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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口镜之邪佛下——by拏依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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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回

仲古天尊于无间渊动用神力以来,世间遭受了灭顶之灾,山崩地裂,天塌地陷,整个人间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之中,因为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变得支离破碎,满目疮痍。

朝堂动荡,贼寇义军四起,杀戮,伴随着瘟疫,与越来越频繁的洪水、地震、山火,煎熬得世人苦不堪言,放眼望去,直道是人间炼狱,饿莩满地。

钵多罗与庚炎透过白镜假作托生于人世间,睁眼看到的不是世人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而是这一幕幕凄凉荒芜的悲苦景象。

钵多罗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因为云螭碧环小小的动荡,便促成了一场弥天大祸,他忽而真切的意识到,庚炎对于这个世界的重要性,就连阿释拏迦邪相的邪魂,那毁灭性的力量都不得与其相提并论。

而钵多罗也忽然间幡然醒悟,这近两千多年的年岁里,他因为留恋这个世界,不愿开窍,下意识忘记来此世界的目的,披着一张佛陀的皮相,安然于优罗钵界度日,毫无作为,是多么的可耻……

或许,等到这个世界天地衰竭的时候,将比之眼前这一幕幕更是惨不忍睹。

这一次假作托生凡尘,以其障眼法令体内的半边母种冬眠,本意是为了给遥远的神佛两界,争取足够的时间消灭燕楚七的邪魂军队。只要母种冬眠,那些邪魂即使力大无穷,法力无边,也无法噬人魂魄,占人躯体,钵多罗能做的,只有延迟开窍之日。

可是……

庚炎动用神力所牵动云螭碧环的动荡,令他明了一个无法逃避的事实。

有朝一日,邪魂被除尽,他仍不愿开窍,便是这世间千古的罪人……

“大爷……赏口吃的……赏口吃的吧……”

钵多罗的脚忽而被人抱住,他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看着脚边浑身生疮长脓的人,蓬头垢面,几乎看不清那俨然瘦骨嶙峋的模样,所散发的刺鼻怪味,几乎令人退避三舍,枯黄的头发上也生满了苍蝇小虫。

他瘦得只剩枯柴的五指,捏着一只破碗,不停地发着抖,似乎饿得久了,开口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钵多罗俯身,抬手本是想以灵力替他治好身上瘟疫所造成的脓疮,可是,手指刚舒展,他才想起,这一次利用白镜假作托生凡尘,他已经没有了妙生的能力。

现在,他只是一个凡人。

“对不起,我们身上没有吃的。”钵多罗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柔声对面前的小乞丐说道。

那瘦得只剩骷髅的小家伙,几乎只有一只猴子般大小,仿佛饿得太久,半晌才懵懂的反应过来钵多罗的话,意思是又白动口舌和气力了。

本来,小乞丐见这两个人生得又是好看,衣着又整洁干净,还以为是哪来的大户人家途径此地,他才拼命抱住了其中一个看似更为温柔的公子,想讨口饭吃,却不想也捞白了。

饿,真的很饿。

现在的世道,粮食比黄金还贵,所以,他们只要食物,就算有银子给他,也跟块又硬又无法填饱肚子的石头毫无区别。

钵多罗见那小乞丐托着一条腿又爬回了角落,气息奄奄的低声痛苦地呻吟,他才略微木讷地站起身来。

“想不到再次触及凡尘,看到的竟是这副景象……”他低声喃呢,想到初入凡尘时,挲迦耶城的繁荣,以及当初误入石村,所看到的一片祥和,都和现在亲眼目睹的一切不一样,太不一样。

简直是云泥之分,天差地别。

身旁的俊美男人一路上都是沉默的,进入这座荒城以来,看到这一片凄凉,他也根本没有太大的反应,始终一言不发地与钵多罗并排同行。

那日,钵多罗本是试探着问庚炎,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假作托生,庚炎起初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后来仍是答应了他,与他一同跳入了白镜之内。此刻,钵多罗才知道,庚炎当时的犹豫,怕就是因为眼前灾难涤荡的景象吧……

