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昔脸色不佳,道:“我没想到你竟是若水宫宫主。”
龙音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
段昔看向他:“你找我来是想引出我爹?”
龙音摇头,道:“不,我是想你过来陪陪我。”
“……哈?”段昔眨眨眼,怀疑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跟我说?”
龙音好笑的问:“你要我如何跟你说?说我是若水宫宫主,希望你到若水宫做客?如此,你会愿意来吗?武林中人提及若水宫就脸色大变,好似我们是什么妖孽鬼魅。”
闻言,段昔朗然笑了,眼眸一如星光璀璨:“若水宫又不是什么大恶之地,不过是行事诡秘了些,如果你好好跟我说,我为何不愿过来?”说着,话语一折,“可是你到底还是不信任我,不然就不会这样揣测我了。”
龙音看着他清澈明亮的眼神,唇角的笑意淡了下去,显出几分无奈,道:“你说的没错,我并不相信你。”
谈话间,美味佳肴陆续上桌,香味阵阵飘过,段昔顿觉肚子饿了,睨了眼身侧的龙音,毫不客气的提筷夹菜。
“这糖醋里脊不错,外酥里嫩,酸甜爽口,可惜老了点。”
“翡翠明虾色泽亮丽,口感鲜滑,遗憾的是调味有些差。”
“菜心狮子头,嗯,这道是沪菜了,甜咸把握有度,入口酥糯,就是菜心不够嫩。”
段昔一面吃一面挑挑拣拣,听得负责上菜的侍女脸都僵了。
龙音却是饶有趣味的看着他,似笑非笑道:“那就全部撤下去重新做,你觉得如何?”
“……”段昔斜眼看他,淡定道,“都还算能入口就是了。”
龙音轻笑了一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段昔吃饱喝足,接过侍女递来巾帕擦了擦嘴角,这才慢条斯理的回答:“我还有很多不知道却又想知道的事。”
“比如?”
“比如你的名字。”
龙音端着茶杯,在手中转了转,道:“你也一样不信我,你怀疑我对你用了假名,可事实上龙音就是我的名字。”
段昔眉头轻皱:“可是……”不对,江湖中传闻的确没有讲过任何关于若水宫宫主的具体身份,姓甚名谁、模样身高,均无说法。这么一想,段昔脸上露出微微歉意,随即却又道,“但你说你有大哥,而且出身淮南,我更得知你家经营布庄……”
龙音脸色一沉,气氛倏然一变:“你查过我底细?”
段昔对上他的视线,点头道:“是,因为我一眼便觉得你出身不凡,不似寻常人。”
“你这么说是要讨我开心?”龙音放下手中的杯子,凑近段昔,“我若水宫这些年隐姓埋名,却终究抵不过江湖中沸沸扬扬的传言,我只想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外头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却视我等如洪水猛兽,隐姓埋名是被逼的,行事诡秘亦是被逼的,我的身份如果暴露,等待我的,就是魔教那样的下场。”
段昔近距离看着对方的眸子,明明如琥珀般泛着流光,却偏偏一眼望不尽,里头究竟深藏了些什么,他无法看透。然而过去那些言笑晏晏的时日历历在目,段昔割舍不断,他心里其实还是相信龙音的,即便他隐瞒了若水宫宫主这一重身份,最终他垂下眼睫道:“我查你也是想知道我爹的下落,后来也有请你吃饭道歉了……”
龙音愣了一会,奇道:“请我吃饭道歉?什么时候?”
“……在楼中楼的那次,虽然我是没有说出口,不过我心里面是有跟你道歉的。”实则段昔自己也快忘掉有这回事了。
龙音露出怪异的表情:“这样也算?”
段昔笑眯眯道:“事已至此,我们算扯平了好不好?”
龙音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的点着桌面,不慢不紧的说道:“好,不过,你要认我做大哥。”
“什么?”段昔怔住,没明白过来。
龙音伸手去摸他的头,唇角掀起:“你忘了,我曾说过想要你这样的弟弟,而且,你也对我说过要与我一起春来便观百花,夏至便望繁星,秋到则吃蟹赏满月,至于冬天就温一壶酒赏雪。”
听到此话,段昔怔怔看着他,心中说没有触动是假的,他没想到龙音将他们的话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顿时不知作何反应。
龙音神色一黯,收回了手,道:“怎么,你不愿意?”
段昔挠挠头,唉唉叹气:“不是这么说,我只是……有点受宠若惊,你可是高高在上的若水宫宫主。”
龙音眉头微皱:“你是在意别人的眼光,还是真的在意这虚名?”
段昔摆手道:“你别又扯到那些去,这高高在上的虚名我当然在意了,我可是听着江湖传闻长大的,现在活生生一个若水宫宫主在我面前,还说要认我做弟弟,你说我脑子能不乱么!你可是能翻云覆雨的前辈,我只是个刚出茅庐的无名小卒……”
“嗯?前辈?我有这么老?”龙音一挑眉。
“……是不老,可你跟我师父是同辈吧?按推论,你执掌若水宫也起码十载有余了。”段昔难得老实的回答。
龙音不再听他乱扯一通,直接拉他的手过来,咬破了他的食指。
段昔疼得哇哇大叫:“你这是偷袭!偷袭!”
