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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流深 第三部+番外篇——by簪叶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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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穿起来,招摇过市,哪怕心里绝望到死,也会笑得惬意无比。

运卷云舒,花开花谢。自由如风,来去无常。

由他伺弄罢了,闭目假寐。直至他放心而去。

“你是故意的。”

我勉强起身着衣:“不关你事。”

“你在崇明殿作这事,不就是要气朕?!”

我轻轻一笑:“我当真不知榻侧墙后有夹层,还以为里面有老鼠…”

“哼!…你去哪儿?”

我拉拉袖口:“给我个旨意吧,让我巡游天下。”

“甚么?”

“天下初定,多得是不安分的人。”

“你为甚么一见韩焉就说要走?”

“我不说走,他怎么会留?”

“你算计他?”

“这是跟您学的,父皇。”我背身立着,慢慢笑了出来,“我放不下江山,可我也不想放开他,所以我要找人陪我痛苦一辈子。”

“你是故意气朕!”

“儿子不敢。”我回身打个躬,“儿子待不住的,沁儿妹妹的婚礼就不去了。”

“甚么时候回来?”

“甚么时候…”我起身一笑,“等您龙驭归天的时候儿吧。”

转身出门,将将擦黑的天儿,风声似叹息,亦似欢笑。

浮生俗世

红杏枝头闹,酒楼春光好。三个酒壶香,何须陌头早。

才下重楼深深,便见月色沉沉。破冰凝雪只消化,暖阳璨光尚需绽。清风送爽一只燕,剪出人间一分春。

饮一口花雕,尝一箸鲈鱼,赞一句好。

千娇百媚,丽人吹箫;柔情万种,佳人抚琴;再赞一句妙,听美人浅唱。

出谷黄鹂,婉转悠扬。

“唱得不错,可惜太悲了。”有了四五分酒意,我呵呵一笑,“太悲,太悲,换一个——”

“那不知大爷想听甚么曲儿啊?”娇笑一声,藕臂攀上颈侧,带着股子蔷薇香。

我捏着她手:“你这拥翠楼头牌,竟没,竟没拿手的曲子不成?”

“可给爷唱了一晚上,嗓子都快哑了爷还不满意!”媚眼一抛,红唇轻咬,“还是陪爷喝酒爽快。”

我哈哈一笑:“喝酒?好啊,看咱俩,谁先趴下——”点她鼻尖一记,惹来娇笑阵阵。

匆匆上来个人,附耳轻言片语,我收敛笑意,立起身来:“是么?走!”

“啊呀,大爷——”

“过几日再来寻你。”我回身一笑,扔出几张银票。

下楼出门,就见一辆马车,翻身上车,将将坐定,马车飞驰而出。

“三哥…”

我闭目一笑:“他当真要死了么?”

“宫里送的加急文书,应该不会错。”

“那就好。”我睁眼望望,不由笑了,“泱儿,你这算是甚么眼神?”却又瞅眼旁边儿,“尹赜你小子也在?你可是这豳地男主,你们都去了,就不怕出个乱子?”

泱儿瞪我一眼:“那还不是三哥你撺掇的?要真出了事儿,我唯你是问!”

我抚着她膝上小子笑道:“巽哥儿都六岁了,你说话还跟小孩儿似的,难怪他不怕你。”

“听爹爹说,三叔家的哥儿比我大两岁,那就是八岁了,可是?”尹巽歪着脖子望我,我只管捏着他脸笑。

尹赜瞅着我们闹腾,半晌才道:“三哥,我本以为你不会去…”

我手一抖,拍拍巽哥儿脸蛋:“去外头找子敬叔叔玩儿。”把小子打发出去了,方叹口气,“我在外面躲了十几年,也该回去看看。”

泱儿似要说甚么,却被尹赜拦了。我勉强一笑,起身换了巽哥儿进来,自坐于子敬身侧,本想言语,却又不知说甚么。喉间一痒,就又咳嗽不休。

昼夜兼程,十日后,立在东也城下,眼望重重宫闱。不禁叹口气,终究是回来了。

崇明殿。

依旧暖暖的玲珑香。

榻上躺着个人,气息微弱,我缓缓上前,唤了一句:“父皇。”

武圣似是拼着很大气力,张开眼来看:“锶…儿….”伸出手来想拉我,缓缓跪在他他前,握住他手。

骨瘦如柴。

“瘦了。”竟是异口同声。两人均愣了,旋即一笑。

“你这十年,竟没回来过…当真怨恨朕么?”

我垂目道:“天下太平,各地多有腐吏,儿子…”

“腐吏?”就又喘息一阵,“你意思着连之这右相玩忽…职守了?”

“儿子的意思,是汐阑多有不妥,故而久留封地,并非…”却又叹口气,“儿子不孝,没能寻着长公主,就连刘钿与高公公,亦遍寻不着。”

武圣眼中黯淡下去,却又挤出丝笑容:“朕快死了,可朕想,之漴若活着,朕就去守着她,若她也不在了…朕岂非,马上就能见着她?”

