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炎默了一下，道：“那秦雀你打算怎么办？”
沧海倏尔垂下眼帘，他张了张嘴，片刻道：“当然要将他的身子调理好，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他既已寻见情灯，弃与收回情种，都是他的决定，我想我们无法干涉。”
“恩，”庚炎赞成地低吟，又道，“想要调理好他的身体，并非难事，只是他支离的心智，我也无能为力。”
沧海明白：“这个也不急于一时，只是尽量快些便好，毕竟这般拖着，只怕于秦雀没有丝毫益处。”
“可以。”庚炎答应道。
“那之后，我们便去游山玩水？”沧海回首，笑着问桌前的庚炎，眸光平静，又好似只是个玩笑，并不能作真。
庚炎静静注视了沧海片刻，见他脸上依旧是温柔的笑意，那眉心的红痣泛着妖艳的光芒，沉声回道：“好。”
第一百二十一回
倾盆大雨一直下到深夜，更深露重，四处散发着淡淡的泥土气息。
沧海是被一阵打门声惊醒的，他随即起身，披上衣衫便去开门。
此时怕是已有五更天，天角已微微泛白。
情灯应是快熄灭了，此时来打门不太会是求情种的人，应是来求医的吧。
木门拉得嘎吱一响，沧海朝外望去，正想开口，目光却忽而一变，话语生生卡在喉咙。
“钵多罗尊者……”
多年不曾听过的称呼，几乎已经快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名字，沧海不禁抓紧了指下的木门，忍不住发起抖来。
门外站着一个衣着儒雅素洁的少年，面貌俊秀，背上背着一个遮着棚子的书篓，满身皆是风尘，好似还沾着雨露，就像凡尘千里求学的莘莘学子。
一笔点苍，写尽天文地理……
原来白日里看到的那个身影并非错觉，虽然少年比那时长高了不少，可他留给自己的那几个短短的印象竟是那般深刻，以致于多年后，仅凭一个模糊的背影就能立刻认出来。
又或许，并非因为少年太过使人牢记不忘，而是佛界那段岁月，沧海始终无法忘怀。
那就像是一根刺，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不会消失，偶尔触动，便会痛得锥心。
沧海沉重叹息，他理清思绪，抬眸望着眼前几乎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轻笑一下，低声说：“白泽，你长高了不少。”
白泽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眼前这个消失了整整三年的清丽男子，依旧还如往昔那般笑得温柔而又淡漠，甚至开口的这句话，莫名令他的心境浮起小小的澜漪，一瞬间，他不由有些脱力的疲倦，又有些心酸和无助。
他寻了这个人整整三年，每一天每一刻都不曾停歇，也不曾放弃。当在此地找到蛛丝马迹，并向一方世家确定时，他以为他会激动得难以自持，可当面对男子，听他说出这样一句话后，白泽竟忍不住想哭出声来。
沧海看着眼前孤零零的少年，见他双目微微发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忍不住又是轻叹一声：“原本我以为你们应是更晚些找来，也已有打算离开此地，却不想终究还是慢了。也对，白天才隐约见你在段府逗留，想来听说有个貌美非常的大夫在此地行医，听了名字，又怎会猜不到我也在此处。毕竟当年，他是与我一同失踪的。”沧海略有些失神地回忆着，下一刻，淡淡地问白泽，“燕楚七两人应该就在附近吧？”
白泽看着面前的人，想看到哪怕一点的仓皇和绝望，可那张清丽而平凡的脸上，神情始终柔和淡漠，只有那眉心有一颗自己从不曾见过的红痣，显得略微突兀又晃眼：“燕楚七他们并没来。”他说出这句话，见男子脸上掠过一抹诧异，接着又道，“只有我一个人。”
沧海有些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问他：“你一个人？”若是一个人，无关燕楚七，那么少年应是与他更没有丝毫牵扯，又怎会风尘仆仆地前来寻他。
