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你在听吗?我想见见你。”她说。
我说:“非姨,我去看你……”
到了医院,见病房里只有秀晖和父亲。秀晖对刘宇京说:“你来干什么,接着去找莫北啊。”又转向我:“非姨去上洗手间了,你稍等一会儿。”
打发走刘宇京以后,我问了问病情,父亲道:“有什么好问的,就这两天的事儿了。我不让他们拖着我的命,该啥时候死,就啥时候死。我下周一就出院。”
“你不想看到莫北回来了?”我说。
“放屁,你能找回来么。”他把头偏到一边不理我。
我来到走廊里抽烟,护士走过,没制止我。从发现莫北的夜夜笙歌之后,我便有了烟瘾,脸色差了很多,终于有一天梁社长心情不好,说我“摆着一张僵尸脸”。
莫北现在,在什么样的地狱里痛不欲生呢。
叱咤了一辈子,在黑道上也有许多朋友的父亲,先成了跛子,又成了残废,现在仰卧病榻,不得翻身了。
曾经年轻气盛,短发牛仔装的非姨,早已丢下了摩托,那一点点来历不明东拼西凑的收入常常让她捉襟见肘。
我也即将一无所有了,失去了莫北之后我已经一无所有。也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肩上,我一回头,见一五十岁许的女子对我微笑着。我不禁惊叹于她憔悴的美丽:廉价的裙装在她身上仿佛仙袂,皱纹和疲惫不能掩去她的活力,普通的塑料发夹在她灰白的头发中胜过一切金钗玉钏……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一只眼睛像鱼眼般空洞。
“二十年前,你也总是这么一副受了惊的样子。”她含笑道。
“非……非姨……”我不知所措,“谢谢你……”
她右眼转了一下,左眼不动:“说什么谢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看向别处,只见父亲隔着落地窗对我们微笑。
非姨红了眼圈:“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了。这人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
我不知如何应答,她又自言自语:“这该死的一辈子坏事做尽,估计下辈子投不上好胎,该怎么办呢……”
“找莫北的事儿我会尽量给别人去办,我多陪陪他。”我说。
非姨断然答道:“不行,别人对莫北不会跟你一样仔细,必须你亲自去,否则除了什么岔子就完了。”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不好受:毕竟我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他对莫北的感情却比对我还深。不过,我的确不如莫北那样关爱他……那么,他把见莫北一面作为夙愿也没什么稀奇。父亲的生命,将定格在第五十六年,永不向前流转了。然而在这短短的五十六年里,前十四年过着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活,又有将近十年的漂泊,五年的寻寻觅觅,让他彻底丧失了找到我的希望(他倒是没有找到我比较好)。最后的二十多年,他几乎把《刑法》中的罪犯了个遍。
然而这些事情除了钱、孤独、残废和失眠,什么都没换来。
是宿命吗。
隔着一层玻璃的病房里,秀晖在削苹果,父亲说了句什么,把她逗得花枝乱插。这一幕温馨,如果不是发生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该有多美好。
刘宇京打来的电话打破了我的遐思:“向南,我刚才忘跟你说了,昨晚在酒吧我去厕所是个借口,我给李骁打了电话,他说发现了麂子身边儿常跟着的的几个孩子去了一间仓库鼓捣了半天,可是你也知道,老周不准JOSE的人搞自己的窝点,所以怀疑是不是背着老周干什么坏事儿了,说不定跟莫北有关……”
第十五章
不可能,不可能,莫北又落入了歹人之手?被关在一间阴湿的仓库?为什么灾祸会接二连三地降落在同一个人身上!莫北是死过两次的人,第三次无论如何也挺不过的……不,我不能这样想,他既然两次逃过一劫,第三次也定然有某种特殊力量庇护他!
接了刘宇京的电话后,我连招呼也顾不上打就往外跑,非姨追上来:“有线索?”
“也许吧,”我又打了一通电话给李骁,叫他带我去仓库。我们相约在他家楼下。“等等!”秀晖跑出来,“找到莫北了吗?我也要去!”
非姨点点头:“我来照顾海坤,你们要小心,别受伤了。”
我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拉着秀晖狂奔起来,一出大门,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在一片模糊中横冲直撞,风在我耳边呼啸,是催促还是嘲讽?
车子风驰电掣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路擦碰了不少车,引得一片骂娘声和两辆警车。
莫北,我来了,这次找到了你,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了!我会给你你要的自由,你要的尊严,只要你能回到我身边。
到了李骁楼下,警察把我围住了,我跳下车推开他们,一个老警官拿着一大叠罚单慢条斯理地写,我示意秀晖快上李骁的车,然后自己也坐上去,任由警察在后面威胁说要拖车。
李骁车技不凡,经过李骁父母家附近的那家开了二十多年的音像店的时候,听到了一曲如泣如诉的歌: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
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我在滚滚红尘中模糊了双眼。
仓库比我想象中的要小得多,我们远远地停车观察。过了一会儿,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走来,李骁指着他们说:“你比我熟,能认出来他们是谁吗?”