各自一滴殷红的血滴落进龙音的杯中,龙音端起杯子饮了一口,道:“便以茶代酒。”而后递给段昔。
段昔看看眼前这碧玉杯子,再看看龙音,一咬牙,接了过来一饮而尽。他本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早就把武林名门正派所宣扬的正道抛到脑后去了,本还想着与若水宫拉上了这层关系到时该如何跟师父交代,如今骑虎难下,干脆就顺水推舟,有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放下酒杯,段昔笑嘻嘻道:“大哥,这样可满意了?”
龙音这才真正笑了,眼底尽是笑意,如此开心的模样让段昔看了顿觉心虚:“这丑话可说在前头,我绝对不是你想象中既乖又听话的干弟弟。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反正这边的都是你的人,刚才那事大家都可以装作没看见。”
龙音搭上他的肩膀,眉毛微挑:“你怎么能说这种让大哥伤心的话?我可是对你非常了解,比如——”顿了一顿,“你在青楼跟小丫头们打赌输了,被她们骗着穿了女装的事……”
段昔一听连忙叫起来,止住他的话题:“停停停!大哥你这样太不厚道了!”说着瞄了眼旁边,果然见那些侍女个个低头掩嘴偷笑,顿时怨念的盯着龙音看。
夜色渐深,山风徐徐吹来,带了浓重的寒意。龙音抚着心口轻咳了两声,立即便有侍女给他披上了厚厚的缎面大氅。
段昔知他身体虚寒,便道:“大哥,我想回房休息了,你安排给我住的是哪间院子,那里的侍女是不是都美若天仙?”
龙音笑道:“若水宫可不是天香楼。”
段昔脸皮极厚:“我知道,但我看你这来来往往的人都长得很好看,你就拨多几个人给我,在我眼前晃晃也行,养养眼睛。”
龙音闻言不禁失笑。
一路这样闲聊着,龙音送段昔到了客居,这里是若水宫除去宫主所居之处最好的一处地方——流云阁,竟正好与他的流云剑法重了名。
段昔往里走了几步,忽而回头对龙音说道:“大哥,你是不是会放我回去?”
34.师父救命四
黑夜中灯影悱恻,龙音的模样隔着这么一段距离看来有些模糊,他似乎笑了,又似乎并没有什么表情,缓缓道:“你说呢?”
段昔心头一震,他相信龙音并不会伤害他,然而完全猜不透龙音把他困在若水宫的意图。从他离开客栈那日算起,已快半个月了,他失踪这么久,一路上却连半个找寻他的人也没见着,就不知是路线过于隐秘,还是大家都以为他当逃兵去了,顿时那个惆怅万分。
“师父啊师父,你可千万别抛弃我。”段昔和衣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滚来滚去,心里默默念叨。
而另一边厢,龙音服药后,看向跪在不远处的黑衣人,问道:“外面的情况如何?”
黑衣人道:“回禀宫主,杨重远已带人攻上落日山,魔教四长老暂时拖住了他们。”
龙音收回视线,继而道:“宁如谦有何动作?”
黑衣人答道:“宁如谦如今在双雪堂,出动了不少人马寻找段昔的下落,似乎并无怀疑到我们。”
龙音沉吟片刻,道:“传我命令,让江南一带的暗线全部回撤。杨重远大事将成,我们的油水也捞够了,免得到时被倒打一耙,得不偿失。”
黑衣人点头道:“宫主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且慢,元青回来没有?”
“正在路上,应该这两天能到。”
“嗯,下去吧。”
黑衣人应声而退。
屋外侍女轻声道:“宫主,夜深了。”
“进来替我更衣。”龙音站起身,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两位侍女。
取下了发冠的龙音,锐利之气骤减,他其实也是两天前才刚回到若水宫,这些时日事务缠身,他体内的寒气天天准时发作,也难怪近身侍女如此紧张他的身体状况。
正准备休息的龙音忽然瞥见摆在桌边的那个精巧的檀木盒子,探手取了过来,里面是一块龙头鱼身的玉佩,鱼身微微鼓起,玉色光泽温润,显得尤为娇憨。这是他在返回若水宫的路上买的,这圆圆润润的玉佩,跟他认来的弟弟真是一模一样的可爱啊。
侍女在旁轻声道:“宫主?”
龙音回过神来,将玉佩放回檀木盒子中,道:“好了,你们下去休息吧。”
段昔一早便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到房间内陌生的景象才一个激灵想起自己正身处若水宫。
房内光线晦暗,段昔起身推开了窗子,只见外边的雨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溅落在花木丛中,迎面而来的风夹带着冬天的寒意,让他顿时清醒了许多。
没过一会,侍女小桃小绿便敲门进屋。
小桃讶道:“段公子这么早起身了?奴婢还以为要等上一阵呢。”一边说着,一边与小绿准备洗漱的用品。
小绿突然低呼了一声:“啊!”