想了一下，沧海让开身子，对白泽道：“进来再说吧。”既然只是白泽一个人，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何况，他察觉到白泽似是有话对他说，总是站在外面始终不妥。
白泽见他如此从容，心底隐隐升起一抹暖意，毕竟隐世三年并不容易，还未查清自己的来意，就这般对待自己，似乎有些太过随意。不过，想了想，这也确实是男子一贯的温柔。
沧海领着白泽往里走去，白泽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不过是最为普通的民舍，甚至有些简陋，并不算大，院前院后都种着花花草草，还有些晒药的簸箕。花草中以梨树最多，这个季节，梨花开得正茅，四处都溢满了清淡的梨香，和钵多罗身上的那股特有的香气很奇异的糅合在一起，毫不违和，令人心悸。
刚走进屋里，融合了无数药材的气味扑鼻而来，并不刺鼻，也并不讨厌，甚至隐隐有些喜欢。
他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个人，身形高大，整齐地着一身素白长衫，此刻正从药柜前转过身来，待看清他的面目时，白泽悚然一惊：“仲……仲古天尊？！”即使知晓仲古天尊也在这个小医庐里，但是亲眼见到那个孤傲尊贵的上古神尊在药柜前抓药，甚至浑身的那股睥睨之气也消减了几分，白泽感到十分惊恐，怎么看都觉得无比诡异。
庚炎抬眸瞥了白泽一眼，上扬的嘴角还是勾着那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小家伙，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白泽微微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尽管男人如此称呼自己，他竟莫名感到一丝亲切。
他望了望身前的钵多罗，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过来坐吧，先喝口水。”沧海将白泽引到桌前，对他示意了一下。
白泽也并不拘束，依言坐到了桌前，执起沧海倒的水，若有所思地来回打量两个人。
片刻，抓好药材的仲古天尊走了过来，撩起衣摆坐于桌前，笑着问白泽：“来者是客，又是故人，且天将亮，说吧，想吃些什么，我亲自下厨。”
白泽一口水呛在喉咙，差点没喷了出来，茶盏在手上打了几个颠，幸好没落到地上。
沧海忽地轻笑起来，见白泽猛咳不止，收起笑容，似有若无地瞪了庚炎一眼：“别捉弄人了，你先去准备吃的和秦雀的药，等下我来帮你。”
庚炎收起戏谑的笑，回头望了望沧海，起身拿着药包便走了出去。
白泽诚惶诚恐地看着仲古天尊离去的背影，心底七上八下的。
沧海见他这样，心情出奇的愉快，不由笑着对白泽道：“他是很久没听人那般称呼他了，一时玩性大起，你别怪他。”
白泽更是惶恐，这世上谁敢怪仲古天尊，万物亚父？那真是嫌命太长。
抬眼看了下面前温柔的男子，白泽心底直道，恐怕也只有这个人敢如此说，如此做了。
白泽想了想，还是对沧海解释了一下：“……晚辈只是觉得天尊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
从方才进屋，气氛就十分随和，白泽从未想过现在这两人的相处会变得这般……这般融洽而平等？就好似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在无声的交流，无比契合，以致言语间皆流露着一股无法想象的交融气息，如同人间常说的老夫老妻，相持相扶，不离不弃。
因此，其实白泽的诧异多过于奇怪，更为自己最后的想法感到惊悚。
