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克里斯问。
“不知道。”
他坏坏地笑道:“如果现在是马尔文这样躺在你身边,恐怕你就把持不住了吧?”
我有点冷,起来穿上夹克:“小屁孩,瞎想什么呢!”
等到了天黑,我们准备离开时,克里斯说话带了些鼻音。我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你可真够弱的,吹这么一点风就感冒了?”
他吸吸鼻涕,没答话。我带他回自己家吃饭,八点左右下了点小雨,我就让他住下了。他去洗澡时,我本想让他换上我的衣服,又觉得太大,就把莫北的睡衣递了过去。
夜深时,雨更大了。我从酣睡中被吵醒,烦躁地用棉被蒙着脑袋阻挡噪音。
次日清晨,天放晴了,我方开始奇怪冬天居然下雨了。洗漱之后我弄了点早饭,见克里斯没声儿,就去客房叫他,也许他感冒了?
“克里斯?”我边敲门边叫道,没人应答。
我正要再叫,突然听到大门开的声音。跑过去一看,克里斯满身是水和泥浆,身上还穿着莫北的睡衣,已经撕成了条。
我吓了一大跳,赶快把他拉进来:“你干什么去了?”
他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地说了一长串英语,我总算听懂了——他怕下雨了活儿白干了,就大半夜跑出去在仓库里翻了俩小时找出了塑料布又花了俩小时把草料都盖上了。
“你他妈有毛病啊?干嘛不叫我去?几根破草重要还是你重要啊?”我一边怒斥他,一边放了满满一浴缸热水让他快去洗。在他洗澡的当儿,我进了他家帮他拿了几件厚衣服。回家的时候,异常安静。我到浴室一看,他已经在浴缸里睡着了。我在床上铺了浴巾,把克里斯轻轻抱起,放到床上擦干,再给他盖好两床被子。
不出一个小时,他就醒了,喊头痛。我一摸,真是烫得可怕。我把早饭端来:“吃了,然后吃点药。”
盘子里的东西基本没怎么动,一杯热牛奶倒是干干净净地灌了下去。我送上药水——藿香正气液,前不久我爸寄来的,还特别叮嘱我只能热伤风时用。可我是个不会照顾人的,大冬天的藿香正气水就那么给一个外国小孩灌下去了,他有气无力地喊你们中国的药都是魔鬼造的。
魔鬼造的东西未必是苦的,我想跟他说。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折腾了一整天。傍晚时候克里斯说,看东西有重影了。我问他他们家车钥匙在哪儿,我要送他去医院,他不肯。
“起来,待会儿……待会儿……烧傻了……”我实在不知道美国有没有烧坏脑子的说法。
“烧?哪有火?”他莫名其妙地问。
“懒得跟你解释,快告诉我车钥匙在哪儿,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想去……”
终于是我拗不过他,只好任由他睡觉。
在照顾克里斯的时候,我隐隐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我想起我和莫北不久前才争吵过,无论我们怎么精心维护,都无法维系几年前的激情了。也是在那时,我们之间出现了一种微妙的东西,像一层膜,看不见,但是隔开了我们。
夜里,克里斯睡在客房,我睡在客房的沙发上,生怕他要什么东西而我听不见。夜里有点冷,我梦见自己正在拼命爬一座冰山,旁边还有一个人,好像是莫北,我俩用绳子捆在一起,我在上边儿他在下边儿。突然莫北一脚踩空往下出溜,我身上的绳子瞬间绷紧了。我回头往下看,看到莫北正绝望地看着我,乞求我把他拉上来。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掏出一把小刀,把绳子割断……
我惊醒了,看到克里斯正在解开我的纽扣,又发现自己的上衣全湿透了,怪不得那么冷。
“潲雨了……”他说,“你躺在这儿,都淋透了。你自己换了衣服回房睡吧,这儿睡着确实不舒服,我好多了,不用你伺候。”
我推他回到床上:“没事,关上窗户就行了。”
突然我发现我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局面:克里斯半躺在床上,我的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克里斯还抓着我的衣领,而我的纽扣刚才也被他解开了。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赶快松开双手,目光躲闪着我。
我也没弄明白,就那么不清不楚地,一切都发生了。我承认我从克里斯这里得到了无穷的享受——他还是个小孩儿,他很紧,皮肤白嫩光滑,不像莫北,冷漠而又千疮百孔。
“想什么呢?”事后,见他发呆,我问道。
“我觉得很对不起马尔文。”他说。
“你觉得这龌龊吗?”我问。
“嗯。”
“你怨我吗?”
“不。”他推开我。
“后悔吗,克里斯?”
