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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流深 第三部+番外篇——by簪叶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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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制,皇上、皇后需躬耕、躬桑以劝农。在我看来,父皇扬鞭打牛,远不如挥鞭策马来得爽利。反观文清娘娘,素服洁面,皓腕柔指理桑弄蚕,还赏心悦目些个。不过无趣的还在后首,当日只可食生菜,意为“咬春”,我打小吃这玩意儿,定要肚痛三日不可。那年席上我愁眉苦脸,镱哥看不过,偷偷替我吃了,却叫刘钿告了一状,父皇罚我三日不得食用他物,只准用些食蔬,且不得热过。不过说也蹊跷,自此我再食生菜,竟无异状。现下想来,父皇倒是行个“至之死地而后生”。

无声一笑,却勾起喉间麻痒,忍不住咳嗽起来,身子微倾,披着的袍子滑在地上。本想伸手拾了,才弯腰,眼前竟一黑,天旋地转,啪的摔在地上,一头撞在案沿上,半边胳膊毫无知觉。

早前亦有此症状,只不想子敬挂心,也怕动摇军心,故而瞒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整颗心似被细线勒住,胃缩成一团,脑里空寂一片,喘不上气来。我冷汗淋淋,想唤人,却哽着说不出话来,倒是外头儿守卫听见里头动静,进来问一声儿安,才吓得手忙脚乱把我扶起来。

子敬闻讯而至,拖了王府郎中,并着老大个药草箱子。

郎中细细望了我面色,轻声问了近日起居,静静听我答了,方号脉不提。我歪在枕上,只觉着腻味,瞅着郎中面色阴晴不定,只觉着厌烦:“子敬,何必小题大做,我没事儿。”

子敬叹口气:“爷,打回汐阑起,您就没睡过个囫囵觉!事事躬亲,件件亲为,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啊!”

我笑笑:“真没甚么。就是伏案睡了一夜,压得身子有些麻了。”

郎中罢了手,我理理袖口:“有劳先生。”

郎中一拱手:“敢问王爷以前可是中过毒?”

我略一颔首,郎中又道:“那毒王爷可解了?”

我皱眉道:“那个大夫已解了多时了。”

郎中垂目道:“若是王爷体己,可否告知小老儿那毒与解毒的方子?”

我心里一紧,没有答话,倒是子敬惊道:“你是说…解药里有文章?”

郎中面上慎重:“这个,小老儿不敢说圆了。”

微微皱眉,冲子敬颔首,唤他取了纸笔写与郎中。郎中细细看了,反复几遍下来,脸色愈加凝重。我斜眼瞅着,不发一言,只叫子敬将昨儿的折子拿了榻上办了。子敬替我架个小几,方好书写。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郎中冲我跪下叩首:“王爷赎罪!”

我也没抬眼:“说。”

“小老儿不敢说…”

我抬头一笑:“那就别说了,下去吧。”

子敬忙道:“爷!”

郎中磕头三响:“王爷若不停了征战,只怕撑不到今年夏天!”

手上一抖,滴下点墨来,氤氲开来,散成一片浑浊。

子敬身子一晃,面色苍白:“甚么?”

郎中俯身道:“小老儿不敢说谎!”

子敬这才见我垂目不语。慌的迎上来:“爷,爷!”

我举目一望,嘴角竟不由上扬:“真的?”

郎中倒愣了,我才发觉自己笑出声儿来了:“这可真是…我刘锶长这么大,这可算是听得心里最痛快的话儿了。”就又盯着他道,“先生请起,刘锶尚有几事不明,还要请教。”

郎中哪儿敢起来,只得颤着身子答:“是,王爷请说。”

“我中的琥珀霜已经解了,又是怎么…”

“下药的人可谓绵里藏针,用心刁毒!”郎中叹口气,“下药的人当熟知王爷起居,至少亦是熟知王爷自小常服的药石。解药中多添了几味引子,不妨碍解开琥珀霜,却能将王爷体弱的虚气引出…”

后头儿话儿我却听不进了:“这么说,只有我吃了这解药,才会二次中毒?”

郎中想了一阵:“理当如此。”

遂心头一宽,再不济,韩焉也有武功底子撑着,不会出事…

子敬急道:“怎么能治?”

郎中忙道:“小老儿写给方子,能压着毒性,但…不能根治,除非,除非…”

“除非甚么?”子敬面上驼红,急得连连措手,“莫非少药材?你只管说,就是天上龙凤,我也想法子给爷弄来!”

我轻笑道:“只怕这事儿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郎中汗颜:“王爷说得是。”

我摇首一笑。就算我放过了你,父皇也不会轻饶了你,胡太医,你有恃无恐就因这个么?想来倒也有些道理,进可要挟于我,退可投诚刘钿…

可惜你此生已没这机会了。

遂眯眼一笑:“若按你开的方子服用,还能称到甚么时候?”

