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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流深 第三部+番外篇——by簪叶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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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旦笑不语,刘滟却乖觉:“这么说,父皇岂非尚未用膳?真是儿臣不谨慎了。”忙的起身唤奉紫,“去把‘沧海沙’拿了来,先给皇上用些。”又回身行礼,“还得累父皇候着,儿臣真是惶恐,这就告罪先去作着。”

武圣略笑:“这回子已不打紧了,也别麻烦弄了,有甚么就用甚么吧。”

刘滟自笑着去了

缓缓转过眼来,见武圣正望着我,不由道:“父皇赎罪。”

武圣一愣:“赎罪?”复又笑道,“这倒新鲜。老三,你且说说,何罪之有?”

我眉毛轻挑:“私留长公主于永璃宫,自请长公主用膳,且不说招待不周,还累父皇空候。”

长公主掩口而笑:“好个老三,真叫人莫可奈何!”

武圣只嘴角一紧,并不答话。恰奉紫捧了“沧海沙”进来,就起身替父皇及长公主盛了。折身摆手叫奉紫去帮刘滟。

武圣尝了一口,拧起眉头:“这就是‘沧海沙’?”

长公主道:“莲子、百合、红豆沙,煮得细致…啊,是陈皮!用的极妙。”笑意盈盈,眉眼弯弯。

我只笑笑,又望父皇。

武圣拿扭着白瓷碗:“极品陈皮,于此羹中有妙用。宛如开国丞相,贤能通达,偏又含蓄退让,永不争抢,却遍览风光。”见我默而不答,遂又把玩碗上文饰,“老三,你可猜着老大找朕所为何事?”

我抬眼一笑:“既是大哥背着儿子找父皇说的,就是不想叫儿子晓得,还望父皇体念大哥一片苦心。”

武圣指尖一顿,与碗沿所触,压得略白,面上却笑,又望那沧海沙道:“这与此味同,味美鲜香,吃过了,却只会惦记那点儿陈皮味儿,岂非喧宾夺主?”

“若少了那点儿陈皮,有如何叫尝过的,分得出孰是谁家?”我浅浅一笑,“不过父皇教训得是,儿子以后不用就是了。”

武圣侧目瞅着,缓缓搁下瓷碗:“老大说的,朕自不会信多少。可你说的,朕也不会信几分。朕不信你会背地里伏兵宫中图谋不轨!刑部那儿朕压着…”

我心里一动,无怪乎映儿探不着甚么。再一转念,父皇压了刑部,我人又在宫里,刘钿难免急了,竟巴巴儿的赶着去见父皇么?这么说来,华延阁之事,刘钿定是晓得的,十之八九还是父皇授意的。如此来看,这“背地里伏兵宫中图谋不轨”,当是刘钿告我的罪名。中军里头收买了两个小子,只消说是蒋含带了进宫,这就够得上我的大罪!朝上我是咬着蒋含那晚在营里,这被捅出来不过早晚的事儿,虽我早有说辞。就怕这厮那性子,被人激两句,再拿我来胁他,蒋含一头应下来,这浑是说不清.

果不其然,武圣接着道:“可就算刑部朕压了,也有旁的折子上来,只说蒋含那夜不在营中…”

我抬眼正色道:“多谢父皇恩宠!刑部办案,裴大人素有章法,亦以严谨称,儿子并不怕那些莫须有的。至于蒋含…”留心父皇眉脚一动,我即垂目道,“且不说那夜儿子入宫领宴,根本不曾见过,就是…”

武圣冷笑道:“你自然不必见他,早预谋好的,何须几次三番确认,反露了马脚?”

我微微皱眉,还没答话,武圣又道:“老三,朕晓得你治军严,可没想着叫你再宫里演一遍!”

我起身跪下:“父皇息怒。”

武圣双手交握,拿捏着甚么:“还有那甚么铁符,本已为是个西贝货,可老四郭俊看了都说是真的。朕还是不信,将你那块拿了细细比对…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扣下头去,这话明明是指着我别有居心,却又一来又撂下句话,既不信刘钿,亦不信我。这回子拿捏着确凿证据,步步逼近!口上虽是唤着“父皇息怒”,心念急转,“父皇,父皇!儿子,儿子…有苦衷!”

