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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流深 第三部+番外篇——by簪叶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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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敬默然不语,我轻拍他肩膀:“以前你问我,怎能无心,怎能不知痛。我想你是对的。我有心且知痛,只是痛得太久,麻木了。后来感受着些暖意,诸如连之,诸如铭儿,诸如文思白槿…这心又缓了,慢慢又晓得痛了。可我心里明白,要等它再次不晓得疼,就又得失去一个至亲至爱,我不知会是谁。可我宁愿一辈子不晓得,就让它这么不温不火的痛吧,总好过,总好过再死一个…”

子敬眼圈一红:“爷,爷…”

我含笑而立,负手身后:“傻子敬,爷好得很,现下心里明白得紧,亦从未像今日这般快活。”

“可,可这真的让您快活么?”

我一愣,嘴角泛起苦涩,漾到唇边,浮到面上:“快活,自然快活。最大的快乐,有时源于最深的痛苦和盼望,而我已提前知晓这快乐的结果,岂非是天大的幸事…”

子敬皱眉不语,狠狠握住自个儿手腕,我旋身往回行,“子敬,这么多年都过了,你还怕我熬不过这最后一关么…”

果不其然,韩焉服药后幽幽醒转,尹赜子敬替他运功止住毒性。也不用再收拾甚么,一径出城。马车一辆,辘轳有声。压在新雪上,如碎玉裂琼。

自帘后见着城门处灯火通明,遂一皱眉,轻道:“子敬——”

外头儿应了一声,车身一顿,马儿打个响嚏。

“改走西门。”

“西门?是!”

我放下帘子替韩焉拢了拢白裘围脖,又将暖炉与他换了。韩焉斜着眼睛往来,我只管倒杯热茶递过去:“中了琥珀霜,怕冷得紧,喝点儿暖身。”

韩焉饮了一口,却又放下:“刘锶,你怀疑我?”

“飞景,叫我三公子。”我抬手试他额间冷热,“有话儿等出城了再说。”

“我晓得你会猜是我自个儿落的毒。”

我收回手来:“还好不烧。”又去拔拉盆里炭火,“今儿还真冷。”

韩焉一抿下唇:“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我淡淡道:“我甚么都没想。你刚中毒,身子弱,别老说话。”

韩焉却笑道:“照理说,长公主不会笨到当你的面儿下毒,凭我的功夫,要下药也不容易。”

我眼角一瞟:“你累了,先歇吧。”

韩焉又笑道:“更何况,你那谜说得明明白白,甚么‘十日起戈’,我都险些被骗了。这谜最难猜的就是第二句。”说着笑意更甚,“‘无边落木萧萧下’,两个萧字,头一个是说南朝齐帝萧道成,后一个是指梁帝萧衍,南朝‘宋齐梁’‘之下’,该着‘陈’了,再无边落木,只得那个‘日’字。”

我缓缓一笑:“这般隐晦你都能猜着,当真知己也。”

韩焉亦笑:“这般绕弯的破谜也就你想的到。”我正欲接口,他却抢道,“更高兴的是,知己不止我一个你父皇想的更远。”

“更远?”我眯眼摇首。

“自然,这般重要的消息你自不会说与刘钿。且你也说了,不过寻个脱身之计,这事儿我既不晓得,你手下节制兵马均无异动,足见是假。”

“我早说了,不过脱身而已,自然是假。”我觉着茶凉了些,就替他新弄一杯。

韩焉待我坐定,就偎过来,伏于怀内,枕在腹上。我轻抚他侧脸,片刻静默之后,韩焉道:“十日起戈,想你那诗,‘萧萧下’后当再拼为‘早’,而‘颠七倒八’的‘戈’字一起,就剩个‘走’了。早走,早走,你是叫刘铭走呢,还是叫你父皇走。”

我轻笑道:“我从未这么想过,你真是想多了。”

“若非如此,你父皇又怎么急急把你叫了去?”韩焉略略一动,背身转过,伸手抚我小腿:“就算如此,你父皇要杀我也勉强说得通。毕竟我拐走了他最爱的儿子。”自个儿笑了一声又道,“可这不过片刻功夫,又怎能设下精妙之局。”

“所以破绽颇多,自是他们忙中有错。”我拉过白狐毯来替他盖上。

韩焉轻拉毯沿道:“他们?哼,所谓虚虚实实,不过是个障眼法,归根结底,还不是我嫌疑最大?”

我并不言语,只将他发梢稍整。走得匆忙,还不曾换过衣衫。他衣着轻薄,怕他冻着。

韩焉突地转过脸来:“你信我么?”

我笑道:“还有一阵才到西门,先睡会儿吧。”

“你信我么?”韩焉直视我双目。

“不想睡么?可能是饿了吧。想想也是,到这回子还没吃过甚么,我记得那边儿有…”起身要取食盒,他却一把拉住。

“你信不信我!”韩焉皱眉厉声道。

我缓缓收敛笑意,望着他道:“那,是你么?”

韩焉手一颤,缩了回去。我一挑左眉笑道:“是你么?”

