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这么快?要干死老子啊?”那人愤愤地去随便冲了两下,很快回来了。
良久,那人问道:“怎么还不开始?”
中年人掐灭烟头:“小白,这次你死心了吗?”
灯亮了,莫北惊慌失措地看到蒋文革毫无表情的脸。
“纪向南第几次把你卖了?嗯?你还不死心吗?跟我回家吧,小白。”蒋文革说。
“我不回去。”莫北倔强道。
“小白,跟着我,比跟着他要好多少倍啊!”
“不。”
蒋文革叹息:“有什么办法把你弄出去吗?要多少钱?”
莫北哽咽道:“报警吧。”
灯灭了,有人在黑暗中无声地落泪。
第三章
莫北坐在黑暗中,没有时钟,他以秒计时。刚才蒋文革出去了,莫北清晰地听到了他和老板在门口的对话。
“先生这么快?”
“我要带这人走,你开个价吧。”
“对不起,不卖。”
“为什么?你要多少钱,我都出得起,我还可以再找个更年轻更帅的来代替他。”
“您要到足疗店买木盆,人卖给你么?”
“我现在有急事儿,别把他给别人,我待会儿就回来。”
“您要是做傻事,后果自负。”
然后就是长久的寂静。
“他去了不久,就带了警察来……”莫北说,“可是,那老板毕竟在刀尖上滚过,警察能把他怎么样?根本什么也没抓住,随便训了几句话就走了。”
莫北痛苦地闭上眼睛,我想象着,蒋文革在那迷蒙之中,该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几个喽啰拽着莫北的头发把他拖出来时,他看到了五花大绑的蒋文革。
“小白,你说说,我们该把你这个旧相好怎么办?”老板狞笑道。
蒋文革嘴上贴着胶布,他没有挣扎。莫北冷静地说道:“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蒋文革眼睛忽地亮了。老板摇头:“这不划算,还是得让他死。我最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居然带警察来?真没创意。”
喽啰把胶布撕掉,莫北看到蒋文革在微笑。他说:“小白,你刚才那样说,是真心的吗?”
莫北的泪水夺眶而出:“是,是真心的!让我替你死了吧,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
蒋文革笑道:“莫北……呵呵,叫这个名字我还不习惯……莫北,能不能对我说一句‘说你爱着’……”
莫北终于没办法说出这句话——寒光落下,超度完毕。那一瞬,莫北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之间面前散落着蒋文革的尸体。是的,散落着。
“十二块,”莫北咬牙切齿道,“他们把他砍成了十二块……然后老板把他的脑袋丢进我怀里……我真后悔,我真后悔……没能满足他最后的愿望……因为当时我以为,向南,我以为那句话只能对你说……”
我一把抱住他:“咱们不念丹麦语了,太慢。咱们去美国吧,去美国也可以结婚,我有的是钱,我爸认识不少人,可以打通关系,没问题的,一个月之内就可以去……”
“如果我当初没有离开他,现在也许都不一样了……”
“莫北!你有我呢,有我在呢,不够吗?!”
他惨笑道:“我有你吗,向南?”
我哑口无言。
莫北的眼中满是轻蔑和不信:“以前我或许不能拥有你,但至少我拥有希望。然而现在,呵呵,不仅丧失了希望,你也在慢慢地离我远去……向南,我听说过,人从来只能共苦不能同甘,我们的苦已经过去了,在这平静的生活中,向南,你告诉我,我们是不是快要结束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去美国!”
得到的回答只是:“随便吧,你不喜欢,我也不勉强你。”
在那之后,莫北一直对我很冷漠。我敢说三个月之内我都没见到他的笑容。我爸和李骁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实在是没脸告诉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快点办理护照和签证。莫北看着我频繁地不解释地出门,并不作任何表示。在我爸的指引介绍下,我用我的身份和钱很快弄到了所有需要的手续。一切都办妥的那晚,是莫北生日的前夜。我久久不能入眠,望着那张比月光还冷冽的面庞,明白了今天的来之不易,值得我用一生去珍惜。
次日我买了蛋糕等他回家。莫北出院后到出版社当了个小编,也算是姓梁的好心。从那天我们吵架之后,他常常要加班。我知道他是为了躲着我。护照已经在我手肿了,我甚至连行李都装好了,今天无论如何他得早归。我打了他的手机,他很久才接。
“回去再说,我正开会。”
“可是今天——”
忙音。
我举着电话愣了许久,然后慢慢地放下它,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我跳起来喊:“莫北?”
“哎,在这儿呢。”他从书房里探出头来,“醒了?”
我急忙站起来,把他给我盖的被子放回床上叠好,捧出了蛋糕说生日快乐。他淡淡地道了谢,又回到书房去上网。我取出两本护照:“不想看看生日礼物?”
