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听到的声音也是从这个房间里发出来的。我顺着莫北眼睛看着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一台电视和一个录像机,播放的画面很模糊阴暗。地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我看见包装纸壳上印着几个朱红色的大字:《激情GV:作家与服务生夜店实录》。
他们强奸他。
他们给他看了这盘录像带。
他们虐打他。
他们杀死了他。
我杀死了他。
我拿出从警察那儿得到的万能钥匙,打开了铁链,抱起莫北,对还在尖叫的秀晖说:“走吧。”
第十八章
亲人去世当守灵三天,我把父亲、李骁和莫北的灵帐摆了一排,父亲在当间。路过的人侧目咋舌:“这家人真可怜,一死死仨。”
守灵的空地是阮锋他妈帮着找的,在离他们家不远的一片儿。他们家算是个城中村,这样的空地不少。阮锋的母亲一眼看到莫北的遗像就开始抹眼泪,阮锋沉浸在失去爱人和兄长的悲痛中,还要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来安慰母亲,表现出超乎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的镇定。然而当他母亲休息安顿后,他颓唐地靠在墙边泪流满面。
刘宇京冷静地帮我打理一切,不时低声问我对各种祭品的意见。秀晖边哭边准备长明灯和香烛等什物,我嘱咐她不要在莫北的灵帐点蜡。李骁的父母也来了,我跟他们也多年未见,李骁的母亲头发几乎全白了,趴在地上大哭大嚷,秀晖扶起她不断安慰,还要认她当干妈。李骁的父亲埋头拼命抽烟,我跪在二老面前说:“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受到李骁的照顾,还有您二老当年对我像对亲儿子一样亲……说实在的李骁自从认识我之后确实麻烦重重,都是因为我的自私。这次,我的命也是他换来的,要是没有他帮我挡着,那一枪就打在我身上了……我知道您二老恨死我了,但我今后一定给您尽孝,我爸我妈都死了,您二老以后就是我亲爸亲妈,我一定好好服侍您……就是下辈子,我也给您当牛做马报恩!”
李骁父亲挥挥手,并不想搭理我。
秀晖紧张地看着两位老人,就像在医院那天紧张地看着阮锋一样。
阮锋也跪下了:“我叫您二老一声爸、妈,谢谢您们这么多年来对我和李骁的支持和关爱。拥有这样的父母,是何其幸运啊,是我八百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我跟您二老一样深爱李骁,以后我就是您二老的亲儿子!”
他又磕了两个响头道:“爸,妈!”
“快起来,好孩子。”李骁的母亲扶起了阮锋,李骁的父亲迟疑了一下,也扶起了我。
李骁的父母商量着去挑块好墓地,双双离开了。阮锋嘱咐道:“选一块双人的。”
他们走后,阮锋冷冷地说道:“纪向南,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
我垂下眼帘。
快十点的时候,接到了房太太的一通电话,她还不知道所有事情,她说:“两小时后我跟俩姐妹在紫云饭店等你啊,一定得来!”
“什么?”我有点懵了。
“不是说这两天聚一聚吗?”她笑道。
我想起来了,那会儿是想让她帮我找莫北联系过她。
“房太太,告诉您个事儿,您别上火。”
“哟,怎么啦?”
“那本书……我不打算写下去了……房总那儿,帮我说说好话,他白费心了。”
“你来了再说吧。”她不由分说地瓜了电话。
太阳到头顶时,我看看表,决定去赴约。遗像上的莫北,笑得如夏花般绚烂,黑瞳里依然是看不透的深。
我给秀晖打了个招呼,动身去了紫云饭店。
“纪先生,您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闻讯赶来的房总干了一杯酒。
我腆着脸说:“我初中毕业就坐牢去了,算不上知识分子。”
他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同来的梁社长脸上挂不住了:“房总,我敬您一杯。”
“你他妈少来那一套。”房总道,“纪先生,您不能这么给我添堵。书你也写了十来年了,就是泡个妞这会儿孩子都打酱油了,怎么说不写就不写了呢?”
我向房太太投去求助的目光,然而她显然对丈夫和梁社长的到来不太满意,正和两个女伴唧唧喳喳地聊天,对我很快失去了兴趣。我连着两天没睡,受到接二连三的打击,心情很不好,见房太太没明白我的暗示,只好说道:“梁社长,我这两天心很乱,仔细想了想,我为了写这本书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你他妈有我失去的多吗!”梁社长勃然大怒,“十年来,为了你他妈这本破书,我人前人后装孙子低头哈腰跟人陪笑脸,咱们合作这么长时间我从来没跟你定交稿期限,要是换成别的出版社你他妈都被告了几百回了你知道吗?仗着你有那么点名气在我面前指点江山,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房总反而说:“梁社长,过分了啊,劝劝就行了,您把话说绝了,以后还怎么合作?”