“最多…一年。”

“不够!”我斩钉截铁。

“若是,若是王爷能爱惜些个…”

“怎么爱惜?”我皱眉轻道,“叫我别看折子,别领兵出征,别喝酒,别…”

“不是‘别’…”郎中抖着嗓子,却也挺起腰来,“只要不过量,还能再撑个两年…”

“那也不够。”我摇首道,“唉,真是…罢了,生死有命…先生你先去吧。”

郎中踌躇着起身,却又跪下急急说了一句:“王爷还得忌讳一个…”

“甚么?”

“王爷…房事不宜操劳,耗损精元…不止是与王妃女子若蒲之流,尤要戒的,就是与…”郎中鼓起勇气还是说不全,索性作个闭目等死状。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却又咳嗽不止,只得掩口勉强道:“我,我晓得…咳咳…晓得了,你去罢。”

举目却见子敬满面忧色,我自一笑:“子敬,莫挂心。我心里痛快着呢。只是这事儿可得守紧了!”

“爷!”子敬眼中又痛又悔,跪在我面前,垂目不起。

我轻抚他发髻:“我等这一天好久了…好容易等来了,我怎能不痛快。只是…”手上一顿,“我却没想着叫胡太医摆了一道…其实一年还有余,我估摸着,三个月也就够了…”

“爷!”子敬声儿一哽,叫我眼里一痛,忙的笑道:“我的心思你晓得,这回子岂非是镱哥冥冥显灵,助我一遭?”

子敬仰起头来,满面泪痕:“爷莫说丧气话,天下之大,定有能医好爷的大夫!”

“也许…有吧。”我垂目一笑,收回手来,“只是,治好了,还不是要见这些腌杂,还不如…”

后首话儿没说出来,只为眼前猛地晃过个人影,心尖上没由来一疼,竟有些踌躇了。

原是心急火燎盼着,候着,就想着今日,可真的来了,怎的生出依恋来…怕死?非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堆金积玉,是棺材里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栗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污粪土;高楼广厦,琼楼玉宇,是坟山上起不得的高堂;饰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住的败絮。

忍不住大笑道:“子敬,拿酒来!”

子敬愣在当下,我横他一眼:“白乐天唱《长安道》,今日雪止,是该吟咏!”

把酒当歌,自吟片语。白香山文辞清丽,禅风颇厚,我却偏要改了,应作:

梅花散去清枝开,独奏一曲酒一壶。众人劝我闲南山,古来愁情堆满怀。君不见卫国人,东也道,一回来,一回老…

春寒料峭

时入二月,俗谓丽月,或曰如月。然晴天霹雳,震得我寝食难安。

长公主殁了。

手上一抖,握不住笔端,我勉强盯着跪在面前之人:“映儿…你再说一遍?!”

映儿面有不忍之色:“主子…”

我立起身来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会不会是刘钿放出的假消息?又或是有人想趁乱谋利?你亲见长公主去的,或是当时在场…”

子敬一把拉住我:“爷!”

我抬眼一瞪:“作甚么?!”

子敬嘴唇一抖,缩回手来。

映儿哑着嗓子道:“自打奴才与影儿晓得长公主被刘钿囚了,千方百计只想救了出来。”

我摇首道:“影儿曾在他府上埋伏过,只怕没那般容易。”

映儿躬身道:“确是如此。是故奴才与影儿只能暗中埋伏,本想打探清楚再…谁晓得…”

我撑着桌边儿,低声道:“长公主…怎么去的?”

“自裁。”

“甚么?”我大惊,“这么重要的筹码,刘钿会轻易的放她自杀?”

“刘钿确是交代小心看管,然长公主之前一丝一毫怯态也无,看守放松了些。奴才与影儿好容易寻得机会,谁想竟见到…”

“具体甚么情致?”我沉声道。

“据当时情景推测,长公主有心藏了一只小酒杯,趁沐浴时打碎了,以碎瓷割腕…”

我紧皱眉头:“长公主…是甚么时候…”后头儿难以出口,一按眉间闭目自苦。

“上月二十四日。”映儿沉声答了。

我颓然跌回椅子上:“影儿呢?”

“还留在东也。”映儿抬头望我一眼,“主子可要…”自往喉间一划。

“不用。”我扬手一挥,冷道,“一刀了解,太便宜了他!”

子敬身子一抖,与映儿交换个眼神,没有言语。

“长公主的事儿,现下刘钿瞒着,并未张扬…”映儿皱眉道。

“这事儿张扬出去,就又是大罪。就是父皇晓得了,亦不会轻饶了他。”我颔首又道,“长公主去时…你与影儿都在身侧?”

