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着何渊等人久不出来,也无人来报馆内情况,看着似乎并无任何异动,但如此平静才更不寻常啊。
他和昭云太子还有拓跋朔一起商议的时候,觉得几次得寸进尺,延国的安王也许还能隐忍,但昌王任性暴烈,是个很护短的人,特意选派的礼部侍郎何渊古板迂腐,狷介傲慢,得理不饶人,这两个人碰在一起,只会使情况激化,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难道温和的安王真能压制住傲慢的昌王?难道他们真肯一味忍气吞声,也要把公主嫁过来?
楚源正自犹疑间,却听馆内马蹄声声,连忙振作精神,吩咐手下戒备。
只见迎宾馆馆门轰然大开,一队延国骑士列队而出,为首的正是安王和昌王。延国众人看着馆外的整肃的吴国军队,均是怒目而视,一脸愤慨。
安王冷笑:“楚将军摆出这种阵势做什么?想要瓮中捉鳖?”
楚源笑道:“各位贵客是要出城打猎?皇上和太子吩咐末将好生招待各位,不妨同去?”
昌王怒道:“少在这里假惺惺!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我大延男儿岂会惧你等南蛮?!”
楚源又笑:“昌王殿下何出此言?咦,我国礼部侍郎何大人,不是来拜访诸位吗?怎么不见他出来?”
昌王说道:“你说那个喋喋不休的老东西?!他竟敢对本王不敬,被本王一刀杀了!”
楚源心道果然,却装作十分惊怒,说道:“他毕竟是我大吴官员,如有不敬,也应报与我国皇上,要罚要杀都该由皇上定夺!殿下虽为延国贵胄,也无权杀我吴国官员?!”
安王眼见情势不利,赶忙接口:“我大延本欲和你们吴国结为秦晋之好,谁知你们背信弃义,勾结西戎,安插奸细,屡次设计暗害本王和永嘉皇妹。今次又伪造信函污我皇妹名节,是可忍孰不可忍!本王劝你放行,否则我们虽然势孤,也要力战到最后一人,好叫你们看看我大延是否软弱可欺?!”
楚源正待答言,却见迎宾馆中升起浓烟,火光映天,不由一惊!
昌王见状大笑:“古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今我们人少,只得借贵国的宅子激励士气了。”
楚源气结,直骂延国卑鄙无耻,吴国诸将士也开口谩骂。
钱大人慢条斯理地说道:“楚将军别光顾着骂,派人救火才是要紧,否则风助火势,不光会殃及戎肖两国使团的住处,整个临川的内城亦危矣。”
楚源气急反笑,“你们不光杀人还放火,本将怎敢放过你们?你们还是快点束手就擒,说不定皇上慈悲为怀,还能饶你们不死!”
安王微微一笑,“可是贵国的太子殿下却愿意既往不咎,送我们出城呢!”
“什么?!”
这时安王和昌王拨转马头,微微闪开,露出身后的一骑二人。开始,楚源就看到这个从头到脚裹在黑绸披风中的人被一年轻侍卫抱在怀里侧坐在马上,本以为是永嘉公主,就没多看。
这时那侍卫将长剑架上那人脖子,低声命他抬头。那人一顿,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吴国诸将士,吴军哗然,副将鲁平更是失声惊叫:“太子殿下?!”
楚源注视着“楚昭云”,惊疑不定,“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昭云”却神色僵硬,只看他一眼便垂下眼皮,一言不发。
安王密切注视着楚源的反应,“将军且看这张护身符够不够分量?”
楚源这时心急如焚,只盼“楚昭云”说句话,谁知他竟然不看他,只得咬牙切齿道:“你们这群不仁不义的小人!”
“你们不仁,怎怪我们不义?”