我说:“梁社长,莫北……死了。”
“关我屁事啊,他早就不是我的员工了。”他说。
“他是为了这本书才死的。”我觉得我在胡扯。
“那跟我没什么关系。”房总和梁社长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他妈为了这本该下地狱的破书,”我尽量不让自己喊出来,“我爱的人去世了,对我有恩的朋友去世了,我父亲去世了,我朋友的恋人去世了……”我恨不得说全世界人都是我害死的,只要不让我继续写下去!可能吧,我又把对大家的愧疚全都推到了这本书上……我有愧于他们,难道是因为这本书吗?不,我是个自私的人,这才是主要原因……可是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说你爱着》记录了我所有的历程和心理变化,经历了这么多打击后我已经几乎垮掉,我怎么能忍心重温一遍那些伤痛?!
“纪先生,”房太太忽然开口了,“我理解您失去亲人朋友的痛苦。”
“谢谢,”我说。
“但是你要是因此不写书,你他妈就是一装逼的二不扯子!”她用北方人的粗话骂我,“你是怕写书再让你失去什么?你明明是不敢承认错误,不敢面对你他妈那段苦逼的过去!”
在座的人都被她惊吓到了,特别是我。
我脸上挂不住了,我好像被她扒光衣服游街示众一般,我那点黑心肠全让这个年轻的小妞看穿了。我站起来拂袖而去,她还在背后不依不饶的骂:“你懂个屁!”
“这么快就回来了?”秀晖在给长明灯添油,头发好像刚洗过,在正午的日光下湿淋淋地反光。
我点点头,一阵风吹来,扬起好大一阵沙。李骁的灵帐在上风向,遗像一下子蒙上了一层尘土。我掏出纸巾正要去擦,被阮锋一把推开了:“用不着你。”他掀起衣角细细地擦,泪水滴在上面就和着一起擦去。我发现他满眼血丝,背仿佛驼了很多。
我尴尬地说道:“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买点儿。”
刘宇京拍拍我的肩膀:“不用带我的了,我要回公司了,连着两天没去,肯定有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干。”
“这两天辛苦你了,你下班就回家好好休息吧。”我感激地对他点点头。
刘宇京摆摆手:“得了,我是为了莫北,又不是为了你。”
“走好,不送了。”
“向南,”他转身说道,“尤明没的那会儿,我也很痛苦,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觉得自己应该永世不得超生……但这就是命运,莫北既然遇到你了,那是他命中注定的,不是凭你的自律就可以左右。”
“谢谢,你这么说我好受点了。”我向他伸出手,他重重地握了,跟我互相拍拍肩膀,然后便离开了。
秀晖试图说点俏皮话调节一下气氛,又说得笨拙,阮锋不搭理她,我干笑两声。我去买了盒饭来分给大家,阮锋接过去,放在了一边儿。我一直注意观察着他,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前方,不是看李骁,也不是看莫北。过了一会儿,阮锋的母亲打电话来问我们是不是去他家吃饭,阮锋说不回去了,然后把自己的盒饭送到家里给母亲吃。
“你怎么能不吃呢,”秀晖把自己盒里的饭分成两份,“多少吃点。你就成天这么呆着,夜里也不睡。”
“谢谢姐,我饿了再吃吧。”他往我这边看一眼,叹气。
天色暗了,秀晖说她明天再来,我谢过她,开车送她回去。再返回来时,看到阮锋抱着莫北的遗像,很有种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味道。我不敢上前,待他回到一直坐着的地方时才走近。
第二天秀晖打了个电话就去上班了,我劝阮锋回家休息一会儿,他不理我,后来趴在供桌边睡着了。我移开香火,把哀乐声调低些。
哀乐比喜乐来的好听。
音符缓缓流泻着,像一条河。人们总爱把什么都比喻成河。
莫北是一条河,是那种隐匿在高山深涧中的、清清泠泠的河。河流是一种神圣的生命,它可以将自己住造成各种形状以适应周围环境,只为奔向那片从未见过的大海。而当它真的到了海边,满心欢喜地把自己融入其中,满不在乎早已为此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往日的澎湃。河流的一生,就在追逐梦想中结束了。可它回望这个世界时,它会失望地发现,比它宽广的河流要多得多,它只是其中一条最不起眼的罢了……
河流死亡的时候,是幸福还是失望?
我看看在梦中依然紧锁双眉的阮锋,从香炉中抽出一支快燃尽的香。香这个东西很怪,只有那么一星亮光,却怎么也不肯熄灭。
我把这支香戳在莫北的验尸报告上。我想起那天法医跟我说的话:
“死者身上多为旧伤,新伤少,且并不致命……受到过一定程度上的性虐待,但并不严重。实际上并不是外伤致死,所以要起诉凶手很困难……
严格来讲故意杀人未遂还是故意伤害这很难定罪,因为我刚才也说了,他不是死于外伤,而是死于病毒感染,当然还有精神崩溃。病毒应该也不是故意感染到他身上的,只是流感病毒。什么?您不知道吗?您跟他是什么关系,最好说实话……啊,原来你们……那我建议您也应当好好检查一下,你们上次进行性接触是什么时候?
