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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者和年轻神父的故事——by银色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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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焦急起来。母亲下班回家的时间就快要到了,每个星期三她总是在这个点回家。我本能地意识到,如果被母亲看到这一幕,将对外面的男孩们十分不利。我又丢了好几次,还差点在床上摔倒。终于,橄榄球被上面的一双手接住了。‘快……走……’我对那个还在朝我看的长着雀斑的男孩说。”

“‘不!你脚上的伤口必须要清洗干净。你家里还有人吗?是那个胖老太婆把你关在这里的吗?’我不知道他口中的胖老太婆是谁,但是我很担心。母亲就要回来了,她总是在一阵尖锐的摩擦声后打开房门。于是我捋起袖子,向上面的男孩展示我伤痕累累的手臂,那是母亲在惩罚我的时候用刀片划伤的。‘快……走……这……很……危……险……’我试图向他表达,我的母亲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如果被她抓住,他很有可能受到跟这一样的惩罚。”

“男孩的脸色变了,他迅速抽回手臂。‘听我说,小不点!’几秒钟后他再次将头探进窗户,‘我会找人来救你的。要多加小心,我一定会找人来救你的!’”

“这时,我听到了从屋子另一面传来的尖锐摩擦声,某个隆隆作响的东西靠近,然后又突然变得悄无声息。我抬起头,男孩的脑袋消失了。他们应该已经听从了我的劝告,远离了这里。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件事会给我今后的生活带来多么重大的影响。”

忏悔者突然顿住了。他的眼珠依然是骇人听闻的黑黄双色,然而年轻的神父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对这双眼睛的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是的,不是怜悯,也不是想要代表上帝伸出援助之手。

仅仅是想要知道这个人身上发生的一切。

这样的兴趣而已。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听到自己说。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母亲推门进来。她显然是被屋里的情形吓了一跳。但是,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直接破口大骂,或是示意我躺下接受惩罚。她将晚餐放在桌子上,抽出一把椅子坐下,用一种紧张的语调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被什么人看见。说实话,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虽然她只是一个笨重而又丑陋的妇人,但是那时她在我眼里,却是犹如上帝一般全知全能的存在。”

“我将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不过并没有提那个长雀斑的男孩坚持要来‘救我’的事。我本能地认为,这个消息大概会让母亲本就绷紧的神经立即走向崩溃。”

“不过她的状态的确很不对头。她握紧双拳,用一种十分可怕的眼神盯着我,就好像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然后她吐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字节,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从中捕捉到类似‘该死’、‘必须逃走’、‘绝不能让他们发现’等等字眼。”

“她走出地下室,一反常态地没有锁门。房门笔直地打开着,但我并没有趁此机会出去看一眼这栋我住了整整十年的屋子的其他部分。我很害怕。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而我却对此无能为力。我一点点把被子上的玻璃碎片挑出来扔到地上,然后用这层单薄的阻隔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很快,外面传来了暴躁的整理东西的声音。这声音持续了很久,偶尔还能听到有什么被打碎在地,以及母亲随之而来的咒骂。我始终躲藏在被子下面。这一次就连黑暗都都无法让我放松精神。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是在许多人家的房子里都开始响起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的时候——我当时并不知道有电视机这种东西存在,尽管母亲每天都看电视,但我一直认为那是夜晚才会来访的客人。”

“母亲再次走进地下室。‘小杂种,因为你的愚蠢,我们必须离开了。这下你满意了吧!你这个狗娘养的小杂种!’她对我咆哮,扯着我的一条胳膊向外走。我几乎跟不上她的步子。我第一次看到地下室以外的世界,却又根本来不及分辨周围的每一样新鲜事物。我们坐上了一辆轿车。我在绘图读物上看到过这种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同一页上还画有火车、小货车、警车以及消防车。”

“母亲踩下油门,我的脑袋猛地撞在椅背上。道路两边的东西开始倒退,我甚至来不及分辨它们和我从小窗户中看到的世界有什么不同。大概是意识到猛踩油门的声音可能引来邻居的注意,母亲放慢了速度。我们平稳地驶上一条较宽的马路。然后,我在右边的车窗里看到了一幢漂亮的房子。她灯火通明,大约有三四层楼高,有着白色的外墙和一扇扇拱形的窗户,像极了绘图读物上的奶油蛋糕。”

“在车子驶过的时候,借着门廊上的灯光,我看到那幢房子的门口站着几个人。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牵着一个男孩的手。是那个长雀斑的男孩!我兴奋地趴到车窗上。他们的对面站着一个长发的女人,她正对他们挥手,像是就要离开。她转身的时候,我瞥到她胸前别着一块闪亮的牌子。然后长雀斑的男孩突然和我视线相接。他抬起手,指向我们的车,张开嘴发出尖叫。而他身旁的男人脸上也很快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母亲再次猛踩油门。男人对长发的女人飞快地说了些什么。我转身趴在椅背上,看到那女人气急败坏地朝我们的方向追了几步,却根本无法赶上车子的行驶速度。这时候,我们拐了一个弯,那三个人终于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这些该死的青少年保护协会的蠢货!’母亲对着方向盘喷出一口唾沫星子。她将车开得飞快,我的头好几次撞在车玻璃上。那天夜里,我们扬长而去,从此再也没回到过那个地方。”忏悔者叹了口气。

“现在你还跟你的母亲住在一起吗?”年轻的神父突然开口问道。

“现在?”斯科特摇了摇头,“不,现在我再也无法回到她的身边了。”

他的语调中透出一股不祥的气息。

“这是一个好选择。”年轻的神父鼓励道。

“是吗?”斯科特叹了口气,“不过离开她已经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现在我要对您说起的这段经历,可能是让这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根本原因。当然,也有可能,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命中注定。是的,也许我命中注定就要背负这份杀害同类的罪!”