城外的卫山将军见到城中火起,立刻命令诸将士只带上自己一人一骑五天的干粮草料,其余辎重全部堆起焚烧,然后迅速集结队伍,策马狂奔至西城门外准备强攻。
这时迎宾馆前的众人,也看到城西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延国人相视一笑,吴国人神色凝重。这时迎宾馆内火势渐大,热烫的风裹挟着烟熏火燎的味道袭向众人,也将双方的斯文灼烧殆尽。
楚源冷笑,“临川固若金汤,守城将士又早有提防。哼,凭你们那七千人,不过是以卵击石!”
安王凌然不惧,朗声道:“大不了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那侍卫手上用力,剑锋缓缓压下,“楚昭云”白皙的脖子上溢出一缕血丝,分外刺眼,他本人却十分硬气,没有叫痛也没有讨饶,只是避开楚源痛心的目光,微微皱起眉毛。
只是这么一个隐忍痛苦的表情,便胜过了千言万语,楚源注视着他,当下决心不管计划是否功败垂成,哪怕“楚昭云”不肯退让服软,也定要保他周全。
正要开口答应送他们出城,忽见未央宫上空也腾起火光浓烟。
楚源怒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昌王哧道:“我们能干什么?你们未央宫走水,与我们何干?”
宋文这时突然插嘴,“楚大将军似乎是吴国皇室宗亲吧。”
楚源不明所以,怒道:“废话!”
宋文轻笑出声,“噢,原来楚大将军打得这样好的如意算盘!”
“我打什么算盘了?!”
“将军有意迟疑,可是想让贵国太子丧命在我们手中?与此同时,将军暗自在宫中举事,谋害贵国皇上,到时将两人的死一并推到我们头上,自己手上干干净净。当今吴皇子嗣稀少,太子殿下还未纳妃,两人一去,皇族嫡系断绝。将军手握兵权,正可登高一呼,以宗亲身份继承大宝。如此借刀杀人,瞒天过海,不是如意算盘又是什么?”
宋文一席话落,延国诸人均是恍然大悟,看向楚源的目光都是鄙夷不屑,连吴国的将士也疑惑地暗自打量这位将军。
楚源心底一阵发冷,恶狠狠地瞪视宋文,心道,过去真是小看了这小子。“楚昭云”闻言也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他,嘴唇张了张,终于什么也没说。
楚源被他的沉默和眼底的那抹怀疑深深刺痛了,心中酸楚激愤,几欲怒吼而出,你竟然任由他们诬蔑我,也不出言替我辩白?!时至今日,你竟然还是信我不过?!
楚源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胸中苦涩愤懑,恨声道:“宋文!你不要在这里混淆视听,离间我君臣。我楚源对皇上和太子一片忠心,可昭日月!”
随即,楚源命令副将鲁平带一半人马陪同延国人出城,出城后立刻要延国人释放“楚昭云”,务必护太子周全,而他自己则率领另一半人马头也不回地赶往未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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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等人挟持着“楚昭云” 策马狂奔,直往西城门飞驰而去,鲁平率领手下官兵紧随在侧。城中百姓见到大队官兵在城中横冲直撞,都慌忙闪避,一时间鸡飞狗跳,惊叫啼哭声不绝于耳。
一行人不到两刻,便奔到西城门,城西守将王间正率领官兵坚守城门。没成想,延国人竟挟“太子”为质,王间只得开门放安王一行出城。鲁平领着自己人马紧跟出城,王间也紧跟着出城,领军立在城根下,和延军遥遥相对。
卫山将军率领七千延军严阵以待,公主等人都退到延军前侧,远离了城上士兵的弓箭射程。风曜早将剑收起,与“楚昭云”共乘一骑立在两军中间,身边是安王昌王和几个王府侍卫。
鲁平说:“两位王爷,我们已经放你们出城,还请守约释放敝国太子。”
昌王得意地大笑:“可惜他未必想回去呢。”
鲁平和王间大吃一惊,“王爷金口玉言,怎可出尔反尔?!”
安王恐他言多有失,赶紧伸手按住昌王,自己接口说道:“楚源野心勃勃,早就有意谋反。如今贵国皇上恐怕已遭他毒手,若不是小王伸手相助,贵国太子也早已命丧黄泉。如今,楚源重兵在握,太子势单力薄。遭此剧变,太子已心灰意冷,无心帝位。小王视太子为挚友为知己,愿拼一死救助太子到我大延。两位将军苦苦相逼,难道也与那楚源狼狈为奸,要对昔日储君赶尽杀绝不成?”