克里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想,我爱你。”
“西雅图好不好?”莫北和苏回来之后,我问。我本以为莫北会很开心地形容每一个细节,苏会用她所知道的所有形容词的最高级把我淹死,可是苏却疲惫地说:“比想象中差远了,根本就不是照片上那么回事儿。我看我们这里都比西雅图好呢——也许是我错了吧,我不应该怀抱太大的希望。我现在倒是觉得,几个月前我拼命地攒钱计划路线那时比较快乐,因为那时有目标。真的追求到了西雅图之旅,才发现是我太过于天真,就好像结婚第一天就发现英俊的男友变成了丑陋的丈夫一样。马尔文,你说是吧?”
莫北笑着表示赞同。
“下次,我要去纽约,然后我要去欧洲了!”苏很兴奋地说道,“圣诞节的时候我可以去帮别人装饰圣诞树赚钱,邻居们去旅行我可以帮他们照顾宠物,还有,这次要坐飞机,火车太慢了,我决定穿过南方一下,即使只是路过也能看一眼……”
莫北笑着说她吃锅望盆,说:“收起你的旅行指南吧,快回去看看你的弟弟,在你出去逍遥的时候,你弟弟一个人晒了草料,还生病了,都是保罗告诉我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莫北的眼睛比一般人要黑很多,是一种不透明的深沉,你永远别想从其中猜出些什么。在被他盯着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把你扒光了拆开了吸进去了,但是他清澈的眼神分明在说:我信任你,我信任你,我信任你……
我想告诉莫北,我跟克里斯干了什么混账事,还是没敢说。我安慰自己,说出来对谁都不好。
平安夜,静谧的夜。平安夜,神圣的夜。
第六章
好几次我又想做爱,莫北拼死拼活地不干,于是又免不了一次次的激烈争吵。每次莫北都会有意无意地提起一些过去的事情,而我则反复推卸说不是我的错。我固然明白莫北并不是在用过去的事来嘲笑我,他只是为自己的痛苦感到委屈,但我常常被冲昏了脑子,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忽而我又发现,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一次认真的长叹。在这越来越深的矛盾中,我们越发陌生了,疏远了,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也悄然把我们分开了。偌大的房子里,即使仅有我们两个人,也嫌拥挤。偏偏在有客人来访的时候,我们又要装出一副恩爱和睦的样子。
日常生活中,莫北会尽量把屋子打扫得干净舒适,而我却感到太过一尘不染的房子十分寒冷。我们像一对中年夫妻,先是没有了激情,然后是没有了爱情,现在连感情也快不剩一分了。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存在的价值。
我想不起我们上次肢体接触是在什么时候,现在,一点细微的小事也会引起轩然大波。七年之痒,我们之间有七年了吧?这七年来,风风雨雨我们什么没有见过?我们痛完了,甚至在鬼门关前都走过了,苦尽甘来之时,也就是七年之痒之时。
后来,我们分房睡了。对于莫北日渐沉重的漠然,我用没日没夜的写作回应。《说你爱着》我是再也写不下去了,只好发疯般地写了许多短篇发给梁社长算作拖稿补偿。夜间,我不止一次地听到莫北压抑的哭声,但我已然体会不到痛楚,我只有无奈和烦闷。
春天来临时,我们照例会去马奇农场帮忙。我偶尔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克里斯,他往往也正在看我,四目相对之时,他便低下头去。
克里斯开始逃学来找我,我把对莫北的遗恨和不满发泄在他身上。我想从这白皙光洁的肉体上尽量索取,榨干他,揉碎他……但我清醒地意识到,高潮时我喊的一直是“莫北”,克里斯没有提起过,我也假装心安理得。
在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温暖午后,莫北出门去了——当然,他出去的时候我没想到他那么快就会回来。所以当我放开虚脱的克里斯准备去洗澡的时候,看到莫北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我才会吓一大跳。
我看到他紧紧地握着拳头,过了一会儿,绝望地转身离去了。
克里斯醒时天已经黑了,他惊问:“马尔文呢?没回来吧?”
我说:“他回来过了,又走了。”
克里斯盯着我,我又说:“他……他看到了。”
“怎么办?”克里斯带着哭腔问道,“怎么办,保罗?”
“不会有事的,”我说,“你先回家吧。”
我随他出了门,然后独自在庭院里一圈一圈地踱步。以前莫北把这儿打理得很好,种了很多花树,但冬日的萧索战胜了它们,早春之时,苹果树依然光秃秃的,玫瑰树死气沉沉,就连一地的青草都没有发芽。
莫北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我恳求他的原谅,他看上去很困惑。
“向南,如果我离开,你能一辈子对他好吗?”莫北问道。
“不能,我猜。”
“那我们回国,你能保证忘了他吗?”
