渐放慢了脚步,使蹄音逐渐变得轻不可闻。
“十三年。”花蚕微微直起身子,目光在左右看了一遍,然后唇边露出一丝嘲讽,“当真时光如逝,我记着昔年这条街人群拥挤、熙熙攘攘,住户极多,可如今看来,却是都迁走了。”
花戮没有说话,却将搂着花蚕腰的手臂紧了紧。
遥想当年,第五玦与琴抱蔓夫妇领着两个丫头,将两个小孩儿抱出与街上百姓同乐,那时的第五玦屡立战功,琴抱蔓又为人宽厚,夫妻两个深受大家爱戴,而十五年才得了一双儿子,更是让街上百姓欢喜雀跃,几乎有收不完的贺礼,可而今十三年匆匆而过,晋南王府家破人亡,即便王府重新建起,可在府外的住户们却是都纷纷搬走了……
两兄弟就着这样荒凉的景象任身下之马徐徐而行,饶是心神坚定,心中也难免起了一些微妙的怅惘。
晋南王府门庭萧条,门前的石狮经过十几年无人打理,底下已经有了一圈黑色的硬壳,而那建成的朱红大门也因着这些年的风吹雨打,而颇有些斑斑驳驳的剥落痕迹了。而挂在前门的大红灯笼,更是早已只剩下竹篾的架子,在风中慢慢摇曳。
看起来,这里真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周围空无一人,花戮就先行下了马,花蚕一个翻身,也跳了下来,而后他拍一下马屁股,让它自己去旁边放风觅食。
花戮走上前,推开了门,然后回头:“走。”
“好的,我的哥哥。”花蚕轻笑,也抬步上了阶梯。
王府里的陈设与从前没什么两样,看得出,重建它的人是用了心的,一草一木都让人无比熟悉。
两人并肩而立,清晨的凉风习习,拂起他们额前的发,也卷起了院中零落的枯叶。
湖中的亭依然,可亭中温婉的女子不再;亭边的暖阁依然,可那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妻不再;暖阁里的床榻依然,而曾经并排躺雨其上的一双两三岁孩童却已经长成了少年或者青年的面貌……而曾经以为可以尝试的平凡生活,也再不可能出现。
穿过那几条熟悉的长廊,花蚕花戮两个来到后面的起居室,书案边上的那面墙壁,居然还挂着琴抱蔓的肖像。
书架上都积满了灰尘,而里面的书却都还在。
“那位皇帝还真是有心了。”花蚕从架上拿起一本,轻轻吹开灰尘翻了翻,然后又放回去。
花戮站在他身后,把手放在他肩上。
在那一场灭门的大火中,晋南王府被付之一炬,里面的东西自然是全都不在了的,而这架上之书,必然是后来者重新买了摆上去的,而好些书名都似曾相识,想必是第五玦原本便有的那些了。堂堂帝王之尊还能记得这微末小事,或者是因着愧疚或者是因着其他缘由,但种种所示,都不能说是无心的。
“……去禅堂吧。”花蚕侧头看一眼花戮搁在他身上的手,笑一笑,目光投向自家哥哥挂在肩头的包袱,“去把便宜娘的牌位放进去。”
“好。”花戮把手挪开,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晋南王府是有一个禅堂的,里面摆着香案,香案上立着的,是晋南王府一脉嫡系的灵位,虽说当年肯定也是被毁了的,不过既然连这样细小的书案都留心做了,那么如此重要的禅堂,自然也会重新建过。
禅堂也不大,就在最里面有张香案,从前到后,摆着好些灵牌。果然半点也不曾变化,最外头的,不就是上一任晋南王的么。
外面的香炉里还有几截短香,从颜色看来,该是年前点上的。那么说,近来还有人过来祭拜过?