我正努力分辨,秀晖指着领头的人说到:“我去莫北的公司找他时常看到这个人在附近!有一回莫北还跟他打招呼了呢!”
“你没露过脸,下去问问?”我问李骁,他同意了,戴了墨镜大摇大摆地下车追上那几个人,就在我们的车附近大声小气地吼道:“师傅,问下明珠山怎么走啊?”
领头的人给他指了路,他笑嘻嘻地给每个人递烟:“谢谢了啊,另外再问问这附近有旅店啊饭店啊什么的没有?你们几位是当地人吧?卖什么特产吗?”
领头不满地嘟囔几句,李骁谢了他们,走回车里坐进驾驶室。
“他们说是什么冯老板的屠宰场,”李骁一把扯掉墨镜,“鬼才信呢。你们认识什么姓冯的人吗?”
我摇摇头。秀晖说:“也许只是他们的钱不够花,来找点外快吧?但是我敢肯定那个人跟莫北认识。”
“莫北跟他是初中同学。”我不想说莫北混过JOSE那种地方。
“暂时可以认为他们只是想瞒着老周赚钱,但不能掉以轻心。”李骁说,“要不,咱们雇人守在这儿录像,咱再查查别处?”
“叫别人不合适吧?”秀晖盯着李骁说,“不可靠。”
李骁沉吟道:“也好,就我吧。你们抓紧打听,如果没有变故,二十四小时后交流情况。”
我带着秀晖去大队交了罚款取回车,但是我的分被扣光了,他们还要扣我驾驶证,所以秀晖开车出门,一出大门又把方向盘交到我手里。秀晖说要回医院跟非姨和父亲交代一下,我送她回去了。
我给麂子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干非法屠宰,他说没有。我忽然想起来麂子姓冯。
一片混乱中理不出头绪,我胡乱开着车,居然到了少年时呆过的监狱门口。监狱一点没变,只是当年刷在墙上的猩红色标语变成了灰白色,光洁的铜牌也锈迹斑斑了。
在这儿,我不禁回忆起我人生中第一次爱情。初中时的我经历过被老师欺侮过得几百个日夜,又受到了忽然出现的父亲的刺激,完全有理由对生活丧失全部希望,再也不信任任何人。然而当李骁对我伸出援手时,我蓦然相信了人间依然是有温情的。在值班室度过的几天让我对冰冷的世界产生了一丝爱意,更把这爱意转移到了李骁身上。出狱的一刹那我想我完了,面对广袤无垠的世界,完全没有社会阅历的我感到茫然无助。是李骁,又一次像上帝一般地出现在我面前,给了我一个家。我不能忘记那条织了火红枫叶的黑色围巾,我曾经把它当作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珍品。多少个漫漫冬夜我搂着围巾入睡,幻想它是李骁坚实的臂膀……后来,后来那条围巾被我泡在污水中当作抹布,李骁看到的时候,应该是很伤心的吧。我想念那条围巾,也想念少年时代那纯洁而愚蠢的感情。
同样的,我也不得不承认当我知道李骁和阮锋的事儿之后心痛如刀绞。我第一次萌生杀心,不是在发现自己爱上莫北时,而是在发现李骁爱上阮锋时。
然而当我真正懂了爱情是个什么玩意之后我才明白,真正让我能为之大恸的人,仅有莫北。
我一拳狠狠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震耳欲聋的可怕声响。岗哨吓了一跳,端起枪对着我。顷刻间泪水肆虐,淹没了我的理智。莫北,你他妈到底在哪儿啊!!!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地胶着。
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转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不经事的莫北啊,不经意的我愿意为你倾尽一生。匆匆一会,就注定了一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抑或是神明错误的安排?如果早就知道今后的人生是注定颠簸的,当初是否依然会选择在一起……多年前,寻找离家出走的阮锋那夜我忍不住暧昧一吻在莫北唇上,是一切故事的开端吧。那时他心情如何呢?是惊喜,恐惧还是迷惑……?不明所以的我们,走在一起的路尽管波折,却也没什么艰险。我那样轻易地攫取了他的全部,他未加反抗便顺从如羔羊,得来是如此简单草率。可是到了分开的时候,明明知道还深爱着,还不舍得,还眷恋着,却要硬着头皮咬牙切齿地装作满不在乎,殊不知爱情怎么能一咬牙一跺脚便驱逐开来!近十个春秋的颠沛,三千个日夜的挣扎,似乎我们走到一起就是为了分开。是因为得来太容易才不懂得珍惜?我们没有经历过大多数同性恋人所遇到的家人反对、社会压力等最基本的困苦,相反还得到了我父亲无限的支持和关爱,那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满,凭什么因为一个不明所以的误会(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些墨西哥人是怎么回事)就否定莫北?一个公章轻轻盖了两戳,我们就此别离,多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可以让那一别可能成了永别!!当一切云淡风轻了,我开始想要挽回了,才意识到不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他妈滚蛋。
我想,是莫北主动离开的。表面上看,似乎是我遗弃了他,事实上在莫北心中,恐怕早就是有意识地疏远我,在他和我之间建立一道隔膜。我的确是一个令人嫌恶和鄙夷的恶棍,他这样做并不奇怪。然而他离开得那样平静,在决定分开的那几天里,我精神恍惚,我希望他歇斯底里,悔恨,哀求,可是他说好吧,我们分开,就这样。
迟了。
天擦黑时,我才发现我的手机响了很久,有很多未接来电和短信。我接了电话,听到非姨泣不成声。
难道……
父亲!!!