或许,生为乾天之主,作为支撑这个世界的天,他是不忍看到这一切悲苦的景象的,更何况是因为他擅自动用神力所造成的一切。

便是因为他一念之差,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也是他,钵多罗忽而发现,自己竟这般残忍,让男人亲眼面对这千疮百孔的人间,面对因他而受到无边苦难的凡人。

如果让那些凡人知晓,他们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身旁的这个男人,那么,那些长久以来饱受煎熬的人们,会不会疯狂地抓住庚炎的衣角,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钵多罗不愿深想,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只是他不会明白,造成而今一切的,起因全是因为他。

如果当初无间渊边,庚炎能割舍下他,狠下心永世封印堑魔井,就不会因为一时怒意,动用神力斩断了黑龙的巨头,也就不会使其云螭碧环动荡不已。

庚炎不告诉他,想来,他这一生,也不会明了。

造成凡尘这场大灾劫,起因只是一个他。

这一路看来,钵多罗并没有问庚炎为何不想办法作出补救,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男人再轻易动用神力的下场,恐怕便是整个天塌下来的时候。

庚炎,这个孤傲尊贵的上古神尊,虽然面对一切沉默不语,不施救,也不离开,只因为身不由己,无法拯救众生。

“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钵多罗对身旁的男人道,伸手紧紧握住男人的手,定定地看着他,微微一笑。

他想告诉男人,无论发生怎样的事,他一定会和他在一起。

庚炎看向他,下一刻,紧紧回握他的手,很轻很轻地回以一笑。

钵多罗微微有些失神,这竟是他第一次见到男人如此云淡风清,如此不带丝毫邪佞的笑,只是轻轻淡淡的微扬唇角,却让他突然感到无比心疼。

两人随意寻了一处可遮风挡雨的地方落脚,城里几乎住满了灾民,有些是远方逃避水宅饥荒而来的,有些是染上瘟疫奄奄一息的,还有些是落草为寇为匪,霸占一方富豪家业的。

总之,这个所谓的邺水城,已是乌烟瘴气,人和鬼真正住在了一起,互相食肉喝血,以求活命。

饥荒闹得久了,几乎日日都有人无故失踪,起初是失踪的刚咽气的死人,后来便是丢失小孩和妇女,再然后便是几两肉也没有的老人。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为了生存。

有人见钵多罗两个白净的人混在一群污秽不堪的人当中,略还有良知的人,会提醒两人不要久留与此,说不准夜里睡过去,便见不着第二天的太阳,糊里糊涂的魂归九泉。

钵多罗只是对那老人家笑了笑,却并未如老人所言另寻他处,仍旧和庚炎与一群灾民同住。

或许,庚炎即使暂时变作了凡人之身,可怯于他身上浑然天成的霸气,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敢轻易动他们,两人如此安然挨过了几日。

可后来,钵多罗终也染上了瘟疫,一病不起,这副凡人的躯体实在太过脆弱。好在庚炎没有大碍,虽因几日不得进食,早已失了刚入世的光鲜与神采,至少还是健康的。

钵多罗虚弱地枕在庚炎的腿上,低声咳嗽了几下,他看着庚炎闭着双目,好似入定了一般,即使身上气度犹在,可额前散落的发丝,和略微憔悴的脸色,还有泛白的嘴唇,都显出了几分狼狈。

之前来劝他们离开的老人家,在得知钵多罗病倒时,曾来探望过他们几次,令钵多罗无比感动的是,老人家竟给两人带来了已是罕见的食物,不过拇指大小的番薯。

庚炎不愿吃,他亲手塞进了钵多罗的嘴里,什么话也没说,那一刻,钵多罗竟觉得很想哭,久久埋在庚炎的怀里,热泪盈眶。

他知道,庚炎不忍他受饿,却也知道,庚炎几日来不吃不喝,是在惩罚自己……

老人家越是对两人好,庚炎的负罪感便越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这个乾天之主,恐怕是第一次感到如此深深的无力。