“等便宜娘的骨灰齐了,就交给便宜爹葬了吧。”花蚕转过身踮起脚,把花戮肩上包袱解开取下,再捧出琴抱蔓的灵牌,小心地放到香案边上。
花戮静静地看着花蚕动作,一言不发。
花蚕放好灵位,再从包袱里拿出几根长香,掏出火折子点燃,花戮也站到他的身边,两个人对视一眼,花蚕把点燃了的香分了几支递过去,花戮接过。
然后一齐跪下。
磕完头上完香,两个人回到当年属于他们的房间,花蚕把包袱里的衣服放到柜子里,花戮出去拎水进来,将地上冲了一遍。
“就住在这里罢。”花蚕坐在床沿,手指轻轻抚摸床头——那里原该有一块脱落红漆的,如今却已经没有了。
“好。”花戮点头。
深夜,丑时三刻。整个冕京都安静下来。
打更声响起,打更人揉着睡眼慢悠悠从街道上走过,口里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有一道淡淡的人影在屋梁之上飞快地奔行,极快地来到了皇城外,靠偏处的墙边,而后脚尖一点,就无声无息地掠了上去。
花蚕面对面攀在自家哥哥身上,目光直视后方,而周身却飘着十来只米粒大小的蛊虫,以它们敏锐的触觉探路。
而花戮的身法很快,就算身上还挂着个人,也没有丝毫影响。
有万通子所绘地图在,要寻到第五玦所在处并不困难,难的是宫中高手无数,要怎样才能避过他们的耳目。好在花戮轻功极好,前世又是惯常做暗杀的,倒也不在话下。他在这时终于用上杀手特有的隐匿之法,以浮动的月光暗影为蔽,几个起落,就悄然越过了好几个宫殿。
按照万通子的描述,第五玦所在的宫殿就在眼前,花戮纵身跃上屋顶,俯下身子,小心地揭了片瓦,花蚕也在同时转过头,另一手抓紧了花戮的衣袖,与他一起朝下看去——没人!
两人觉得有些不对,花戮冷声说了句“抓紧”,花蚕也是眸光一冷,点头应是。花戮手里将花蚕揽紧,两腿躬成矩形,一个发力就冲了出去,落地时隐在屋檐之下暗处,正有巡逻之人手持长枪整齐走来,等最后一人的影子过去,花戮倏然起身,又是一个弹跳,就翻身从窗子进去了。
以花戮的目力,自然很容易就看清室内陈设。
……果然,屋里空无一人。
花蚕从花戮身上下来,手指轻抬,细小的蛊虫上下翩飞,花蚕微微皱眉:“便宜爹不在这里。”蛊虫将这个宫殿里里外外都寻过了,什么人都没有。
花戮低头,正看见花蚕垂头思索的模样:“怎么。”
花蚕抬起头,弯起嘴角笑了笑:“去寻一寻我们那位许久不见的堂兄吧。”
“好。”花戮颔首,长臂一展,揽了花蚕的腰直掠出去,“抓紧。”
“那哥哥的动作可要轻一些。”花蚕莞尔,“当然,速度也可以更快一些。”
花戮不再说话,花蚕把头埋在花戮颈窝,只听一阵风声响过,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衣袂作响。
约莫过了几息工夫,花戮停了下来,花蚕睁开眼,他们两个,此时是在另一个布满了琉璃瓦的屋顶上,而这座宫殿也比起旁的更加巍峨和华贵,正是属于帝王的寝宫。
这里的守卫更严,两个人便更加小心,花蚕没有内力,更是干脆闭住了呼吸,以免为他人所察,花戮手臂一紧,运了十足十的内力,如一抹轻烟,穿过重重过道,直接窜到了寝宫门口,再又几个巧妙身法,从宫人们视线的死角处,落在了横梁之上。
大殿里灯火通明,殿前有个屏风,里面正有“哗哗”水声传出,有好几个宫女手捧衣物侍候在里面,外头还有几个内侍候着,看来,是在等候皇帝沐浴。
过不得一会,屏风上的影子站了起来,又有两个纤细人影上前给他披上衣物,再过一刻,里面人走了出来。
这位皇帝长得极是英俊,嘴角总是带笑的,好像从无烦恼,而眸光深邃,又让人瞧不出他的心思。
他现在刚刚出浴,漆黑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身后,身上也仅穿了一件单衣,只在外头罩上暗金色的袍子,虽然有些随意,却也显出帝王的威严来。
然后他挥退几个宫人,自己则坐到书案后,又拿起了奏折批阅。
“陛下,秦总管说了,请您早些休息。”有一个内侍上前将灯油剪下一截,把烛火挑亮一些,轻声地提醒。
那皇帝头也不抬,只一摆手:“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房梁上,花蚕凑到花戮耳边,极轻地说道:“果然是第五瑾即位了。”
花戮一点头。
“他看来颇为勤奋,是个不错的皇帝。”花蚕又说,“想必宫中之事他亦是了如指掌。”
花戮再点头。