“他今天精神很好,医生说……是……回光返照……”
我不敢去看他,我怕他见到我孤身一人没带着莫北,会更加绝望。我怕刺激到他民反的神经。刘宇京去了,一再打电话让我去见最后一面。不久,李骁也来电话,说他离不开仓库的事,让我快去医院顺便替他告别。于是我去了,在医院里遇到了麂子。我招呼他,他吓了一跳,旋即堆上满脸笑容,又马上收住,装出悲痛的表情:“我来看看周老板。”
“好好聊聊吧,没几眼好看了。”我已经没心情去怀疑他是否对莫北下手。
麂子看看四周,小声问道:“少掌柜的别生气,我想问问,这老板仙逝后呢,咱们的酒吧……”
“如果你爸要死了,你还顾得上他的妓院吗?”
“不是不是,问题是现在有人闹着要走不是?我得平定一下人心啊。”
“你直接问你老板吧。”我推开病房门,他跟了进去。
父亲示意他先出去,然后脸色凝重道:“向南,我知道你看不上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但是出卖肉体的人,跟出卖智慧的人和出卖灵魂的人比较,并没什么可耻。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古以来人们一边歧视性工作者,一边又要偷偷地在这里消费。他们没什么可耻,没什么和我们不一样。”
“我知道,爸,我只是觉得毕竟如果他们不干这个,会有更好的人生。”
“那不一定。这里面很多人,是我从制毒窝点、黑煤矿里找到的不愿被遣送回家的孤儿,还有被乞丐利用的小孩等等……而且,大多数人在三十岁之前,都离开了。”
我不语,父亲接着说:“向南,你看过他们痛苦的样子吗?”
我回忆了一下,说:“很少,似乎他们比我们还快乐呢。”
父亲笑了笑,我说:“我会把JOSE经营好的。”
“你能想通,我很高兴。我要跟你说的就这些了,莫北的话……不用我多嘱咐。”
“我会把JOSE和莫北的事都做到令您满意。”
“恐怕不行,”门砰的开了,麂子狞笑着走进来,“我苦心孤诣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守到你这老家伙要死了,怎么能放过夺到JOSE的机会?实话告诉你们,我不喜欢当老大,我喜欢当的是——老板。”
第十六章
我惊呆了,我以为他一直毕恭毕敬百依百顺,没想到他肚子里一早就在打小九九!父亲哼了一声:“没那么容易,就算你把我们都弄死在这屋里,也没那么容易。”
“是吗?那白大哥……也就是你们的莫北啦,这可怎么办呢。”他掏出一盘录像带,却发现病房里没有录像机和电视,只好摇头叹息:“我疏忽了。少掌柜的你也是,周老板都这份上了,还不给找个设施齐全的病房?”
说罢,他掏出手机笑道:“幸好我的手机可以录像,凑合看看视频吧。”
我颤抖着接过手机返照,找到了一段将近二十分钟的视频:在仓库见过的领头的那人,拽着莫北在一条乡村土路上走,走了很长时间来到一间小院,屋外有口水缸。那人把莫北扔进水缸里,水哗哗地溅出来。水缸的盖子被盖上了,另一个人坐在上面,声音很乱,有水声,闷响声,笑声,含混不清的喊声……盖子被打开了,全身湿透脸色苍白的莫北被拉了出来,揪着头发拉到一个房门口,他站在门口,表情凝固了,我从未看到过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流露出如此这般的恐惧神色。
“他看到了什么?”我问。
麂子笑了:“等你找到他就知道了。”
“他在哪儿!!!”父亲吼道。
“这不重要。”他迅速把手插进上衣暗兜,还未待我反应过来,一件顶在我腹部的冰冷器物就把我逼到了墙角。
“枪!”父亲吓了一跳,“你哪弄来的?”
麂子得意地笑着,抬起手用枪口划过我的脸颊,鼻尖几乎贴到了我脸上,看着我的眼睛对父亲说道:“周海坤,你真以为世界上就你他妈一个大爷?哈哈哈……反正你们都不久于人世了,也不妨说出来——JOSE我要定了,我也不是没有靠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