夜里,钵多罗睁开眼眸,他看了眼头顶的男人,似乎已然熟睡过去,那依旧英俊的面容,憔悴不堪,钵多罗伸手想抚一抚那张脸,可又怕惊动男人,只得忍住心疼收回手,颤抖着两只几日来迅速枯瘦如柴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尽量不发出声响。

破庙里感染瘟疫的人都已熟睡了,自他被传染以后,就被人赶到了此处,庚炎始终与他形影不离,来到此处虽还未被传染上,即使庚炎不说,钵多罗仍知晓,男人那副凡人的躯壳已然十分虚弱了,更何况他近乎自虐的不吃不喝。

深吸一口气,钵多罗勉强站起来,寻了一根木棍支撑,无声无息地走出了破庙。

他费尽气力来到早已干裂的粮田,瘦弱的五指抓起一握黄土,很快便从指缝间漏得一干二净,方圆十几里几乎寸草不生。

手上已经开始生起脓疮,他的脖子上也有不少,方才干燥的黄土一沾,微微有些发痒起来。

天际隐有月光,钵多罗静静地看了许久,终是下定决心般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他举起木棍没有丝毫犹豫地狠狠砸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或许是因为久病不愈,早已没有多少气力,钵多罗闷哼着倒地,后脑的脖子上除了皮肤微微渗出血珠,并没有其他的大碍。可这一记,却令钵多罗久久匍匐在地上,四肢颤抖,无法动弹,脸色已然是惨白如鬼。

待恢复了一些气力,钵多罗颤巍巍地抬起身子靠在枯树边,右手缓慢地摸索上脑后的颈骨,细长的手指猛地用力,一点一点深深陷进皮肉之中。

“唔……”他痛苦地闷哼着,满头冷汗,可手上的动作并不停止,直到,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便猛然用力向外拖出,竟有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出现在那血肉模糊的颈骨间。

钵多罗惨白着脸色,嘴唇不停打着颤儿,意识开始渐渐模糊,他咬紧嘴唇,抓着金色东西的手一下用力,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将颈骨后的那截金色的东西折断了下来。

待做完一切,他终于脱力,再也无法动弹,虚弱地望着手边的那金光闪烁的东西。

他的背脊上,一共附有三段佛骨,脖颈处的是最为靠上的一段。

钵多罗清楚地知道,虽然他假作托生成凡尘之人,可那三段佛骨依旧附在背脊上。他本为妙生尊者,佛骨自然是有妙生之力的,若是将佛骨埋于寸草不生的土地,只要仅仅一小段,很快,便会逐渐使得大地生机复苏。虽然越远的地方,所受的妙生之力便越薄弱,但是他还有另外两段,一处置于枯竭的海水,一处再置于大地龙脉之上,不出一年,便会彻底抚平云螭碧环动荡所带来的创伤。

曾经,他想自断佛骨脱离佛界,可次次未果,直到现在佛骨依旧寄予他的身上,而此刻,钵多罗却是无比庆幸,若非还留有这三段佛骨,他实在不知道,假作托生这几年来,如何弥补这个疮痍世界。

原本,在未托生前,是可以借助白镜的力量慢慢抚平凡尘的,可是,他之前并不知道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因此以白镜的光芒照射着体内的母种,使其冬眠,从而使得扰乱神佛二界的邪魂失去吞噬活体的能力,并未替凡间着想过哪怕一二。可现下若是再动用白镜,只怕所有都将功亏一篑,他已不能再兵行险着,现在的他们,是最赌不起的那一个。

