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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歌+番外篇——by秦惠文王嬴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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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笑道:“我等着与陛下下完这一局。”

刘邦看着眼前的韩信,只觉得比以往更熟悉,虽脸上苍白了些,但眉间英气仍在,他不由想到自己在灵石抚过的那张冰冷的脸,不知眼前这张脸,是否一样冰冷。

刘邦再看一眼,便明白眼前这韩信是哪里唤起了他熟悉的感觉——韩信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好像正是在荥阳给他那一件。刘邦心里不觉有些得意,这厮往常不是一身黑漆漆得惹人厌,便是整天套着铠甲晃来晃去,却是没见他穿过这袍子,今日特地来穿上,得说这小兔崽子良心发现不想刺激他眼球了吗?

刘邦骂道:“什么下棋,就是想借着下棋奚落老子。”

韩信回道:“陛下于棋道本来就臭得很。”

刘邦本想说要不是老子为了陪你这兔崽子解闷哪用得受这气来,想想作罢,便道:“知道老子下得不好,如何半子都不让?”

韩信不依不饶道:“我下棋肯让陛下,那些北方蛮子各地诸侯也肯让着陛下吗?”

刘邦叹了口气,低声道:“你都知道啊。”

然后他看见韩信的颈子上横着一条细细血线,想来便是当日被砍下头颅时的伤口了,忍不住心里发紧,毕竟是解衣推食市恩多年的人物,便是作假,也做得有些真了,何况他做这些的时候,从来都自觉很真。

“你若听话些,”刘邦叹口气,忍不住探过去摸他脖子上的伤口:“疼么?”

韩信睁大双眼盯着他,半是讥诮半是委屈:“陛下,我都死了,还疼什么。”

刘邦的手有点抖:“爱卿这话说得有些吓人。”

韩信挑眉道:“还有更吓人的,陛下要不要看。”

刘邦方想说算了你还是自己看吧,就见韩信颈上那道红线渐渐蔓延开来,他身上也开始冒起汩汩鲜血来,一簇一簇地很快将那件旧袍子染做血红。

韩信举起一只手臂,在刘邦脸上轻轻拍了一下:“陛下真是老了,这点阵仗就吓白了脸,当年在彭城在荥阳在白登什么没见过呐。”

刘邦顾不得骂他犯上,只盯着那只手臂上不住流血的狰狞伤口出神,良久他惊醒过来,掀翻了棋盘大骂道:“臭小子,死了也不让老子安生!”

……

刘邦大喊一声清醒过来,额上汗珠大滴大滴滚落,喘息良久方才缓了过来,忍不住又骂了韩信百十千遍,想起一事,他唤人请萧何进宫来。

他便想将梦中所见一五一十地讲给萧何听,不对,还要夸张上个十倍,就说韩信托梦,流着血泪凄惨无比,嘴里不住叫着萧何萧何。想到此处刘邦便觉痛快,暗道:老萧啊老萧,老子早在沛县便与你生死与共,吃一碗饭坐一辆车,没道理只老子一人被吓着。

刘邦这里计划得甚好,然而一见萧何,便又心软了,他这老伙计竟老得比他还厉害,头发花白,干枯一把,在风里颤颤巍巍。

萧何拜倒在地:“陛下,不知召来老臣所为何事?”

刘邦道:“丞相且起。”

萧何起身,刘邦便叫人在榻边赐坐,然后他盯着萧何看,萧何却只盯着自己足上看。

刘邦想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竟张口便道:“朕的封赏,丞相可还满意?”

话一出口,刘邦便想抽自己嘴巴。

萧何猛然抬头,眼里通红,颤声道:“陛下!”

刘邦忙找个台阶自己下了,揉揉额角道:“朕真是老糊涂了,却忘了正事,太公的丧事办得可好?”

萧何回道:“一切依国礼为之。”

两人一问一答,说不了几句便又沉默,刘邦揉着额角的手已然发酸,他终于道:“丞相呐,朕梦见他了。”

萧何低声道:“他说了什么?”