鲁平和王间闻言又是一惊。鲁平失声叫道:“怎么可能,楚将军怎么可能谋反?!”
“楚昭云”面色哀戚,凄然一笑,“孤又何曾想到他……如今,吴国虽大却已无我容身之地,楚将军对鲁将军有恩,我不怪你助他。现在只请两位将军念在我往日待你们不薄的份上放我一马。让我到延国做个布衣,了此一生吧。”
因为他的声音至多只能模仿出六分来,所以开始在楚源面前不敢说话,生怕被他识破。现在料定这些人不是太子近臣,未必熟悉太子声音,加之形势混乱,他们未必能留心细辨,这才放胆一试。
王间一听,果然疑窦丛生,不动声色地拨马退开些,审视鲁平神色,隐隐有戒备之势。鲁平本是武将,不惯口舌之争,更想不到“太子”竟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只急得满面通红,叫道:“可是开始明明是……”
安王赶紧打断他,“小王开始假意挟持太子,只为迷惑楚贼,让他不知我们已经识破他的诡计。将军试想,如果当时挑明真相,那楚贼必定恼羞成怒,非但救不出太子,小王等人安有命在?”那鲁平回想起迎宾馆外的情形,也开始疑惑莫不是楚源真的谋反,却将他蒙在鼓里?王间见了他神色不定,误以为被安王说中了,心中大骇,赶忙合计自己到底该站在哪边。
安王心知临时编出的谎言破绽百出,之所以能暂时唬住众人,全赖他们深信“楚昭云”的身份,“两位忠义,小王佩服。事不宜迟,我等速速离去,那楚贼追来,还望两位将军拖延一二。”说罢,示意身边几人快走。
“楚昭云”趁着风曜拨马的功夫,扭头看向鲁王二将,感慨道:“两位将军高义,昭云铭感五内,来生再报。”
还没等两个将军回答,安王等人已经拍马向延军冲去。
两将愣愣地看着延国人决尘而去,总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第二十二章:清阴
话说,楚源带领部下一路策马狂奔冲到未央宫前,大喊着,“入宫护驾,谁敢拦我?!”就这么大剌剌冲了进去。他率众将士闯进未央宫后才发现,着火的是御厨房,根本不是文贤帝惯常起居的祥和殿。
楚源后悔不迭,自己竟被延国人挤兑的心浮气躁,误以为延国刺客入宫行刺!这次闯下大祸,哪怕文贤帝明白真相后并不降罪,他却势必要解释清楚事情始末才可离开,而“昭云”此时却身处险境……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懊恼忧心间,他远远看见文贤帝的銮驾在御林军的簇拥下匆匆赶来,连忙滚鞍下马,跪倒在地,呼道:“吾皇万岁万万岁!!末将领兵私闯禁宫罪该万死!可事出有因还望陛下明鉴,准末将将功抵罪!”
他身后的将士见状,也齐齐下马拜倒,大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稍顷,文贤帝走到楚源百步开外处便停下来,御林军衣甲鲜明,兵刃森森,护在文贤帝身前,严阵以待。
文贤帝惊怒交加,厉声喝道:“楚源!你要谋反?!”
楚源连称不敢,俯首跪地,急切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文贤帝闻言大怒:“你说太子被延国人挟持?!他明明和朕在一起!你好大胆子啊你,竟敢欺君罔上!”