……原来是这样,他隐瞒了您,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吧……HIV阳性……”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莫北屡屡抗拒跟我做爱,为什么他情绪一直低落,为什么他宁肯找墨西哥人发泄欲望,在那一瞬间都有了答案。
“你以为能把我蒙在鼓里?”阮锋忽然冷笑着站起来。
我吓了一跳,手中的香和验尸报告掉在地上。
阮锋说:“验尸报告,我当然也看过。”
我僵硬地笑了笑。
“怎么会这样呢,”我装作镇定地说道,“他是怎么得病的呢。”
阮锋怒吼道:“是你在去美国前的那一次人格分裂!你把我哥扔在窑子里,他是在那段没日没夜地被蹂躏的日子里染上病毒的!!!”
第十九章
东风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哀哀地饮泣着,抽打着三个灵帐。月亮远远的,并不很高,微微发出些诡异的橘红色。今晚的月大约有五分之四圆了,另五分之一,也隐隐见得些轮廓,于是它在我心中的形象竟然也丰满圆润了起来。
灵帐是如夜的漆黑,其内只见香、长明灯和蜡烛的几粒红光,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父亲和李骁的遗像,都是忧郁严肃的,唯有莫北笑得比满月更灿烂。
你往往能在最痛苦的人脸上找到异于常人的欢乐。
莫北受辱的情景在我脑海中一闪念而过。
阮锋的话回荡在我耳边:
“他回国的那天,第一个就找到了我。我问他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他说你忙着写书,马上就要交稿了,他一直说美国有多好,蓝天白云宽阔的农场金色的麦堆,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给我看那本离婚证。我傻眼了,他叫我不要告诉李骁,这事儿就让我跟周叔知道。我这才意识到,他连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都没有,可他年轻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我,有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这回,居然除了我,也没什么人可以告诉了……
“我问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他沉默了半晌,跟我坦白了他不肯做爱,还有克里斯,还有墨西哥酒吧……我又问这些的原委,纪向南,你只知道他出去‘鬼混’,我刚听到的时候也觉得他很荒唐,然而他告诉我,只要他一回家,想到克里斯躺在他的位置上,想到克里斯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想到他自己完全没有跟克里斯抗衡的资本,即使你一再地保证你心里只有他,也徒劳无功。那个家,对他来说是灰暗的,痛苦的,而五彩斑斓的酒吧里,反而显得更加平等自由,只有在那儿,他才能找到慰藉!
“而你,纪向南,他会染病都是因为你,你却因此而疏远了他,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方才淡薄的云散了些,点点繁星显现出来。什么也不会影响东升西落,斗转星移。
星辰什么都不在乎。
我给灯添了油,叹息。
夜渐渐深了,月亮变成了金红色,升到穹顶,映照得地上的沙土亮晶晶地反光,树上的叶子显出油油的黛绿。远处隐隐可见一片低矮的丘陵,几乎没有起伏的小山。近旁一群错落无章的小楼残破不堪,住在其中的人大多没有梦了吧。然而,住在别墅豪宅里的人又能有多少梦呢?一个散步的人路过,嘴里叼着的烟忽明忽暗。他看看我守着的三个灵帐,问:“明天出殡了吧?”我说是啊。他又问三个人同时去了,是车祸吗?我说两个人是病的,一个是打架失手了。他叹道太不幸了,问我跟这三个人是什么关系?我说是父亲、朋友,恋人,估计他没注意观察遗像的性别,所以没说什么。他的烟抽完了,从怀里掏出一包先让我,自己又叼了一支,我随手拿起莫北香炉里的香给他和我点火。他跟我道别,劝我节哀顺变。
自父亲去世后,非姨便一直病着,甚至守灵三天都没有来看过一眼,明天出殡估计也不能来了。据秀晖说,非姨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虽没有终日精神混乱,也丢了一大半的魂魄。
正想着,非姨居然给我打了电话。
“向南,明早来接我。”她带着鼻音说。
“您好好休息吧,别操心了。”
她嘶哑道:“我要去。”
我看看表:“您先休息好了,我四个小时后去接您。”
“你大概几天没睡了吧?”她说,“向南,你不年轻了,别太熬着自己。”
“我知道,您先睡会儿吧。”
莫北,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夜了。
我从前一直认为什么“人生如梦”都是惺惺作态,无病呻吟。自莫北去了,我才明白这人生确实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那年春节,莫北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知道了我的童年,责怪我为什么不让他一起来承担我的病痛。我抱着他,吻他,含住他如火的唇,勾着他柔滑的的舌;我的双手颤抖着褪去他的衣衫,抚过他脊柱的曲线;我在他的颈上、锁骨上、胸口上留下一个个浅红色的印记;莫北瘦长的双臂紧紧抱着我不放,他胸前的两个突起不时地蹭着我,他呼出的灼热气息吹动着我鬓角的短发,他压抑住的低声呻吟让我的每一根神经都达到了高度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