我低下头:“我不想撒谎,我想……也不能。”
莫北甩开我,走进房间关上门。
马奇家近来沉浸在欢乐中,对我们三个的一团混乱一无所知。苏交了个男朋友,是个爱吹口哨的明尼苏达红发旅行家,名叫亚伦·布鲁克。那是个相当不错的小伙子,总是快快活活。他本来打算只在德州玩一周就离开,结果参观农场的时候遇到了尝试骑牛的苏,亚伦不仅帮苏上了牛背,更在她被牛甩下来时稳稳地接住了她。
亚伦跟家里说了情况,明尼苏达那边就让他多呆一阵子了。于是他在马奇农场当了个雇工,结果可想而知——有这个雇工比没他还要忙。
“他们来年应该就会结婚吧。”我说。
“嗯,可能吧。”莫北心不在焉地回答。
几周前,他与克里斯的谈话无果而终。后来据克里斯告诉我,他们那天是这样说的——
莫北找到克里斯,便开门见山了:“你爱他吗?”
“当然。”克里斯怯怯地说。
“你爱他,你能为他做什么?”
克里斯想了想,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可以为他去死。”
莫北冷笑道:“你可知道,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为他做过什么?”
克里斯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地摇头,又点头,又摇头。
“我为他活下来了,”莫北笑道,“在我想要以死解脱的时候,为了向南,我活下来了……”
第七章
“他是对的,”克里斯哀哀地说,“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而活下去,需要何等勇气……”
“我可以为他活下去,”莫北双眼血红,“这几年来,在他的安排之下,我被羞辱,被毒打,同时被五个人干,两次摸到死神的脸,遍体鳞伤……在经历了这些之后,我依然活了下来,因为我爱他!而你,你只有十几岁,你没有接触过社会的复杂,你哪里知道……要不是我有难言之隐,你也没办法趁虚而入啊!”
“马尔文,我……”
“两个选择,”莫北说,“第一,离开他;第二,我离开,你去跟你父母出柜。”
克里斯慌道:“不……都不行!”
“听着,克里斯,你不要认为我很自私,我希望你能忘掉他。”莫北看看四周,“不要怪我讲话难听,你只是个发泄的工具而已,你无法走进他的内心,真的。”
“求你原谅我吧,马尔文……”克里斯说,“我只要能和他维持一点关系,他任何时候厌倦了,我都不会再去纠缠!我也明白……我明白他爱的是你。我们每次做ai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他喊的是‘莫北’……那是你的名字,对不对?我清楚自己的位置,我清楚我只是你的替代品,保罗和我讲起过你们之间的故事,谈到你时,即使是伤心的往事,他也会流露出幸福的表情……我早就意识到,我什么也不是,而你,你不是马尔文,你是莫北,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莫北……”
再坚硬冷酷的心肠也不能不被这番话感动,更何况是莫北那样极善良的性格。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但克里斯说“谢谢你”的时候,他惊惶地停下了,留下一句细若游丝的的叮嘱:“不要以为你可以承担什么,认真你就输了。”
这并不具备合理结局的谈话在我们三人中建立了一种相当奇特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流逝,克里斯开始当着莫北的面来,我们三个会和睦地度过一段时光,天晚了时,莫北会率先回他自己的房睡觉,我和克里斯便会光明正大地春宵一度。
我憎恨这种局面,我怀念的是去年春节的那段日子。尽管那时我的人格分裂症依然存在,可我却获得了莫北最大限度的信任与爱。但现在,与其说我们在呵护爱情,倒不如说我们在维系婚姻了。而我们为什么要维系它?我长久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发现我看不到莫北的QQ上线了,我猜到他把我拉黑了。我爸在几年前就以网友“窈窕绅士”(妈的,这名字真够操蛋)的身份加了莫北的QQ,有一天他复制了莫北的一篇日志给我看,我才发现莫北也早就开始思考维系的问题了——他甚至已经有了答案。只见他写道:
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是在同学口中。那时我还是个高中生,而你也还不到二十岁吧?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想,你这么年轻就成了名作家,可真是了不起。
你的书,我一本也没有落下过。为了能更接近你更了解我的偶像,我努力读书,考取了名牌大学,却甘愿在毕业后只当一个底层的小编。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在同事的鼓励下求你给我签个名,我记得你的微笑很温暖。
好吧,我并不是想写回忆录,我只是想表明,这十四年——或者应该从我们相识讲起——这七年。人说婚姻有七年之痒,在之前的七年中发生过的事情,想必你和我一样永生难忘。在长达七年的奋斗之后,我们终于给漂泊的灵魂找到了栖息地。你为我准备了这个仙境般的德州庄园,我们结了婚,以为这样就是永恒了。
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满的?这当然不是你我的错,更不能责怪那个干净漂亮的小邻居。只怪命运的酸楚在我们之间蚀刻了一道太深太深的鸿沟。说得难听些,人类真的是很贱吧,以往的那么多痛苦,我们都没想过要放弃彼此,偏偏在这样的静谧甜美之中,我们就开始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