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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by雪白的小黑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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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父甚至都没问我是谁,就打开了话匣子。我意识到,即使是精神上极度麻木的人心中,也有种与生俱来的,超乎生存本身的力量。

毕竟是一个早逝的儿子,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十一章

路尤亮是个面色阴沉却不乏亲切的中年人,尽管头发白了三分之二,可是看上去比他老婆年轻多了。我无意中总是会瞟向他花白的头发,路尤亮发现了,

笑道:“都是小明没了的那会儿愁的。”看来他还有很敏锐的洞察力。

他下了一天地,大概已经累坏了。吃完饭,他强打精神端着一杆两尺来长的老烟枪陪我聊着,很快就支持不住要去睡了。路尤亮放下烟枪走进瓦房里抱出

了两卷铺盖,他老婆又不高兴地嘟嘟囔囔,被男人吼了一句,马上就噤声了。我明白了他们是怎么回事儿,马上表明:“我睡在这里就可以了,你们和孩子去

瓦房睡吧,别我一来还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

“那本来就是小明的屋子,虽然他不在了,给他的朋友住也是理所应当的。我知道你们城里人是连这样的房子都看不上的,但您就凑合凑合吧,这房子在我

们村儿里也算是一间上房了。”路尤亮像是憨憨地笑道。

土屋里没有电灯,接着一支蜡烛的微弱豆光,我看不清他真切的神情。我所能见的,只是坑坑洼洼的地面。不,那根本就不能算是地面,因为土屋是直接

盖起来的,对他们来说地面是根本不需要的,那无非只是一片长了些杂草的空地而已;我还看到了布满裂痕的土墙,齐胸高的地方糊着些浸满污渍的报纸,

我注意了一下,我身边最新的一张报纸是一九九九年的;屋顶的草有些垂了下来,偶尔还会掉下一两根,刚才吃饭的时候有一根正好落进了路尤亮的碗里,

他看也没看就直接吃了下去,还混着几粒土渣儿;炕一边高一边低,铺着一层薄薄的旧草席,一层带籽的陈年杂絮,最上面又是一层草席,铺盖草率地卷在

炕头;在聊天的时候路父提到,那张小炕桌有一米见方,用了三十几年,我后来悄悄地用手一量,只有四拃了……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莫北,他的内心一定也是这样荒凉而肃杀。是的,是我,是我把他的心耗尽了榨干了,索取了所有的丰饶资源,然后就无情地绝尘而

去。

躺在瓦房里,我决定细细地把《说你爱着》写完,也许应该分成两部来写——一部的话,根本不足以表达我的惆怅。也许诸位还能记得,当初我写的是一对

姓孙的兄弟的故事,梁社长已经把这个内容宣传出去了。那姓孙的两兄弟是以莫北和阮锋为原型的,然而我现在已经把自己搅合进了整个故事里,我又怎能

不把一切真实的情况展露在读者面前呢?我想我和莫北的故事会更能打动人心吧,我要在扉页印上:爱过你。我还要寄给莫北一本,让他知道:爱过你。

我那时不可能想到,莫北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

辗转反侧中,我尝到了一丝命运的凄苦,苦得让人难以入眠。我听到苇荡里的苇子哗啦哗啦地响,虽然我看不到,可我知道此刻有无数朵芦花被吹离根茎,

在空中或凌乱独舞,或粉身碎骨。

我也是这样无所附丽。

次日晨,我随着路尤亮爬到半山腰看尤明的坟。这一堆土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小许多,一块木牌上刻着几个早就模糊不清的字。这一堆土,还不够容纳一颗

头颅。

路尤亮下地干活,我本来想帮帮他,又恐帮了倒忙,于是掏出手机给坟墓拍照,发微博。征得同意后,也给路尤亮拍了几张劳动的照片。大约两小时后,

天大亮了,路尤亮招呼我回去吃早饭,我说我不饿,我在这儿看看风景。路尤亮踌躇着,生怕我走丢了,我保证我不会走出庄稼地,他才瑞瑞不安地离开了。

我看了看脚下的贫瘠土地,想起了丰饶的马奇农场。如果尤明是克里斯的话,大概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克里斯的情况又好到哪去呢?

我正在出神,不觉一脚踏空跌下一段短短的陡坡,下面有很多野生植物,我不至于摔得很重,然而也无法爬上去。山间的风回旋着,林间没有一只歌唱的

鸟儿。

我拣能走的地方随意走了走,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后,居然看到了一排坟,都立着石碑,上面的名字都姓路。一直走下去,石碑越来越小,石碑上的花纹也

越来越少,终于,我看到了那个只竖着一块破木牌的坟。

路尤亮早就回来了,看到我出现,大松了一口气,又责怪我不该乱跑。我说,我要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之前,我偷偷在褥子地下塞了一千。

世界是一朵飘扬的芦花。

回到市区后,我径直去了我爸那儿,我说我难受,我要消费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我爸居然没骂我,他只是建议我别照顾他的生意,最好只跟其他顾客玩玩就好了。我笑道:“你这儿不是严格把关的么,每个人都必须用套

,难道还有什么病不成?”