他默默地回过头来,目光立刻凝在那两个小本上。
我把护照放在他手里,轻声说:“房子我找好了,在德克萨斯的乡村。咱们先去加州结婚,再去德州住一段时间……签证是可以续的,有我爸在你就放心吧。邻居有两家人,东边的是柯克夫妇,他们的儿女在非洲做工程师,有两个孙子是医生,周末回来看他们;一个孙女儿是电台播音员,偶尔也会回来。西边是我们的房东马奇,马奇先生和太太是农场主,有个女儿在帮忙打理农场和读夜校,一个儿子在读高中。我跟他通过电话,他听上去是个和蔼憨厚的好人,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也很欢迎我们过去……”
太阳升起来了,莫北逆光坐着。他沉默许久,抹掉了满脸的眼泪,然后抱住我嘿嘿嘿笑个不停。
“莫北,咱们都三十多岁了,别这么闹了,行吗……”
“不闹了,再也不闹了……”
第四章
房子是一幢全白的,共有两层。说是两层,其实二楼只不过是个阁楼而已。这倒也是个很可爱的阁楼,朝南的,冬天太阳照进来特别暖和。在两边屋檐斜下去的地方,人根本直不起腰来。莫北爱极了这个地方,把阁楼按照《断背山》中杰克的房间一点不差的布置了——一张洁白的床,墙边挂几件花格衬衫,一张小桌,上面还摆着木雕的骑马人。他说,这个地方谁也不许动。
邻居的马奇夫妇,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两人都相当胖,笑声洪亮,整天忙忙碌碌,快活不已。马奇先生在养牛方面很有经验,在跟别人一块儿看骑牛大赛的时候,他会把其中的每一条牛都说成是他培养出来的。马奇先生常常劝人不要相信餐馆,“什么欧洲牛肉,都是从我这里买的!”每当这时,马奇太太就会重重地在他的草帽沿上拍一下:“老秃牛,别吹了,干你的活儿吧!”马奇先生确实是有些谢顶,只有后脑勺和鬓角有一圈金发,又短又卷,像玉米粒一样。马奇太太一头黑发,编成一个婴儿手腕那样粗的麻花辫盘在头顶,再加上红润的脸膛、灰色的眼睛和常年戴着的大围裙,活像一个俄罗斯厨娘。
马奇小姐——夏洛特·马奇——是个四肢修长的年轻姑娘,约莫二十岁上下,算不上是很漂亮。不过她有金色的鬈发和一双亮晶晶的绿眼睛,小麦色的皮肤从不施脂粉,总的来说还是很招人喜欢。马奇小姐个性直率,讨厌别人叫她“马奇小姐”或者“夏洛特”,我们刚到的时候,她命令我们称她为“苏”。莫北说她像《小妇人》中的乔。
她的弟弟,克里斯·马奇,大约十五六岁,琥珀色的眼睛和栗色头发衬得他皮肤雪白。克里斯大概是这一家里最漂亮的人了,他顽皮而不粗野,聪明而不狡诈,我们很快相熟了。开始几天他还管我们叫“叔叔”,后来就直接称呼我们的英文名字了——叫我保罗,叫莫北马尔文。
“我爱这个地方。”第一天到这儿的时候,莫北在新家中很快活地告诉我。我才发现,他已经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孩子气地两眼放光了。我扶着他的双肩,嘴唇慢慢地贴上他的,他腼腆地接受了。
蓦地发现,这种柔软的触感已经相当陌生。我开始极力回忆上一次拥抱、亲吻是什么时候,徒劳。我给莫北的疼惜和关爱太少太少,我想要尽力去弥补,我的手开始偷偷解开他的腰带,却被挡开了。
“不,不要这样。”他说。
生活很快安定下来,白天时我会继续写我的小说,现在写到了莫北离开蒋文革的部分,我打算只写到我们来美国就完了。想来这小说也写了五年之久,该完了吧。莫北常常去农场找点事情做,后来干脆当了马奇农场的雇工。他最喜欢的工作是刷马,恰巧苏最讨厌干这个,于是他干脆连给牛洗澡的工作也包了。苏很开心,因为她有了更多时间去玩和念书。莫北实在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家伙,苏开玩笑地说,如果不是有我,她一定要嫁给莫北。
相比之下,我们跟东邻柯克夫妇的交往则很少了,只是偶尔碰到才打个招呼而已。柯克先生是当地中学的英语老师,也正是克里斯的老师。他常穿着一身破旧但是干净的西装,腋下夹一本巨大的硬皮书,克里斯也不知道那书是什么内容。柯克太太瘦瘦小小的,灰白色的头发在头上卷得乱蓬蓬的,更显得脸尖。每次看到我们,她总是很友善地微笑一下,从不说什么。
“我爱这个地方,”那段日子,莫北几乎每天都这样说。有一天我又在想着要跟他干那事儿,频频地挑逗他,他只装作不懂。直到我压在他身上,他才开始挣扎。
我开始吻他,我想吻遍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莫北试图推开我,却冷不防被我扯去了上衣。窗户开着,十一月的寒风灌进室内,莫北打了个寒噤。没有了衣服的遮掩,他那伤痕累累的上身就暴露在我面前。这上面的每一个伤疤都是因我而留下的——有嫖客的齿痕,有滚热的蜡油留下的烫伤,有烟头的烧伤,有一条深棕色的鞭痕……那时,我失去了理智,我恍惚觉得自己也是个嫖客,以折磨他人为乐趣的嫖客。我开始过分地索取,全然不顾莫北的挣扎。
“放手!你他妈的!纪向南,你他妈的给我放手!!”他歇斯底里地大吼道。
我有些诧异,他找到空当推开我,猛地坐起:“不要这样行吗?不做行不行?”