“苦衷?甚么苦衷。”武圣狠狠一拍椅子扶手,“有甚么苦衷大到你不惜说谎欺瞒朕?有甚么苦衷大到你不怕背上谋逆之名?!”

我眼前一亮,展颜笑道:“有父皇这句话,儿子安心不少。”见武圣左眉一挑,又忙道,“大哥定是误会儿子了,还望父皇明鉴。”

长公主忍了好一阵,终是撑不住接口道:“皇上本无此意,你…”

武圣哼了一声,长公主不再言语。我心里一笑,刘钿自然晓得我并非兴兵逼宫,不过是自作主张,出了纰漏还得抵死不认。只这话儿听来,父皇似是有所打探。打探?探甚么?自是打探他不晓得的,打探刘钿不晓得了。

猛地一顿。那晚华延阁内,因着铁符叫父皇惊觉,现下将我圈在宫里,莫不是为了看我如何部署?如此说来,父皇亦不知韩焉去向才是。没由来一喜,心头微松,才小心道:“儿子纵有万般不是,亦不敢不利父皇,不敢不利我卫!”

武圣沉着脸,目不转睛直瞪我。我面上含笑,心内打鼓,如此好阵子方罢:“老三,你现下想的,是朕以前想的,朕实在不忍心…不忍心见你与朕一般…”

我一愣,他却又道:“你不想这些人死,也是死;你想这些人该活,却活不成,可晓得为何?”

我跪着躬身:“儿子愚钝。”

“对,你是愚钝!”武圣嚷了这句,就又压低了声儿,透着阵阵凉意,“那些无关紧要的同情、善意,甚至是感情,简直无谓,怎能生,怎能有!”武圣眼露凶光,“此乃为人主者大忌!”

“上天亦有好生之德,已得全胜,何不留一线?”我垂目强辩。

“留一线?那倒是。”武圣嘿嘿一笑,“留得贤名,留得仁名。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将军的梦!暂不说现天下一统,君王之道,就是邻里之间、友朋之辈,留一线亦要分时机,你以为如何?两国征战,怎能养虎为患,再纵虎归山?!”

我轻道:“畏虎者,方视物为虎。其本非虎,奈何以虎强之,甚至赶尽杀绝…”

“是么?”武圣嗤之以鼻,“粉饰太平的日子早过了,如今四海一统,这些王侯子弟,尾大不掉,于国岂是幸事?”见我默然,遂又柔声道,“老三,你聪明,也有胆色,懂得以退为进,以攻为守,这些年从未行差踏错。可为何你不懂,为人君者…”

“儿子从未敢有此非分之想。”我冷着脸应了。

武圣闻言唬起脸来,长公主面色一变,暗地里扯他袖子。武圣本想言语,见长公主连连使眼色,也就强忍口气道:“好!你没想过就罢了!但身为王子,要体谅皇上的不得已…”

我忍不住跪着仰起头来:“皇上自是有许多不得已。要当皇帝,第一要紧的,就是要仁爱天下,厚泽万民,决不可将这情意只许给一个,只看一个,只爱一个。不仅如此,就连甚么脸面体统也尽可舍去。只要是为这朝廷,为这江山,皇上要断了七情六欲,要泯灭人伦纲常,那些体制规矩,不过是作给奴才们看的。等下奴才们晓得上头那个不过是秃驴加无赖时,这皇帝也就是一代明君了!父皇,不知儿子说的,对是不对?”

长公主急道:“你这孩子,瞎说甚么?还不给你父皇认错儿!”