“我们都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母胎中就有了罪。”神父用平静的语调念道,“原罪是阻隔我们与主的最大距离,但是至宥的主必将宽恕我们,正如同他宽恕偷吃了禁果的亚当一样。在出生之后所犯的诸多罪恶中,以杀人最为严重。但只要我们诚心忏悔,事后想方设法弥补,在最终的审判降临时,慈爱的主依然会选择宽恕我们,没有一个虔诚的信徒会被真正阻挡在天堂的大门之外。”

神父充满宽恕和怜悯的话让忏悔者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动摇。“天堂……”他喃喃道,“不,我已经不指望能上天堂了。只要这一切不再发生……上帝啊,如果您能让这一切不再发生,那我的灵魂就已经得到了救赎。无论如何,让我来告诉您离开地下室之后的几年里发生的事吧!相信在听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睿智如您一定可以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希望这没有打扰到您接下来要做的事。”

“不,你没有打扰到我。继续说下去吧,斯科特兄弟。”

年轻的神父突然想起了他每天夜间的功课。不过和拯救眼前的罪人相比,那几乎算不了什么。他听到有一个脚步声慢慢靠近,那应该是教堂中的助祭。如果他发现告解室的布帘被拉上了,应该就会很快离开,不来打扰罪人的忏悔时间。果然,脚步声在还没靠近告解室之前就又慢慢消失了。

“好的。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嗯……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至今我都不知道那具体是在哪里。我对地理毫无概念,即使是现在,也很难说出这个城市和那个城市之间位置上的区别。母亲开着车,期间好像加过几次油。我们的三餐都在公路边的停车场里解决。我很惊讶母亲在中午的时候还需要吃一次饭。夜晚,我们住进最便宜的汽车旅馆,将就一夜。”

“我们顺着笔直的公路前进。清晨,阳光从正前方照来,我虚弱的影子随着我的动作投射在后座上,在几个破旧的箱子上颤抖着起舞。正午的时候,他瑟缩在我的身后,就像是一块密实的人形盾牌,深深嵌入椅背。几天之后,我们在一个大城市中停下。母亲重新开始工作,她似乎不再干护理的活了,而是替人做各式各样的临时工。她上班的时候,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会把我关进浴室,用沙发顶住门。说实话,我更喜欢她上夜班,因为白天的光线太过强烈,透过磨砂玻璃之后,在白色的瓷砖上不停反射,几乎让我的影子无处遁形。”

“后来她接到一个电话。我听到她用恶狠狠的语调说:‘我没有儿子!我的儿子已经死了,你就不会去查查那该死的出生记录吗?’然后,听筒被砸在电话机上。当天晚上,我们又开始了汽车旅行。我本能地感觉到母亲在逃避什么人,而那个人或许可以帮我摆脱现状,但是我却对此无能为力。我们一站又一站地旅行,经常接到那个不知名者打来的电话。母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她有时候会一边揍我一边破口大骂,说都是因为我她才不能用身份证去找一份正式工作。”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带我出去吃了一顿晚饭,并让我回去之后立即收拾好我的那些绘图读物。我问她是不是又要离开了,她说是的,但是和之前几次不一样,这次她找到了一份好差事,长期而又稳定的好差事。”

“‘我能再有一间地下室的房间吗?’我问她。‘我亲爱的斯科特小甜心,你的要求太低了,你能拥有一整栋房子。那里大到你无法想象!’她这样回答。‘那里也有很大的地下室吗?’我的追问明显让她感到烦躁,她用粗壮的手指叩了叩桌子。‘吃掉你那份煎饼!小杂种,如果你再问东问西,我就把你的那些小人书统统烧掉!’她警告道。我不敢再说话,努力朝胃里塞那些从未吃到过的美食,尽管这样做的后果是让我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我们再次踏上旅途。”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要逃走吗?”年轻的神父突然问。

“逃走?”斯科特摇了摇头,“不。您也许还不明白,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从一个囚笼转移到另一个囚笼的生活。我并不知道正常的十二岁男孩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我认为被关起来就是我的命运,一种无法反抗的命运。更何况,凭我的力量无法带走所有的绘图读物。我必须留下来,留下来守护它们。就像我的影子从未嫌弃过我的软弱无力,一直兢兢业业地守护在我的身边一样。”

影子?

神父注意到斯科特每次提到这个词的时候往往伴随着一种感激的语调。

不,你应当走出去,和你的同类作伴,而不是将这小小一片黑暗馈赠视作友人!