所以,他的妙生佛骨,成了弥补凡尘最好的良药。

钵多罗扶着身边的古树靠在上面,他将雪蟾精留下的那张蟾蜍皮覆在伤口上,很快,血流不止的颈部,停止了渗血。

说来也奇怪,当初雪蟾精褪下自己的皮时,钵多罗才发现,他的蟾蜍皮竟是通体雪白的,也难怪被叫做雪蟾精,可在那之前钵多罗却从未怀疑过。

这雪蟾皮光滑柔软,并非像雪蟾精在世时所看到的那样,钵多罗将其覆在伤口上,就好似和皮肤极为贴合,没有丝毫破绽。

等将金光闪烁的佛骨埋进干裂的土地,钵多罗也恢复了几分气力,他提起木棍拄着,在夜色下,一步一步缓慢了往回走去。

他知道是一种略微惨烈的办法,只是,他要用这断骨之痛让他清晰记住,有些事注定了,无论再如何逃避,结果始终不会改变。

未到三日,原本寸草不生的粮田果然开始长出细细的嫩草,枯木也渐渐生出细小的树苗,总之,从佛骨埋下的那一刻,生机正在逐渐恢复。

只是,即使山崩地裂,洪水山火逐渐归于平息了,死于瘟疫的人却越来越多。

后来,庚炎找到因山崩地裂而出现凡世的蜚、趾踵,靠着当日无间渊边,清欢本托他还于钵多罗的金针,将疫兽赶回深山,才制止了瘟疫无止境的蔓延,钵多罗久病不愈的身体也逐渐有了起色。又因为战乱频现,庚炎带着钵多罗离开了邺水城,四处且停且行,仍旧是凭着金针,将现于世间的天犬、梁渠、钦丕等凶兽驱赶,四起的战乱才稍有停歇,接着又将造成旱灾的肥遗和鼓赶走,本已恢复生机的土地,越发肥沃。

半年之后,几乎所有对人间造成威胁的异兽都回到原本的地方,庚炎便又将金针再次赠给了钵多罗。

钵多罗重获金针的时候,忽而回想起庚炎第一次将金针赠予他时,曾对他说过一段莫名的话——

“我被尊为仲古天尊,便是世上难得有事物可伤我分毫,这根金针是我亲手打造,无坚不摧,所创之伤药石无医,世上仅此一根,我今日赠予你以作防身之用,如若……有一天你我缘分已尽,你又担心我这个神尊气量不足,心胸狭隘,睚眦之怨,无不报复,便以此金针封我印堂之穴,足已伤我三层,我便不会再为难你。不过你要记住,金针一施,绝无缓转,从此之后无恩无义,无缘无份,无怨无悔,碧落黄泉皆陌路,生死不逢,命相皆离,即便想要擦肩而过,都是痴心妄想。”

那一段彰显着无比尊贵的身份的话,决绝而不容人抗拒,那时钵多罗是不太明白的,毕竟他并未想过自己会和庚炎有那么深的牵扯,只是直到现在,他仍旧不太明白,为何庚炎会说那番近乎绝情的话。

碧落黄泉皆陌路,生死不逢……

那一瞬间,他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曾经的那个自己说呢……

“……为什么……要这样说?那时候,为什么要这样说?”钵多罗后来直截了当地问庚炎。

庚炎想了许久,在记忆里默默地搜寻着那段曾经的誓言,略微有些失神,过了许久才对钵多罗解释道:“那时,我仅仅在想,如果哪一天我若要伤你,你至少还有自保的能力。不过现在看来,没有那个必要了。”从各种蛛丝马迹看来,钵多罗那不知来历的尘外之身,应是不死之身,否则不会引得阿释拏迦觊觎,自己的顾虑自然就打消了,“此次重新将其赠给你,只是觉得若你有一样可以制我的东西,会不会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何其之近?这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伤我,那便是你。”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至始至终都深深地注视着钵多罗,每一个字都那么认真,“当然,至始至终,于本心而言,我也并不想伤你。不过,我始终是会有情绪的时候,那些时候,多少也会不受控制。”

钵多罗俯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如此言语,虽然有些失落,但是转念一想,却又十分满足了。

毕竟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与庚炎用着这样一副凡人的躯壳尝尽酸甜苦辣,患难与共,相濡以沫,有着这样的点点滴滴就已经足够,他不会再奢求什么。

只是,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庚炎,你为我重新取个名字吧,不是佛界的妙生尊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应有的名字。”他倾听着耳边那炙热的胸膛下,男人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平静地对男人说,就好似要为自己要来一个印记,永远的记住这个他喜爱的世界。

沉默良久,男人似乎也在深思熟虑,当钵多罗在那心跳声下几乎快要睡下去的时候,他终于缓慢地吐出两个深沉的字:“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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