段昔道:“怎么了?”
小绿走上前,道:“段公子你的衣服全皱了,奴婢这就给你另外准备一身。”
段昔低头一看,昨晚和衣而睡,这一身锦衣果然是皱得不像话,话语中带了几分歉意:“有劳小绿姑娘了。”
这一番梳洗之后,小桃小绿就领着他出了流云阁。
白天的若水宫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在朦胧的雨幕中,这种剔透清净的美色堪比江南。
在前头领路的小桃道:“段公子来得真巧,刚好就碰上了这里秋冬的阴雨季,这雨不下足半个月是不会停的。”
本就为出若水宫一事而犯愁的段昔一听,更是愁上加愁——这一程本就山路险阻,现在又下雨,就是能偷偷溜出去,恐怕也走不出十里。
一旁的小绿接道:“宫主吩咐由奴婢二人服侍段少侠,段公子若有任何需要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
段昔笑道:“包括带我出去?”
小绿与小桃的神色顿时变得严肃,小桃道:“段公子,你既然已进了若水宫,就莫要再私自打算着如何出去,只要宫主高兴,往后你大把机会能跟宫主去游山玩水。”
这一番话听得段昔甚为不舒服,这么一来他岂不成了关在笼子里的画眉鸟?嘴上却道:“多谢小桃姑娘指点。”
他们到的是龙音所住的院落,厅子里已布好了早饭,浓稠的小米粥,鲜绿的嫩菜心等几样小碟的清淡菜色。
段昔前脚刚踏进厅子,龙音随后也就到了。
“昨晚睡得如何?”
“一觉到天明。”
“这样就好。”
段昔本想着在这顿早饭中见缝插针让龙音答应放他出去,然而侍奉在侧的侍女十分殷勤,来来回回的,他唯有郁闷的食不语了。
直到用罢早饭,龙音一句“到我书房看看吗”的问话,才让段昔重新焕发精神。
书房中,悬挂着“上善若水”的字幅,与当日在杭城那宅子里所见的“善水”是同样挺瘦秀润的瘦金体,同样的透露着那股异样的寥落感。
见段昔盯着那字幅出神,龙音道:“我可不是名家大师,你这么专注的看,会让我觉得难为情的。”
段昔回过神,笑道:“大哥你就别自谦了,我敢保证这幅字如果放出去卖,肯定要价不低。”
龙音眉毛微微一挑,戏道:“若是只值五两银子呢?”
段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大哥放心,到时我会在暗地里帮你炒价钱的。”
龙音笑着摇了摇头,尔后变戏法似的把一早准备好的玉佩放在了段昔掌心,道:“这是送给你的。”
段昔讶异的看向他,又看看手中的玉佩,龙头鱼身,上品羊脂玉,精工细雕,于娇憨中透出玉石独有的灵性,上头系的是红绳结,与羊脂白玉互为映衬,煞是好看。
“这个太贵重了!”段昔在明月城的商行不是白呆的,这上品羊脂玉价格之昂贵让人咋舌。
龙音伸手将玉佩系在段昔腰间,道:“你好好收着就是了。”
段昔也不再客气,摸着玉佩笑道:“龙头鱼身,大哥,你是想要我鱼龙变化?”
龙音笑答:“我只是觉得这玉佩跟你很像。”
段昔怪叫:“像?哪里像了?我如此玉树临风,哪里跟这圆润的玉佩相像了?”
“是性情,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你重情重义,一身侠气。虽然有时油腔滑调,但你本性纯良,不管来人是何出身,你都是同样的态度,你是个温柔的人,与这块圆润温和的玉佩不是很像么?”龙音毫不吝啬的称赞道。
段昔还没被人如此认真的夸赞过,脸皮一贯极厚的他现在连耳根子都红了:“好了,大哥你别再夸了,我都要怀疑你口中的那个是不是另一个人假扮的了。”
龙音见他难得脸红,连耳垂都红透了,衬得肤色莹白,竟看得他不由得心神一晃,想往那里轻咬一口。
随后却听段昔说道:“可是大哥,你既然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不肯答应让我出若水宫?哪怕让我跟师父联系一下也好,免得他为我无故失踪而担心。再者,我们既然已是兄弟,那我肯定会时常到若水宫来的。”
龙音定定的看着他,道:“可作为大哥,我的心愿是你能在若水宫陪我。”
“我们一起去游山玩水也是可以的。”段昔努力游说。
龙音垂下眼睫道:“若水宫事务繁忙,而我身体不佳。”
段昔再三告诫自己千万别又心软,道:“可我在外头还有事要做,有朋友,有师父师弟,还要找我爹。”
“对我来说,有你在的若水宫温暖很多。”龙音拉开案前的椅子坐下,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