他瞪了我一眼。

我正在寻找目标的时候,两个小姑娘鬼鬼祟祟地闯了进来,兴奋地小声尖叫着。我故意站在她俩跟前目露凶光,两个可怜的孩子吓得小脸儿煞白,一溜烟

儿跑了。我爸看到了就笑话我欺负小孩儿,我说:“我只是不希望这成为一种娱乐。”

灯红酒绿中,我看到了每个脸上洋溢着笑容的人几乎要泪水决堤。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我看了她两眼,有点面熟。她似乎很高兴见到我,凑上来给我看“她”的喉结。我说我不喜欢异装的,他摘下了假发,问道:“莫北好么?”

“有这个必要么,”我无奈道,“专门化成个女的样子来接近我?我又不是看着你就跑。”

刘宇京怒视着我,脸上的妆容显得狰狞可怖:“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你这个婊子养的能让莫北对你死心塌地!为什么他那么骄傲、那么倔强的一个男子汉,在你面前可以放下一切尊严,一切原则!”

我淡然道:“那又不关你的事儿。”

刘宇京无言。

“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没有资格指责我。”我指着刘宇京项链上的一个小瓶,“我说的是他。”

刘宇京有些诧异:“我……我只是觉得愧疚……莫北告诉过你关于这个的事儿?”

我点头,伸手捏住那个小瓶,轻轻一用力,那小瓶就被拽掉了。刘宇京疯了一般地上来抢:“还给我!!!”

我笑道:“你只是觉得愧疚,不是吗?”

他低头咬住下唇。

许久,他缓缓道:“不错,我爱尤明,我爱的始终是他。只是他太容易到手了,我便不加注意。”

“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肯定比咱们幸福,相信我。”我把瓶子还给他,他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刘宇京,”我说道,“有时候咱们不敢承认的东西,恰恰能让咱么你后悔一生。”

这才明白了,

这才醒悟了,

可是莫北,你在哪儿呢?

晚上我住在Jose里,洗澡的时候,我细细地照了镜子,发现自己老了。

莫北的身子,布满了烟烫的伤痕、抓伤、牙印、鞭伤、蜡油烫伤、勒痕,还有很多不知道怎么来的伤,还有脸上那个被他划掉的刺青。

我最后一次看到莫北的时候,他的背影甚至撑不起一间加小码的衬衫。

不知是什么力量在驱使,我忽然想要飞奔到后门我爸那儿,我也真的那么做了。我跑进去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吓了一跳,手里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药片

哗啦一声掉了下来,在地上乱滚乱蹦。

我惊呆了,以为他要服药自杀,连忙拾起药瓶来看,那药的名字很长,其中有一半的字我不认识。我爸示意我把地上的药片扫干净,又从抽屉里拿了几瓶。

他说:“上次那帮孙子不仅让我瘫了,还打断了几根肋条,扎坏了肺。”

我伏在他膝头,感受着他萎缩的双腿中嶙峋的骨。当我爸用他粗糙的大手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发时,我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谁让我是你爸,”他抬起我的下巴帮我擦干泪水,“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找我有事儿?”

“嘿嘿,”我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冲他嘿嘿傻笑,“我一个人不敢睡觉。”

是夜,我爸像一个初为人父的年轻人一样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脊背哄我入睡。许久,我听到啪嗒一声,是泪水落在枕头上的声音。我的泪水浸

湿了他的衣袖,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我只知道我很绝望,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都过去了。

梁社长终于跟我翻脸了,说要是我再不交稿就要上我。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威胁,亏他丫的想得出来,在下真是佩服。

可是没过两天这厮又笑逐颜开地来跟我叨叨他找了个赞助商,愿意支持我写完《说你爱着》,条件是扉页得印上送给他老婆,我说不行。梁社长说那至少印

在第二页吧,我说不行,他无奈地求我至少在后记里提一下,我同意了。

这厮乐的跟什么似的,我笑道:“还以为能跟梁社长共度春宵呢,看来没机会了。”

他咧嘴一下,露出一口四环素牙:“纪先生,那都是气话……”

我们得请赞助商吃个饭以表感谢,说是联络感情,所以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去了。赞助商递给我一张名片,原来他是做房地产的,居然还就姓房。

“房总真有情趣,大把钱打水漂来投资我这本破书。”我说。

房总笑道:“是贱内非常崇拜纪先生呀,她求我来为纪先生做点事儿。贱内也盼着纪先生早点出书呢。”

梁社长忙拍马屁道:“尊夫人居然有这种少年情怀,也实在是很可爱呀。”

房总说:“啊呀,贱内只有二十三岁,是我老牛吃嫩草了。”

梁社长拍的更起劲了:“别这么说么,尊夫人嫁给房总,是高攀了。”