楚源大惊失色,抬头一看,昭云太子果然立在文贤帝身后,正惊疑地看着自己。
楚源愕然片刻,喃喃道:“中计了。”一时气血翻涌,目眦欲裂,仰天怒喝:“延国小贼竟敢戏耍于我,我必杀之!!”喝罢,心神稍定,对太子说:“延贼使诈,用一人伪装成太子模样,要从西城门逃出,请太子随我速去追截。”
昭云太子已经明白过来,一边吩咐御林军保护文贤帝安全,不得稍离左右,一边急匆匆上马,和楚源等人向西城门奔去。
待到昭云太子和楚源领军赶到西城门,只见城门大开,延军早已不见踪影。鲁平和王间却立在城下,各自率着一队人马成对峙之势。
两人闻声看向来人,一见为首的楚源和昭云太子,大为惊骇,不由对视一眼,暗自叫苦。
楚源大喝:“延贼往哪边去了?还不快追?!”
两人忙说:“往北边去了。”
于是三队人马和到一处,一起向北追去。
可是,延国骏马本就擅跑而且耐力极好,再加上楚源被骗耽误了不少时间。因此,吴国军队虽然奋力追击,几次窥见延军踪影,却一直没有追上。而且延国众人早有跑路的准备,人人都带了干粮饮水,饿了也不下马,就在马上吃喝。
楚源本打算将延国使臣围困在迎宾馆,再用安昌二王的性命要挟城外延军弃甲投降。谁知道,一招错满盘皆输,纵使心中百般懊悔,现如今也只能被动地追在延国人身后了。
因为开始仓促而出,吴国军士粮草未备,追到第二天丑时,延国军队早已将他们甩得远远的。吴军马疲人饥难以为继,楚源看到道边有个树林,便下令停下来休息。吴国军士得令纷纷下马,四散坐下来休息,至于马匹,便任由它们在附近吃点青草。
到了现在已经追了将近六个时辰,昭云太子体力不济,坐在一棵树下,再也不想动了。楚源走到他身边,低声问他感觉可好。他也只是疲惫地点点头。
楚源寻思了一会儿,说:“我们这么疲累,延军也必定如此。他们在我们大吴境内,毕竟路途不熟,只能沿着来时官道回去。不如我们到附近镇上找人带路从小路抄过去截击,或有胜算。”
昭云低声道:“话虽不错,可是我们应变仓促,诸事未备,早已失了先机。你看这些军士,哪还有力气再追下去?如果到附近镇上吃饭喂马,再找人带路恐怕就太晚了。而且,官道虽远却好走,小路虽近却难行。如此算来,恐怕很难追上。”
楚源想了片刻,“你身份尊贵,不可涉险,不如先折回京城,飞鸽传书给清阴城守靳霖,命他务必阻住延国军队,不让他们过江。我带人到附近镇上补充给养,再从邻近州县调拨军队,休息半日后继续追击。到时两面夹击,可亡延军于清阴,一雪你我二人昨日之耻!”
话音未落,忽听前方有弓矢之音,紧接着便响起兵士的哀号声,吴军顿时大乱。楚源大惊,一边呼喝众人速速迎敌,一边将昭云太子护在身后。
过了一刻多钟,弓矢之声消失,却无人上前攻击。吴军惊魂未定,楚源喝令王间带人探查缘故,并着鲁平率人仔细搜索树林和方圆五里,看看是否还有人隐藏。
过了半晌,王间和鲁平才回来报告说,据此前方大约一里的道路上,堆了十来棵断树,而路旁有两棵树被人削去树皮,刻了些字在上边。有几十名军士,为采野果充饥走到这里,看到树上有字,一时好奇打亮火折,还未看清,便被埋伏在附近的延国人乱箭射死。他们射完箭矢,就趁乱逃走了。两将已经仔细搜查过了,林中再无人藏匿。
楚源追问:“那树上到底刻了什么?”
二将支支吾吾不敢答。
楚源和昭云太子在二将的跟随下,来到那两棵削皮树前,树下的死尸已被抬走,只留下几滩血迹。
昭云太子借着暗淡星光,勉强看到其中一棵树上钉着支羽箭,箭杆上系着一件东西,走近解下来,不必细看,便知道正是自己送给韩珍的玉佩。
这时楚源燃起一段松枝,举到树前,只见树上浅浅地刻了四字——“昭云如雪”,字迹秀丽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