“奴才不在,是影儿回说的。”映儿垂目道。

我打量他一阵,咳嗽一声:“映儿,你累了,下去歇息吧。影儿那儿我自有任务,你明儿就启程往韩焉那儿去。”扬手递封信给他,“这个…你一并拿去。”

映儿接了,一看提头,不由愣了:“主子,这是给韩焉的…”

我合目一顿:“这信要紧,我也就放心你去。”

映儿心领神会,叩首下去了。

一时无话。

我坐了一阵,睁眼坐起,提笔处理剩余军务。

子敬替我换过茶来,偷眼打量我脸色。只不去理他,批完这几分,又叫他重新拿些来。子敬换了一叠来,期期艾艾开了口:“爷…”

“放下吧。”我头也不抬。

子敬搁下了,却也不走,立在我桌侧。静听他呼吸之间,有些凌乱。遂瞥他一眼:“有话说?”

子敬忙道:“没,没有…”

我一皱眉,索性搁下笔来:“说!”

子敬嘴唇一动,颇有踌躇之色:“爷…为何这般…还能处理政事…”

我摇首一笑:“我明白了。子敬,你是想问,为甚么长公主出了事,我却毫不在意似的,可是?”

子敬垂目不语。

我叹口气:“虽那话我没说出口,可心里,是敬着她的…有的话她想说,却被我阻了…”又忆起万圣节那日,语多绝决不逊,不由心内一痛,“现下想来,她苦在心里,却从未言过,也许去了,反倒干净。”又眼中一狠,“可我觉着,此事定不简单!”

子敬身子一抖:“爷是说…”

“长公主性子刚烈,不像是会轻生之人。”我负手立起,“映儿也没说就亲眼见着长公主行此事,其中必有蹊跷。”

子敬颔首道:“若是刘钿做的,的确有情理不通之处。”

“拿捏着长公主,至少钳制了父皇与我,大好的筹码他怎会舍弃?”拿起笔来,沾满浓墨,圈点文书,口内道,“但映儿带了这个消息,刘钿那儿却不见动静,可见多半是真了…”

子敬轻道:“爷…”

我略略摇首:“自杀?我不信;刘钿逼迫?更不可能,这事儿里头儿透着古怪。”缓缓抬头望他一眼,“子敬,若是你,会为了我,杀长公主么?”

子敬身子一抖,忙的跪下:“爷说这话,还不如叫奴才去死!”

我由他跪着:“若是疑你,就不会同你说了。”也就起身,“我只是那么觉着…并无真凭实据。”

“敬爷尊爷还来不及,怎会伤害长公主?”子敬叩首道:“爷身边的人,断不会如此行事!”

“非也非也。”我摇首一顿,叹气道,“杀了长公主,也许正是帮了我大忙。”

子敬一愣,我轻道:“合围之势已成,我却迟迟不挥军北进,正是为此!”

“可刘钿并未以此来胁迫爷…”

“那是不到时候。”我摇首道,“刘钿他也晓得,论行军打仗,卫国之内我难寻敌手,是故他打头儿起,就没把地界看得那么重。他要的,不过是个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

“就算我拿下了这江山,也不过是‘窃取’,多得是异心之徒。”我叹口气,“眼下我虽是‘清君侧’,可要论刘钿有何行为失当之处,倒真没几条站得住的。”

子敬皱眉道:“莫非刘钿原本想的就是与爷分治?”

我笑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摇首道,“这话儿可说得极巧!对我,他可说保守我身份秘密,要与我分治天下;可一旦时机成熟,必定会以此为借口不利于我。但若我不答应,那他随时可抖落出来…孔儒一教,最重纲常名节,那些堪比洪水猛兽!”

子敬幽幽道:“所以爷觉着是您的人下的手?”

我苦笑道:“我亦不愿承认。”

“那么爷以为是谁?”

我瞅他一眼:“子敬,你的话,太多了。”

若是往日,他必垂目称罪,不再言语。可今日,他却扬面正色道:“爷,恕奴才僭越了,请明示!”

我略略吃惊:“子敬?”

“爷想的,是影儿么?”子敬不动声色,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我心内一动,笑道:“的确。”

“爷有何凭证?”

“我早已说过,我没有真凭实据。”我回身坐下,拿起茶杯暖手。

“那必有蛛丝马迹胶爷起疑才对!”子敬不依不饶又道。

我浅浅一笑:“影儿能得刘钿信任,固然有她出众之处,但刘钿亦不少傻子,太过顺当的事儿,必是后头儿掩着不可告人的腌杂。”饮口茶又道,“另一个原因…”

“是甚么?”

“是她太过忠心。”我沉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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