我以为他是欲擒故纵地挑逗我,再次扑上去。莫北粗暴地推开我,突然剧烈地咳嗽。这是我方明白他是真的不肯做。看着他咳得死去活来,我不知所措地拍着他的背。血,我看到他咳出了血。我伸出手去要帮他擦。
“不要碰我!”莫北再次推开我,跳下床冲进洗手间。我跟过去,在镜子中看到他洗干净手上的血液,又拼命地漱口。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转过头来怒视着我:“不做行不行?咱们一辈子不做,行不行?”
“为什么?”我问。
他说:“我有心理阴影,我受够了,我……你有种,你去当鸭子看看,当了鸭子之后,你就一辈子都不想做了。”
我很讨厌他这种腔调:“你是在怨恨我吗?你在怪我从前对你做的那些事情?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我们也不用费这么大力气来结什么婚。”
“我没有那样说,”莫北冷笑道,“你的人格分裂症好了,现在又有被害妄想症了?”
我被他气昏了头:“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莫北也被激怒了:“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到底是谁这样对谁了?被心爱的人卖到酒吧当鸭子的可是我,差点被人整死的人也是我,你到底在想什么,纪向南?!”
我以沉默回应。
“我不想跟你吵,向南……”
我冷静下来了,心中懊悔万分,不由得将他一把拥入怀中:“是我不好,我昏了头,对不起……”
莫北也抱住我,一双拳头在我背上打了又打,我听到他哽咽着说,混账,你这个混账……
一轮半满的月偏西时,莫北躺在床上半醒半睡地喊冷,我关上窗户,静静地在他身边躺下。
几天后,在小小的德州乡村里,到处响起了圣诞的歌声。苏在12月满了20岁,她表示自己决定用积蓄去西雅图旅行,预计在圣诞节前回来。莫北很有兴趣,就带了些旅费,两个人一起去了。马奇夫妇也离开了农场,去采购来年的原料,同时决定去大城市寻找订单。克里斯笑道:“这下子,我可解放了,再也没人管着我了。”
第五章
马奇太太本想把克里斯托付给柯克夫妇的,克里斯当然不会愿意跟一个满身膏药味儿的英语老师住在一块儿,于是他很巧妙地推说“不好意思打扰老人家”,这个花招不仅蒙过了马奇太太,还被柯克先生大大赞扬了一番。
只是乐极生悲,马奇太太因此命令克里斯在圣诞节之前把草料晒好——他一个人!晒所有牛羊马鹅的草!
克里斯平时很少在农场干活儿,也不像苏那么强壮——苏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克里斯扛起来,而克里斯比她重二十磅。所以,每天放学对付那一堆草,就成了克里斯的大难题。我看他可怜,得闲的时候就帮帮他。
“保罗,没有你我恐怕就要提前去见上帝了——哦不,是去见魔鬼!”克里斯说,“我可真是没用,如果苏在的话,她可以轻松地把事情做好。枉我还是个男人呢!”
“你将来就去从事……从事……就是聪明人才能干的工作……”我不得不承认,没拿到初中毕业证的我英语烂的一塌糊涂,没了莫北我就是没了翻译。克里斯笑着说:“你指的是脑力劳动?”
“听不懂,也许是吧。”我又抱着满满一怀草料铺在地上,顺便脱掉上衣抹了把汗,十二月的冷风可真是爽啊,“将来呢,你就把马奇农场改成……改成……就是就是那种……一根皮带上面的零件自动移动,沿途都有人加工——”
克里斯无奈地笑道:“流水线,记住啦?”
“流水线……我不知道,就是《摩登时代》里面那个——”
“就是流水线!”
“好吧,你说是就是,流水线,我记住了!”我扔下草料,躺在上面,“啊,累死我了……”
克里斯也把上身的衣服都扯掉了,躺在我身旁,跟一个花季少年一块儿看着十二月的天空,感觉真不错。天边的晚霞丝丝缕缕,最远处是一抹诡谲的蓝,透着几丝血红;慢慢地过渡到浅紫,仿佛是一支巨大的画笔在挥毫泼墨。田间是灰绿色的麦茬,在瑟瑟地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