房总道:“我可是事事顺着她呢,她是个好女人。比如说前两天我要找个秘书,她就吃醋,说一有秘书她就没地位了,那我能怎么办啊,就听她的呗。结果

过两天她屁颠屁颠地跑来告诉我她认识了一个朋友,是美容院停车场的保安,你们说说这年头人都疯了——那个保安居然是中大毕业的!嘿嘿,我这女人看人家

小伙子长的俊就跟人搭话儿,那人倒也稀得搭理她,俩人就这么认识了。不过啊,这个秘书还真是不错,又听话,又会来事儿。”

梁社长唏嘘不已。房总喝了杯酒继续说道:“你们说说,中大的毕业生去当保安,这已经够惨了是不?这还不算什么呢。这人活在世上啊,真是不容易,为了

生存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不是那天,我要签个合同,带着秘书跟人家吃个饭,吃完饭那帮人又说要去唱K,去就去呗,都喝高了,高的不行。我那秘书唯唯诺诺

地伺候着,还挺慌张地问我他们醉成这样儿咋签合同。这话让一个老不正经的给听见了,那老家伙居然说要是我秘书肯脱光上衣陪他们喝一杯,他们就签了。

要不是我秘书拦着我,我还真借着酒劲儿开了那老东西的瓢——敢看不起我的人!但那小伙子真脱了,他那身子看着就吓人,我的妈呀,那么多伤……那帮人怎么想

的,对男人也这么感兴趣,毛手毛脚地欺负了他几下,就签了合同。回去的路上我说,其实你不用这样。我秘书居然还潇洒地甩甩头发很豁达地说:‘没事儿,不

算啥,我还有这么点用处就够了。’你们说说,你们说说……”

房总眼中居然有了泪光,他说,这人啊,真是不容易。

雨季到了,天没有一会儿是晴的。我爸整天全身酸痛,自己又不承认,疼的脸蜡黄还不忘跟手下的孩子们撒泼。

我帮他贴膏药,看到他上身几道蜈蚣似的伤疤。

“不打算找找莫北?”他问。

“我没脸见他。”我说,“我们……也不太合适。”

“向南,人嘛,难得糊涂。”

“都已经这样了。”

我爸叹气,说道:“那别处呢?你在美国,没欠什么债吗?”

第十二章

亲爱的克里斯:

展信安好。

回国这些日子以来,比较忙碌,现在才顾得上联系你,实在抱歉。

上周在工作中不觉昏睡,梦见我们在湖边打水漂的情景。想来那都是多久以前了?我永远无法忘记你诉说死亡感受的那一幕。

离婚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马尔文,我父亲也尊重我的意愿,极少提起他。说来,我与马尔文分手之后,便对父亲有了更深的眷恋。这也不无道理的——我现在,并没有一个旁人可以依托了。

关于这个悲伤的结局,我表示意外和抱歉。两年前,我以为一切风暴都已过去,我以为我和马尔文会长久……谁知,我们都背叛了对方,也对你这个无辜的孩子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我曾经考虑过是否要办理移民再去找你,又恐怕你对未来有更高远的打算。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你向马奇先生和太太、布鲁克夫妇坦白我们的事情吧,如果大家没那么样的反对,我愿意一辈子呆在美国。

回国后,我收获的全都是悲伤的回忆。一草一木,都会引起我的多愁善感。两年前为着我闯的祸,我父亲被人打残了,落下一身的病,如果我离开中国的话,应该也会要带上他。我想如果你见到他,一定会发现他是个令人尊敬的长者。现在对于我来说,中国真的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当然,如果你不想那么做,那么便当做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吧。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离开乡村去上大学。我想,凭着你的聪颖,在纽约定居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等你走入社会,见识得更多了,你就会发现年少时的荒唐无稽。不过,请你不要遗忘我,毕竟我们也在对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心中的人依然是马尔文,这不会变。然而我又怎么能否定对你的感情?我有多么喜欢你啊,克里斯。总有那么一些时候,眼前会突然浮现出你的影子,你琥珀色的明目那样深情而迫切地注视着我,像是在寻找什么答案。我想我是爱你的,只是这种爱,与对马尔文的不同。对他,我会时时张皇,像是在波涛中沉浮,又像是在烈焰中焚烧,永远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维系感情;而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是春风和煦,如同漂浮在渺渺云端,那真是个让人沉醉不能自拔的温柔乡。那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几年前,我曾因精神上的混乱葬送了一个少年的生命。他叫尤明·路,就是无比光亮的意思。他跟你一样是一个农村孩子,相当天真纯洁。而明的乡村,并不像你们的农场那样富饶,它完全是困顿贫瘠的所在。回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他的坟。

在村口,震慑了我的,是大片大片的芦花。芦花你大概没有见过,那是芦苇结的絮。芦苇是一种极贱的植物,一人多高,茎叶干枯而灰白,夏末秋初的时候,在华北的猎猎风中,在乡村的幕幕荒凉中,白色的芦花就大片大片地飞向高空,霎时间将本就凄清的阴天晕染得如石灰样惨白。

我们的命运也这样苍白无依。

尤明的坟,竟然只是个半米来高、插着一块木牌的土堆。一个爱过恨过经历过一切别人所不能想象的痛苦的少年,竟然只能有这样一个归宿。

将来我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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