但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意识到,如果是他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也未必能比斯科特做得更好。人都需要陪伴,在上帝的光辉照耀不到的地方,或许只有那一小团阴影才能给忏悔者一点安慰。

“那你的母亲有没有因为找到稳定的工作对你稍稍好一点?”神父用干涩的声音发问,“你们后来又去了哪里?”

“天堂!我去到了真正的天堂!”忏悔者脸上的激动表情让他美丽的五官变得扭曲。

“我们大概走了两天一夜,到达那里的时候刚好是黄昏。母亲让我躲在后座底下,她要先进去交接工作。我猜想这次的雇主大概并不希望她带着一个小孩。我在那儿趴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母亲回来了。她打开车门,从后车座上搬下两个箱子,示意我爬出去,把其中一个交到我手里。‘拿好这个!’她对我说。然后又从后车座上搬下另一个箱子,一左一右地拖着朝前走去。”

“大约五分钟后,我看到了她!在惨白的叶子早已掉光了的枝条后面,她向我展露出她那楚楚动人的风姿。她就像是一个正在小憩的贵妇,那样的美丽,那样的高贵,充满着古典气息。夕阳将树影投射在她的身上,就如同为她穿上一身梦幻的纱裙。她高大健康,两翼微微向前,宛如两条张开的手臂。她的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每一个阳台,甚至每一条外墙上的修饰线,都呈现出一种无以伦比的优美姿态。这就是我的新家!我站在她面前,犹如乞儿站在尊贵的皇后面前。我不知所措,畏首畏尾,不敢让自身的污浊沾染她哪怕一丝一毫。”

“母亲走了过去,费力地举起箱子走上门廊。我第一次看她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开门。她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出一把,低下头,仔细对准了锁眼,转动了两圈。她的大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敞开了。尽管年代久远,这栋美丽的建筑物却完美地保持着最初落成时的状态。每一个锁眼里都被滴入了润滑油,每一个铰链都活动自如,甚至就连她内部那些黄铜的装饰品,都像它们刚刚被铸造出来的那一日一样闪闪发光。时代的痕迹沉淀在她的灵魂之中,让她拥有了任何一栋现代化建筑物都没有的奇特魅力。”

“‘看来要干的活还不少。’母亲嘀咕着走了进去。她不得不提起箱子,以防箱子底下的泥土沾到地毯上。‘在垫子上好好把你的爪子擦干净再进来!’她回头对我吼。我如梦初醒,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向我敞开了怀抱。而我,她可怜的奴仆,即将因为她的一时仁慈,在这片古老的屋檐下度过许多许多美妙的夜晚。”

“我小心地蹭了几下鞋底,又抬起脚打量了一下,以保证上面没有沾着小石子或是泥巴。我犹豫着迈进大门,厚厚的地毯给我一种正行走在云端上的错觉。走廊的天花板很高,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像,锃亮的黄铜烛台上安装着现代化的灯具。我看到一个矮几,上面铺着白色蕾丝桌布,正中央的地方摆着一个白瓷花瓶,一捧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束插在里面。手指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娇艳欲滴的色彩所吸引,然而触摸到的却并不是柔软芬芳的花瓣,那是一片冰冷的温度。一小片卷曲的花瓣掉了下来,我连忙将它握进掌心中。毫无疑问,它也是一件瓷器,这一整个花瓶连同里面惟妙惟肖的花朵一起,全都是经由人类的双手创造出来的绝美艺术品!”

“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这栋房子就像是一座充满魔力的高塔,无数秘密等待着我去发掘。我快走几步,赶在母亲的背影消失之前追上她的脚步。她把我带进了一个狭小的房间。不过里面的摆设却要更加现代化,也更加有人情味一些。‘哈!他们给管理人的房间装了壁炉!我真应该试试,冬天烧壁炉的感觉。唔……等我先把这些破烂都搬进来。啧啧,早知道就不带那条破被子了,这个看上去像是纯羊毛的。’母亲挥动着她那两条圆滚滚的手臂,在房间里东摸西看。而我则立即被这里的美妙光线吸引住了。这个房间只有一扇天窗,窗户外面还装着黑色的铁栅栏。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透过双层玻璃,把铁栅栏的弯曲形状投射在茶几、沙发以及地毯上。”

“这份美丽并没有持续多久。母亲找到了电灯开关。装在黄铜灯枝上的六个灯泡同时放出光亮,让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母亲也发现光线太亮了。她旋转了一下开关,把光源减少到三个。‘好了,小混蛋,这儿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母亲注视着我,‘我可以允许你在这栋房子里自由活动,但前提是你必须要干活。你得把一切都擦得干干净净。从三楼最东面擦到三楼最西面,再从两楼最西面擦到两楼最东面,最后再擦干净底楼,这就是你要干的活。有人付钱给我,让我把这里的一切都维持原样。所以在打扫的时候,你不能动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支笔,你也必须把它放回原位。明白了吗?’我一面忙不迭地点头,一面用力握住拳头,生怕被母亲发现掌心中的瓷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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