我叹息道:“是。”

“朕知道,你这十年走遍南北东西,就是不去那儿,是怕朕疑心么?”

我岂止是不去那儿,就连那儿的消息,也一概不问:“父皇多心了。”

“锶儿,你恨朕么?”突地来了这一句,我抬眼望他,竟见到两行泪光,与风华正茂时那个父皇无一相同。

“你恨朕么?”手上一痛,原是他紧紧抓住。

我一笑摇首:“不恨。”

“朕,杀了那么多人…”

“儿子杀的少么?”

“可那些人,是你捧在手心儿里疼的…”他合上眼来,缓缓放手,“你走的这几年,朕常常想,是不是做错了…”

“父皇,你没有做错,只是说错了。”我面上一笑,“他们,不是我捧在手上疼的,是放在心里疼的。可是疼的久了,就忘了真的很疼。”

“朕现在要死了,你快活么?”

“若我快活,就是禽兽不如。”我垂目一顿,又道,“可若我不快活,亦是禽兽不如。”

武圣身子一抖:“你…滚!”

我略略欠身:“父皇保重!”

昂首出门,见泱儿他们进去了,方才折身。小冯子小跑着跟了一段儿:“三王爷可回来了,皇上念叨您好久了。”

我脚下一顿:“小冯子…去社庙。”

馨香三柱,合眼叩首。

“施主回来了。”

我起身一笑,合掌施礼,“圆槿大师有礼。”

“施主浑身戾气,莫非一念含杀?”

“这请雅之地,怎能带杀机?”

“皇上不大好,你…”

我回身扫眼案上香烛:“镱哥,文思和泠儿,有劳大师照看。”

“分内事。”

我回身望他一眼:“圆槿大师…我有一事相求。”

“施主请讲。”

“我死后,请将我灵牌背立。”

“这是为何?”

“我有何颜面去见他们?”遂一笑,“何况,也不想去见那些三拜九扣的腌杂人。”

他叹口气,正要说甚么,子敬一路奔来:“爷!爷…”

一皱眉:“慢慢儿说。”

“皇上,皇上崩了!”

丧钟震天,素服缟衣。

头七过了,继位承天。

滟儿自汐阑过来,带着鄢哥儿,依旧居永璃宫。

“后日册封皇后。”我放下玉箸,取了丝巾拭唇,“滟儿,有个事儿,我想…”

“皇上改叫自个儿‘朕’了。”滟儿一笑,典雅大方,早不是少女风情,如青枣儿似的泛着酸劲儿。

“…朕,不想立鄢哥儿当太子。”终是硬着头皮说了。

“我知道。”滟儿却面不改色,替鄢哥儿擦了嘴,“出去找子敬叔叔玩儿。”

鄢哥儿回头瞅我一眼:“爹,甚么是太子?”

“找打!”我笑了一声,拍他脑袋一记,他怪叫一声,忙不迭跑出去,不忘拌个鬼脸。

“没个样子!”我摇首一笑,却听子敬问了一声,说是有个小孩儿要见我,被禁军拦在外头儿,打死不走。

“要见朕?小孩儿?”我愣了一阵,“叫他进来。”

滟儿瞅我一眼,没有言语。

稍顷,进来个小孩儿,约莫六七岁的样儿,衣衫有些破烂,却也看得出华贵雍容。再往上看他样貌,我顿时愣了,立起身来:“你,你叫甚么?”

“你是刘锶?”小孩儿眉毛一挑,闪着怀疑。

小冯子面色一变,我摆手止了,缓缓点头笑道:“朕…我是刘锶。”

“你是那个甚么三王爷?”

“是,我排行第三。”

“那你有个甚么月华剑么?”

我含笑自腰间取了给他,他把玩一阵,舒心一笑。

“我爹叫我来找你。”说着往怀里掏出个东西一递,小冯子接了奉上。

手上一抖,眼眶一热,差点儿没落下泪来:“你爹叫你来的?”招手叫他走近些。

“是啊,走了好远呢!”小孩儿甩甩胳膊,望着我将那物什挂在他腰上,“爹说你家比我家大,可我没想到你家奴才这么可恶!”

“等会儿我替你打他们出气。”我心里五味杂呈,忍不住上前俯身问道,“你叫甚么?”

“韩思甚。”

“会写么?”滟儿突地插了一句,小冯子忙摆了笔墨,“还有,你娘叫甚么?”

“我娘?就是娘啊,不过爹叫她沁主儿。”韩思甚提笔写了三个字,就又放下。

我望了一眼,忍不住心酸:“你爹为甚么叫你一个人来找我?路上没遇着甚么危险?”

“我爹派了十几个人跟着我一路来,他们路上一个个都躲起来,只说是等我慢慢找。”他甩甩头,我心里想到一事儿,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爹——”鄢哥儿突地跑进来,手上捻朵梅花,“爹,这朵肯定你喜欢。”却又见着另一个,不由定住了。

两人打量一阵,鄢哥儿突地一指他腰上:“诶?你也有这个?”