韩焉垂目不语,我叹口气,取块酥饼给他。他接了,咬了一口却又搁下:“你不信我。”满眼冷峻。

我伸手接过那块酥饼,包好放回盒中:“我最后问一次,是不是你。”

“原来你真的不信我!”韩焉猛地冲我面上挥来一拳。

我并不躲,硬生生挨了一记,震得半边火辣辣生疼,却忍不住笑道:“我没有不信你。”

“那你何必问我。”

“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我轻抚面颊,疼得一咧嘴,“既你不想答,那就罢了,何必打我?”

韩焉恨声道:“你若毫不怀疑,又何必相问?”

“你不也疑心我了。”我缓缓将手拢入袖中,“你大可明着问我,何必拐弯抹角。”

“你自个儿不也是?”韩焉瞪我一眼,垂下眼来,“刘锶,我晓得你我互不信任,却没想到猜疑顾忌到这个地步。”

我摇首一笑:“猜疑顾忌?有么?有么…”

韩焉扬面凄然一笑:“刘锶,若有一日你晓得你错了,怎么还我?”

我笑道:“没有那一天的。”

韩焉亦笑,两人不再言语。唯有车轮碌碌之声,响在静夜街上,无比寂寞,无比空旷,似要驶向无底深渊。如同有种不可抗拒,却无法挣脱的力道,拽着无法逃离的一行人,行在命途之上。

番外五 俱往矣(上)

不过一刻功夫,怎地天翻地覆?

锶儿,他定定望来,震惊,痛惜,迷惘,猜忌…满眼不甘。当这目光落于己身,我竟压抑得无法开口。不,不是我,我不曾动甚么手脚。那茶水,是同一壶,我也饮了…

可锶儿他不信。如发狂一般,抱起小焉就跑。

有人行过来,将我扶住。抬头时,之羽眼中,冷冰冰的含着笑。我不禁一抖,眼儿一闭,假作晕撅。他们立时慌了,乱作一团,之羽惊得打横抱起我来,连叫起驾回宫。

马车飞驰,一颗心随着上上下下,身子又被紧紧搂着。耳里听着他的心跳,沉稳,有力,我微微眯眼,瞅见了坚毅的下颚,紧抿的唇角。

硬生生止了伸手轻抚的欲望,一滴泪悄悄咽下。

锶儿曾言,我今生要还,就该还给此人。

不管他变了多少,杀了多少,灭了多少,他终究是…我的之羽。

我的…

“…四儿,听见父王说甚么了么?”

窗外柳条新芽,莺歌燕舞,好一派春早风光。我收回目光来,含笑道:“一切听凭父王作主。”

“如此,孤就回复郑王了,三日后启程吧。”言罢摆手。

我仰起头来,想找寻一丝伤情,却见波澜不惊。不由莞尔,父王眼中,我不过是美貌乖巧的女儿,不能上阵杀敌,不能助他理政,唯一之用,就在笼络大臣,或是,和亲外邦。

郑国么?也好,走的远些。

正要退下,却又听到一叹:“四儿…别怪父王狠心,你再不走,对你,对羽儿,都不好。”

我猛地回过头去,父王面色沉沉:“你们还小,有的事儿,不懂的…”

我垂首回身,摇摇晃晃回了崇明殿。

我不懂青梅竹马,不懂两小无猜,不懂男女大防,自然也不懂甚么执手相望白头。我只晓得,对着他,心里会快活,他亦快活。

可也晓得,这般是不对的。父王体己,给了我们最好的台阶。

三日,整整三日,我不曾见着他。

金缕衣,玉绶带,峨嵋远山,翠柳春堤。两国欢欣,若是我一人可换来几年太平,亦是值得。

这是王室荣耀,亦是王室悲哀。

前呼后拥,送亲队伍长长,蜿蜒出喜庆的颜色。我登车回望,东也,今日离你而去,自当不再想念。

“之漴!”

我不由一怔,是他?

随从让出条道儿来,我眼望着他一步一步行来,手竟轻轻颤抖。

他面无表情,行止撵下,单膝跪下:“四王姐此番前行,路遥途险,千万保重!”

我心头一酸,伸手扶他起来,他却轻道:“等我!”

我大惊望他,他却一如平常,只扶我起身,颔首去了。

愣愣望了片刻,身侧侍女小声道:“公主,该启程了。”

也就由他们扶我上车,手里紧紧攥着的,舍不得松开。偷偷望一眼,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能等我。我却如何等你?