沧海当然知晓白泽心中所想，却也并不点破，只是淡淡笑着，有些恍惚地喃喃自语着：“是么？不一样了……”下一刻抬眸看向白泽，说道，“你不必太过拘束，我和庚炎现下都是凡夫俗子。我如今不叫钵多罗，你在段府应当听说过的，我现在叫沧海，医庐后面那个棋庐便是我在授棋，你唤我先生便可。这间医庐是庚炎的，这里的人都叫他庚大夫，或者你愿意，唤他声先生也行，他偶尔也在棋庐替我授棋，”说着，笑了一下，“我这授棋先生的名头怕是要被他抢去了。”
白泽听他最后一句，竟好似含着一抹嗔怪，一时间，白泽有些说不出的感受，就好似自己成了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水面多年的平静。
他有些不忍，可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收起思绪，白泽回道：“我知道了，其实这次我来找沧海先生，是想先生帮白泽救一个人。”
沧海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神情平静，开口道出了两个字：“虚耗？”
能让白泽四处奔波寻他的，除了虚耗他想不到第二个人。
察觉到沧海脸色稍稍变了一下，白泽立刻从袖中拿出两样东西，仔细放在桌上，道：“先生，这是舍弟顽劣，曾偷取的乾达婆王的嗅观，还有这根玉箸是天尊赐给舍弟，现下白泽一并还给先生。”
沧海瞥眼看去，见桌上果真放着一只玉色通透的细箸，还有一只灰色的小布袋。
他身子微微一顿，片刻，伸手将布袋拿在手中，看着看着便失了神。
乾达婆王……
过了好一宿，沧海终是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看向白泽，并将布袋放了下去：“人都去了好些年，再还给我有何用……你先说说虚耗如何了，看我能否帮得上忙。”
听他此言，白泽松了一口气，忙俯身从脚边的书篓里，小心捧出什么。
沧海也有些好奇，定睛看去，瞬息诧异万分，那白泽双手捧着的，竟是一只银塑的小老鼠！
那只银塑的小老鼠蜷缩成一团，通体灰白，灯光之下闪烁着银两的光泽，质感坚硬，白泽放于桌上的时候，隐有铜声。
“这是虚耗？”他很难相信那个顽皮的小家伙会变成这样，目光落到桌上的另一样东西上，沧海试探着问，“是因为这根玉箸？”
庚炎曾说过，他交换给虚耗的那只玉箸，箸头所点之处可将其化作金山，箸尾所点之处可化成银山。虽然不知玉箸点人，是否也会将人化作金银，但见虚耗如今这个模样，他只能如此猜测。
果然，白泽无声地点了点头，目光微微黯淡下去，默了一会儿，对沧海娓娓道来：“那日邪魂刚从无间渊泄出时，虚耗贪玩，闯进了尸人群中，结果不小心被带有邪魂的尸人所触，眼见着就要被噬掉魂魄。情急之下，我用点苍勾出了他身上的玉箸，胡乱将他点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原本银封似是对尸人没有太大的作用，几乎支撑不到两日便会裂开。我又连着用箸尾点了四次，加上第一次，共作了五次银封，后来不知为何银封不再裂开，那时我才发现，燕楚七的尸人不能再噬人魂魄，更不能据他人躯壳。如此，虚耗似是保住了一条性命，可当我想解除银封时，却全然束手无策。也是在那时，先生和天尊双双失踪，引得燕楚七勃然大怒，我便猜想邪魂应与先生有关。所以，一为附于虚耗身上的邪魂，二为银封，这三年来我四处周游，便只是为能寻见先生和天尊，恳求救回虚耗。”
沧海静静听完，不语沉思，看来虚耗即使被封在银中，依旧是生死难测。若非当年他以白镜假作托生，压制了体内的母种，以障眼法骗得邪魂失去了噬魂夺壳的能力，恐怕虚耗早已成了燕楚七那些邪魂尸人中的一员。
忆起往事，思绪总是不受控制，愈飘愈远，回神后，他有些惋惜地对白泽道：“你所说的这两件事，恐怕我都无能为力。邪魂滋生确实与我有关，但我现下假作托生为人，正是为了抑制邪魂的增长。当日无间渊边，阿修罗王罗睺为了不使邪魂噬体，生生焚尽了自己的三魂七魄，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后来我掉入无间渊，迦陵频伽为救邪魂附身的孔雀，更是以自己的魂魄为引，代为受过，孔雀险险活下来，可迦陵频伽恐怕也与罗睺一样，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你若是想从我这里找出剔除邪魂的办法，我只能告诉你，我也没有办法。”