韩思甚低头瞅了一眼:“怎么?”

“我也有啊!”鄢哥儿得意的自颈上掏出一截红绳,上面晶晶亮亮吊着块玉佩。

两人闹到一处去了,抢着要看对方那一块。

“一摸一样呢!”

“就是就是!对了,你是谁,为甚么会有这个?”

“我叫韩思甚,这个是我爹的。一直到我走的时候,他才给我。平时他可宝贝了,连我娘都不让碰。你呢?”

“我?我叫刘鄢,这个我爹说我一出生就带着了,还说一辈子都不能拿下来呢!”

“是么?”

“是啊。”

我忍不住滴下泪来,小冯子乖觉,忙的领了他们下去。

子敬轻道:“方才收着的消息,虢地王府走了火,府里上上下下烧得…”

我扬手一顿:“找着他了么?”

“这…”

“找着没有?”

“尸首大多烧焦了,男女都辩不得,更别说…”子敬咽了半句,我叹口气。

“是么?”我苦笑一声,韩思甚?韩思甚!思甚么?想甚么?韩焉,我跑了十年,你就跑一辈子么?我父亲死了,你也跑了。

忍不住大笑,好,这个儿子,我替你养就是了。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风自吹雪,雪自化水,水自涵木,木再生花,花散天涯。

现下是熙平十二年。

作皇帝有这么久了么?

难怪我老了。

不再随意出宫,不再舞剑吟诗,不再侧马奔驰。也没有添新的妃子。只有那一个正妻,她熙平二年去了之后,整个后宫空了很多。小冯子作了大内总管,常常抱怨我给他的差事太少,对不起拿的那些饷银。

我只笑笑。对皇后,我也只是相敬如宾,自她生下鄢哥儿,我就于她分房而居。现下要再与其他女子同卧,端的愁人。

说到鄢哥儿,他也快二十了。四年前搬出去住时,偏偏喜欢城东的双柳巷,也不管我发了脾气,执意住下了。思甚比他稳重,跟着连之几年下来,倒是颇有些进益。也就思甚的话儿,这小子还听些,我也只能摇头安慰自个儿,当年自个儿只怕还不如他。

镗儿铭儿倒是常常来看我。三人聚在一块儿,也就是喝酒。我不问他们,他们也不多说甚么。我只渐渐将朝政交至镗儿手上,他自然明白,何用多说。

自家兄弟,有甚么好说的。

解语知忧终身没有嫁人,我常觉着,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给了你,你却无从弥补,总是有些惭愧。她们倒好,只说这天下,没人配得起我府上出来的。

也就罢了。各人自有缘法,得亦何乐,失亦何哀。

一头黑发早白了一半,脸上添了几条纹路。连之打趣说,若是留了胡子,更添些贵气。我只笑道,等我胡子长出来,你家女儿就该嫁给我儿子了。

南宫管着户部,常常克扣禁宫银子,只叫我少喝酒,说是一代明君的名声,不能砸在酒缸子上了。我只管拉着老蔡笑他,老蔡却说左相府还有公务,一溜烟跑了。

四海生平,太平盛世,大臣勤勉,还要我这皇帝来干甚么?

我早写好诏书,搁在内务府的密室里,外头儿上了三道锁。钥匙?一把连之拿着,一把我带着。另一把,我让思甚拿着,特意交代了他,无论鄢哥儿怎么和他要好,也不准给他晓得。

社庙的案上,早几年添了圆槿的牌子,是我亲手写的。我这辈子没能为他做成甚么,也就替他写个牌位罢了。望着这几个黑漆漆的木板子,常想,自个儿死的时候,会是谁来写我的牌位呢。

我不出宫,翠羽山很久不至。只是常常独个儿坐于崇明殿的梅树下,饮口花雕,再抬头望天,只觉着云淡风清。

若是落雪就更妙。

今日就落雪。

今日是镱哥死忌,亦是韩焉不见的日子。

很巧,真的很巧。

打发太监宫女走得远远的,我仰首灌口酒。

镱哥,你也真狠心,竟当真一次也没入梦。还是你已往生,早脱离这苦海呢?若真如此,倒是好事。

韩焉…呵呵,韩焉,你会死么?这天下还有谁能杀你?你不过是躲着我罢了,那么我等着你就是了…我等着你…

父皇早死了,刘滟也死了,知道这内里曲折的,也都死得差不多了,我的皇位稳得自个儿都觉着无趣,可你还是没来。

我晓得了,你要我记着你一辈子,你要我不把你当第二。

好,你赢了,你赢了!

我立起身来,用力将酒壶扔出去,碎在梅树上,一股子酒香,寒气袭人。

我扬面大笑不止。

是你说的,卫锶饮酒,礼数全丢!

也是你说的,只饮花雕。

我不是欠你很多么?你为甚么不来讨,你为甚么不来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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