“所以我的哥哥,若是询问此人,必定就能知晓便宜爹的下落罢。”花蚕轻笑。
花戮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个曾经的杀手最明白何时人体最是困乏,何时出手能有最大把握,便不约而同地将身子更压低一些,静心等待。
第五瑾今年尚不足而立,眼里神光内敛,应该是有一身不错的功夫在身,虽然只勉强登上一流,还不能说是极高强的,但以他这般冗事在身的情形,能练到如今这个地步,可以说是十分难得了。
也正因为习了武有内力,因而精力比起一般人来说,也就要好上几分。眼看过了寅时,他竟是还没有休息的意思。
花戮与花蚕一齐趴在那里等待,因着花蚕并不懂内力,以防事情有变,花戮的手便一直按在花蚕腰上,随时应变。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有人进来了,居然没有任何通报。
花蚕仔细看去,却见是个同样穿着内侍服的男子,身材瘦长,但是并没有一般内侍的畏缩之态,反而背脊挺直,显得有几分正气在。
“陛下,之前臣下差人对您所说之言,您可曾听到?”那内侍的声音低缓,也不同旁的内侍嗓子尖细。
花蚕一挑眉,这人说话的口气虽然还算恭敬,但若是对着当朝陛下用来,却是有些放肆了。
可第五瑾并没有生气,反而放下笔,笑道:“这几个折子颇急,若是不赶紧批了,朕担心会误了事。”
“若是陛下身子因此而有恙,可就不止误事了。”那内侍说道,走过去,把第五瑾翻开的折子合上,笔墨砚台也都收到一边去。
第五瑾无奈:“真不知你秦青是臣子、还是朕是臣子了。”不过倒也没有反对。
花蚕略一思索,看第五瑾态度,这名为“秦青”的内侍,想必就是之前小内侍所说的“秦总管”了,看来与第五瑾关系甚好,好到几乎不太有臣子与帝王的差别。
而秦青听了第五瑾的话,似乎很高兴,走过去刚要搀着他回到里屋,就突然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从笔架里抽出一根细笔,抬手就朝房梁上射了过去!
细笔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可见蕴含了极强的力道。花蚕心中一凛,这个内侍的功夫,居然比第五瑾还要高强许多!
花戮一直小心防备,当然就不会被区区一支笔给暗算,他单手抱住花蚕,手掌往梁上轻轻一拍,整个人就如一只鹊起的大鸟,乌蒙蒙地往另一根横梁而去。
好俊的反应!
秦青眼一凝,手掌前推,迎着那根房梁打了一道掌力过去。
花戮左手还将花蚕箍在怀里,右手则也迎上去——两道掌力对撞,居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消弭于无形。
很厉害的控制力。
秦青的眉头锁得更紧,他已在考虑是否唤人过来一齐对敌。
这时,第五瑾发话了:“不知是哪方的豪侠,既然来了,可敢出来与朕一见?”
花蚕对着花戮点一下头,花戮敛眸,翩然而下,就落在离书案大概五六尺之处——能随时翻窗出去,也有足够宽敞的余裕挪转身形。
花蚕才看到秦青的正面,也是微微有些惊异。
这个秦青相貌生得可说是妩媚非常,眼角一滴泪痣妖娆无比,腰肢更是细得不足一握,照理说该是个祸国殃民的绝色佳人,可他眼神却极是正派,此时只有全心迎敌的镇定,而不见任何其他情绪。
秦青没有太多打量这两个刺客,是的,刺客,对他而言,但凡这样悄悄来到皇宫里面的武林人都是不怀好意,无论目的为何,都是有辱北阙皇室尊严,就该一掌打死,以儆效尤。
因而他缓缓提气,就要出手——
“秦青,别妄动。”可第五瑾却把他制止了,“到朕身边来。”
帝王的命令是绝对的,秦青闻言,立即垂手,挡在第五瑾身前,随时准备反击。
而第五瑾却全然没有半分紧张,他上上下下看了花戮花蚕好几眼,才慢悠悠地笑起来:“这些年不见,都不肯再唤一声‘瑾哥哥’了么?”
68.师兄
既然已经被认出来了,也就没什么好再隐藏的,再者,从第五瑾这态度看来,似乎也是没有恶意。
于是花蚕稍稍上前一步,笑道:“瑾哥哥还记得我们?”
第五瑾也笑了:“怎会不记得,小时候我还抱了你们好久的。”他没有以“朕”自称,自然是将两人当做了家人。
花蚕便一偏头:“那瑾哥哥可还记得,欠了我兄弟两个十多年的好衣裳?”他笑得更是愉快,“我可全都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