打今儿起,我再不是你的之漴,我是…郑后!那块玉佩,开在梅花欲绽之时,如此最好,永不凋零。

自此天各一方。

一年,一年…美色为先,智谋其后,手段为辅,统领后宫。我谦和谈笑,心头情思疯长,只不去理它。唯有听到他的点滴,会指尖轻颤。唯有紧握袖中玉佩,方能缓了。

他立为太子,他出兵灭国,他一帆风顺,他前途无量。

我只用远看含笑即可。

何需厮守缠绵。

幽幽三载,他要立太子妃了。郑王派我为贺使。他一片好意,我晓得。我会去,我会亲眼见他大婚立妃,我会亲眼见他与别的女子燕好…我含笑谢过郑王,登车启程。

刻意有礼而疏远。

他眼中多了些深意,却愈加稳重。扶我下车时,双手交握,指尖发烫,掌心却干燥温暖。我眼中突地一热,强忍欲滴下之泪。

他大婚之夜,却转来崇明殿。

相对无语。

久之,我涩声道“走吧。如今,你是卫国太子,我是郑后,闹出些甚么,不是跪祖庙可以了结的了。”

他垂下眼来望我:“若是碍着身份,我有法子。”

我一抖,握紧他手:“不可轻举妄动,滋事体大!”

他反手带我入怀:“你只用保重自个儿,旁的,有我…”竟吻上来。

我大惊失色,忙的推他,却不可挣脱。

待他放开,我扬手便打,抬腿就踢。他咬牙受着,不发一言。只管拉扯我衣衫,我恨声道:“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他眼中柔光一闪:“之漴,我爱你啊。”

满腹言语,顿化乌有,我目瞪口呆:“甚么?”

“我爱你啊…之漴。”

堵绝一切废话的杀手锏。

我叹息着流泪,错了,真的错了…父王,对不起,我以为远走郑国,就会忘了他。可就算忘了他,我却始终记得,我爱他。

那夜落雪,满院梅花绽放,清气满园,倔强而多情。

回郑国时,我的随从里多了两个不起眼的侍卫。沈莛,秦莘。是他的主意吧,怕我出事么?心内轻笑,做错了事,就该有承担的勇气。我刘之漴,不是只有美貌而已。

不久有孕,郑王自是欢欣。我却心里明白,暗地里想打掉此子。不想秦莘回了之羽,不久胡太医暗中混进宫来。郑王又叫人百般小心伺候,我好容易寻着机会时,已过了八个多月。此时再服药,也无济于事。可我不能任其发展,狠心服了药。

剧痛,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醒来时,郑王守在榻侧,温言劝慰。太医告知,是婢女受别的嫔妃指使下药害我。我心里明白,有人背了黑锅。

“孩子呢?”我勉力问道。

“太医说…救不过来…你别伤心。”

“没事,以后,以后我再…”我心里愧疚,伸手拉他。

郑王紧紧握住我的手,流下泪来:“你别多想,养好身子要紧。至于其他…你放心,本王这辈子,定会对你好!决不离弃!”

我微微愕然,太医踌躇着,待郑王去了,方告知,我此生再不能生育了。

心好似缺了一块。郑王愈对我好,心中愈是愧疚。

我自此深居简出,不理不问。那时落下的病根,胡太医总是皱眉。逼着他说了实话,我才晓得若是调理得好,还能多撑些年。

常常在梦里见着一个男孩儿,俊眼修眉,聪慧可人,却怨对喊道:“为何杀我,为何杀我!”

喘息着醒来,冷汗淋淋。

魔障!心病…

又过二载,他起兵逼宫,弑父登基。我百思不得其解。父王打小对他器重有加,怎会生出这等事来。逼问沈莛,他吞吞吐吐,闪烁其辞。我隐约觉着,此事与我有关。

自请为贺使,我再回东也。

那个孩子进来时,我心里一愣,似曾相识。对答应谈,有礼,却忐忑。心生好感,却也犯疑。望眼之羽,他目中含笑,我登时明白一切,犹豫片刻,取了那块玉给他,心里叹息。

待他走了,我问:“为何杀了父王?”

“他知晓一切,要我杀了锶儿。”

“甚么?”我大惊。

“我没的选择。”他叹口气,“锶儿还小,我必须保护他,也要保护你。”

“我不用你保护。”

“就凭郑王?”他哼了一声,“相信我,我现在不会动手。”

“这么说,你终究不肯放过他?”我微微一愣。

“为甚么要放过他?”之羽咬牙切齿道,“不说为了卫国,就是为你,我也恨不得马上出兵!”

我身子一颤:“之羽,算了吧…”

他闻言一愣:“你说甚么?”

“我说…”强压下眼中泪来,“既然锶儿已在你这儿,又何必咄咄逼人。”

“你怕我出兵?”他立起身来,“为甚么?你不想与我…”

“我想,我很想。”眼前一片模糊,“可我终究是郑后,就算你灭了郑国,我又能与你长相厮守么?”

“我不在乎旁人怎么说。”

“那么锶儿呢,你打算怎么和他说?”我抬起脸来。

之羽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锶儿他…总会明白的。”

不欢而散。

回了郑国,我小心提防,就怕之羽暗中动手。果不其然,一夜郑王醉了,沈莛秦莘意图行刺。我以身翼之。

沈莛躬身道:“请不要为难属下。”

我冷道:“废话少说,回去告诉他,要打要杀,明着来!”

秦莘叹口气,拉了沈莛叩首退下,从此数十载不再见他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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