我瞟她一眼,满面急色,手里紧紧攥着袖口,溜着父皇脸色,还得冲我使眼色。心口一酸,这话说得极重,得罪了父皇也是情理之中。流矢所及,伤了长公主,实非我愿,却也无可奈何。

抬眼望向父皇,此刻,我跪着,却是扬着头。

而武圣,虽是坐着,却是低下头来。尽管于他眼里已看到雷霆聚集之势,我却毫不畏惧,甚至面上还生出笑来。

急转直下

武圣与我对视良久,我目光炯炯,他闪烁不定,终是一叹,忍气道:“朕也不想,亦不愿,可你也瞅见了,朕付出了多大代价!”

是指奴才们私议纷纷么?我呵呵一笑:“那是自然。灭了数国,死了数王,普通的小卒子数不胜数!挽回一个字,却才发觉得了个砒霜!”

武圣面色铁青:“你乱嚷甚么!”

我把心一横,磕头三响:“求父皇开恩,饶了白槿他们。儿子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他们决计掀不起浪来。”

武圣咬牙切齿道:“说了这许多还是不懂么?!”

我硬挺道:“儿子只晓得他们不该死,卫国也不该再涌血潮。”

武圣怒喝道:“真是冥顽不灵!看来你真是伏兵来救的了?!”

我叩首道:“何苦再添杀孽?豳地泱儿已是大权在握,夕阑若出半点儿差池,儿子提头来见。”

“你这一颗脑袋倒能担保这许多?”武圣鼻里一哼,“再说,等真出了乱子,那就晚了!”口里愈严,忍不住呵斥,“你拼命求朕放了那几个小子,当真如此舍不得么?以前你年纪小,贪新鲜也就罢了,朕睁只眼闭只眼,因你自个儿懂得分寸,晓得收拾!现下都大婚了,怎么反倒不如小时候了!”言罢重重一捶小几,白瓷碗摔了下来。

一地碎渣子。

红豆汁淋淋洒洒淌着泪水,混着龙井茶渍,一塌糊涂。

我紧紧皱眉,强压无名火道:“父皇,儿子只是怕人背后笑我卫国毫无容人雅量…”

武圣扬手一掌抽在我脸上。

面上一片火辣辣的,眼前突地一暗,耳里一阵蜂鸣,吵得头痛欲裂。好阵子方复明,才隐隐约约听武圣冷冷道:“…老三,也不怕同你说句实话。容人?自然,你是容得下,可朕容不下!朕也不能叫你容下!”

我强忍心头一阵苦笑翻涌:“父皇不愿容也就罢了,何苦逼着儿子…”

“朕可以不要江山,朕可以不要名声,朕甚至不在乎这脸面!”武圣恨声道,“可朕,决不能容最看重的儿子不要这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忍不住大笑道,“是为了我,原来是为了我,还是为我!”猛地立起身来,摇摇晃晃站不稳当,却也不在乎,“父皇好个‘最看重’,作儿子的就只能三呼万岁,扣谢恩典了么?!”

冷冷扫他一眼:“我是你最看重的儿子?为了我,你可以不要这个不要那个,我却要收拾剩下的一切,连摇头的机会都不能有!” 回身一指长公主,“那么她呢?最看重的女人?君王不讲情,这是你拿了无数人的血教会我的!可她怎会在这里?这里怎会容得下她!!!”嘴角涌上一丝嘲讽, “话又说回来,既然这里容得下她,也就容得下我,甚至容得下旁的!”一指心口,“所以才会有这么个腌杂东西,有这么个下流胚子!当真是皇恩浩荡,天恩难测!”

踉踉跄跄行到门前,一指那重重宫闱,一指那四角天空,大笑道:“好个皇家气派,好个天子姿仪!一屋子男盗女娼,分桃断袖,下流浪荡!”

扬面一阵大笑,回身撞翻了茶几,又踢倒了椅子,被椅腿一绊,摔在地上时,又拉倒了其他物件。香鼎摔得震天响,香灰入眼,几欲刺出泪来,偏心里腾腾火起,燃得四肢百脉快化了一般,哪儿能流下泪来?