沧海执起桌上的玉箸：“至于银封之事，我想，庚炎也无法帮你。”
“为何？”白泽本就不安，一听连银封都似是不能解开，立刻着急地问。
“白泽，你有想过庚炎为何要与我一起托生成人？或许，有一点是因为我，那么，其他的呢，又是因为什么？”沧海忽而问。
白泽愣了一下，沉默下来，他确实并不清楚此事。
沧海见他模样，继续道：“庚炎是仲古天尊，为天地万物亚父，他身居异世混沌，本掌管着一盏关乎天地灵气的神灯，名叫做云螭碧环。关于云螭碧环说来话长，现下我不予你细说。那日庚炎于无间渊边斩断黑龙巨头，动用了他加诸于云螭碧环的神力，以致天地动荡，风云变色，人间瞬息变作炼狱，哀鸣漫天。至于其他几界是否发生何事，我并不十分清楚，但是我知晓佛祖已入石封，灵力衰竭骤快，多少与云螭碧环的动荡是有所关联的，恐怕佛界将是天地衰竭的第一个牺牲品。”
“天地衰竭？”白泽惊道，“这是什么？为何我从未听过。”
沧海淡淡笑了笑，这白泽的好奇心果真不是一般的厉害：“你且先听我说完庚炎的事，等下你想问我什么，我一一说于你听。”
白泽自知失礼了，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沧海接着道：“庚炎与我一同托生为人，便是为了休养生息，平定加诸于云螭碧环上的神力。因此，在云螭碧环还未安定之前，他不能回混沌，变作以前那个仲古天尊。当然，即使是变了回去，也不能任意使用神力，上一次就是他勉强为之的教训。”歇了歇，盯着白泽补了一句，“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寻到我们的，竟比燕楚七他们还要快。”
对于沧海的回答，白泽虽然有些失望，却也未作任何隐瞒，当下直言道：“这要多亏虚耗顽皮，曾偷的凡人那千余情种，这事除了先生和天尊，也只有我和虚耗知晓。当然，若非先生和天尊仁慈，设以情灯将其还于凡人，恐怕再让我寻个三年五载，仍旧是大海捞针，渺无音讯。我本是从佛界与神界寻起，后来偶然在神凡边界游历，听说了有人着了魔障寻到中原一带，回来以后带着一盏青白小灯，并且性情大变，好似变了一个人。我曾找到一个求来小灯的人，仔细搜寻一番，果见灯里残留着情种的气息，便猜到了先生与天尊定然是在凡界。可是，当我问那人此灯何处求来之时，他却根本毫无印象。我又另寻了几个持有青白小灯的人，然而答案都是一样，没有一个人记得求灯的路。因此，我只能放弃，毫无目的地从西方一路寻来，四下打听探访，想不到竟用了整整三年。”他说完，略微感慨地轻叹了一声。
沧海虽知白泽能寻到此处，多少是因他和庚炎终归落下了什么蛛丝马迹，但是仍旧未想到是因为情灯。
庚炎曾说过，情种回归原本时，会给人的记忆造成一定的碰撞，以致短暂或者永久的失去一部分记忆，而求灯的这一段记忆是定然会失去的，他们这才从未担心过，还人情种会暴露行踪。
沧海想，这也是为何秦雀不愿要回情种的原因之一。
不过，失忆虽然能使人忘记求灯的路和关于他们的记忆，但是情种还多了，难免不使人生疑，因此沧海才会突然向庚炎提起关掉棋庐，四处游山玩水的想法。
现下看来，已是势在必行。
沧海将一切说与白泽后，天已将亮，庚炎更是端出了吃的东西，又是吓了白泽一番。
白泽惶恐，虽听沧海说道自己所求两件事渺无希望，但是仍旧恳求沧海，将他和银化的虚耗留了下来。
白日里授棋的时候，沧海微微出神，看着院里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第一百二十二回
几日之后，沧海终是弃了棋庐，弃了秦雀和刚留下几天的白泽，与同样放弃所有的庚炎，无声无息消失在了郓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