听得杂乱之声,才见门口侍卫围了一片,却被武圣铁青面色吓得不敢动弹,只管傻愣愣瞅着一地狼藉。

我笑呵呵望着武圣,他面色青而转黑,却咬牙不语。我盯着他上下打量时,见他牢牢握着长公主之手,两人均是定定瞅我。

一股恼恨涌上来,翻身起来见着物什就杂。纽纹盘龙的铜镜,密色细理卷云的瓷瓶,檀木雕花镂空的屏风,湖绿挑金绣八宝连云的帷幔…随手撕扯,任意打砸,只差,没把墙上月华剑取下来一同痛快!

等刘滟领着奉紫赶来时,屋里早没件东西完好无缺。

我大口喘气,立在屋子当中,瞅着这堆腌杂笑道:“人是残花败柳,用的,自然该是破烂!”气儿一松,跟着一跤栽倒,小腿直颤,竟立不起来。

武圣等我这回子静了,这才冷冷道:“都愣着作甚么?”抬眼望我时,眼里深不见底,“三王爷得了失心疯,方才发作起来,砸了东西。你们先把三王爷送畅景宫那头儿,一路小心,别叫他伤了自个儿。”又冲门外道,“小高子,去把太医院的叫来看看,是要用药了。”又对小冯子道,“小冯子,带几个伶俐的奴才去趟内务府,把这间屋子的物件再领一份儿来。”交代罢了,才冲我一点头,“你今儿病了,朕就当没来过,你说的,朕当没听见。你好好养着,等好透了,再来见朕。”

言罢拉了长公主就走,长公主拧不过他,又不好言语,只得深深望我一眼,匆匆去了。

我冷笑连连,却倦累的紧,似把一生的怒火都烧尽了,竟得轻松畅快之感,而后涌上的悲凉空旷,把我逼入了昏黑之中。

无梦无扰。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时方睁眼,就见刘滟斜斜倚着榻侧屏风,眼角犹有泪痕,只管紧紧握着我手。心里一叹,遂轻声唤道:“滟儿…”

刘滟微微一动,迷迷糊糊望了一眼,猛地坐起来:“王爷?!”

我忙叫她小声些,别惊起旁的人:“我有话问你。”说着撑着身子坐起。

刘滟眼圈一红,扑进我怀里:“王爷…三哥!可吓死滟儿了。”

我嘴角一扬,轻抚她鬓角:“终于舍得把那甚么‘王爷’换了?”

刘滟身子一颤,扭过头来瞪我一眼,又羞又恼:“甚么时候了,还混闹?”

我捏捏她面颊:“我倒真不晓得现下是甚么时辰,你说与我听听。”

刘滟哭笑不得,叹口气方道:“早过了子时。父皇说你得了失心疯,太医们来过几回了,都说除了老毛病,身子没甚么大碍。就怕是撞了甚么不干净的,蒙了心神。又怕你再发作起来,就下了贴静气凝神的药,对外只说是亚岁祭祖敬神,讨了天神喜欢,特降到你身上,有所垂询。这回子走了,你太过损耗,需要静养…”

我一挑左眉:“这算是神话我一俗人么?”就又摇首笑了,“我隐约记得有些侍卫进来,他们…”

刘滟眼中一暗,垂目不语。

我一顿:“…全部?”

刘滟轻轻点头。

忍不住皱眉,缓缓闭上眼来,叹口气方睁眼道:“宫里头儿怎么议论的?”

刘滟道:“宫婢们都说王爷是天人临世,侍卫们都传王爷…”

不觉好笑,遂一摆手:“是么?那你以为如何?”

刘滟一愣:“王爷说甚么?”

“没旁人时,还是叫我‘三哥’吧,你那‘王爷’听得我别扭。”我拉过她手来细细看着,“我是问你,你以为我是个甚么东西临世呢?”

刘滟红了脸:王爷是…王爷是滟儿的三哥!”又一顿,急急改口,“三哥是…三哥是滟儿的夫君!”

我笑了一声:“好乖觉!”又眯眼道,“自然,我是滟儿的夫君。滟儿,你亦是我刘锶明媒正娶的妻,此生刘锶亦只得你这一个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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