刘邦不假思索便道:“他说不怪丞相,都是朕的错,那小兔崽子。”

萧何惨然笑道:“陛下不必安慰老臣。”

刘邦又道:“安慰什么?却不是他自己找死么!你去问问,这朝堂上下,除了你我,谁还顾着他生死?整日里桀骜张狂,除了朕谁又能忍得他来?你且听听他自己说的——‘乃与哙等为伍’,老樊怎么了?行事本分打仗勇猛,怎就屈折了他了?这臭小子要是老子生的,恨不得天天抽上三顿!”

萧何连声道:“陛下,陛下,他已死了。”

刘邦闻之一顿,声音突然苍老起来:“是啊,臭小子已经死了,再不用老子苦闷了。”

刘邦又道:“丞相,他最后与你说了什么?”

萧何道:“他说‘丞相,你欠韩信一顿饭’。”

萧何想起那日去淮阴侯府找韩信的情景,他踯躅几次终还是进去了,他对韩信说:“你病了,也不能就这么瞎呆着,还是去宫里进贺一番才好。”

韩信翻身而起,苍白着脸跪坐在榻上,拉着萧何手道:“丞相,我真得不想去。”

萧何心中颤了颤,也不知自己能说了什么,便胡乱道:“还是得去的。”

韩信道:“那丞相陪我一起去。”

萧何道:“自然是的。”

“也好,”韩信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又亮起来,“我们一同进宫去,进贺了便找个机会溜出去,然后便去坊市上吃一顿,我很久没见丞相了,您不会不答应吧。”

萧何抚着他有些杂乱的发顶,笑道:“也好也好,你先收拾一下。”

前面便是长乐宫巍然的正殿,韩信突然勒停坐骑,回头冲萧何笑道:“丞相记住了,你欠韩信一餐饭。”

然后萧何看见他下马,步子又轻又快,如往常一样。萧何不知他是否预感到了什么,却很清晰地看见,那殿前长长的阶梯瞬间变成了血色。

……

刘邦拉着萧何步出大殿,指着远方道:“丞相啊,且看朕这万里江山。”

萧何被从回忆里惊醒,循声望去,却见脚下屋宇鳞次,望不见头,夕阳的光辉闪耀在宫室的棱角上,这是他为大汉天子建造的宫殿,再望远看,却是金闪闪的半天云,云彩下是更加渺远的青山,壮丽有如画卷,未几夕阳的颜色黯淡了下去,由金色转为鲜红,将那半个天空尽都染成了血色。

——正文完——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和有的人的日子终究会过下去。

公元前206年,汉中拜将;公元前196年,长乐身死,正好十年.

百战十年空鸟兔

番外:见鬼

韩信卸掉自己的胳膊的时候,刘邦正在唤人要喝热汤。

然后韩信抓着自己血淋淋的胳膊来挠刘邦的痒痒,刘邦白眼一翻直接不屑地晕了过去。

偶尔他也会将自己收拾得齐整干净,带着二十三岁的年轻英气,趴在刘邦身边嘟囔着拜将台上的往事。

刘邦觉得他很烦,从生到死车轱辘话说了这许多遍也不嫌啰嗦,于是他说“爱卿啊,咱们换个话题吧。”这话出口,却变成自胸腔穿透喉咙的喘息,原来这老朽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在他那已不甚灵光的双眼里,能看到韩信恶劣的大笑,然后直接摘下自己的脑袋,放在手里扒拉着头发将发簪解下——诶,你说这人死了,怎么就变这么婆妈呢。

这死鬼韩信,肯定是会读心术的,刘邦接着就张大嘴巴,看着韩信的头颅跳到自己胸口上,牙齿撕扯开刘邦薄薄的衣裳,在脖子上狠狠咬一口——诶,你说这人死了,怎么就这么……到底是年轻人啊。

自从重病难起,刘邦便知道韩信来了,他必是来索命的。只是在刘邦还清醒的时候,韩信却不愿出来,未央宫寝殿里罗幔重重,那鬼魂必定是躲在哪一处阴影里,嘲笑着他这大汉天子老来的无能无奈。

刘邦想,幸亏老子搂着小戚唱《黄鹄歌》的样子没给他瞧见,小戚也真是的,整天就会抱着如意哭哭啼啼,烦死个人,要说聊天解闷,还是跟那臭小子有趣好玩。

刘邦于是又想起自己每次去找韩信的时候,那臭小子总是摆出一副嫌弃的嘴脸,过不了多久却会说得眉飞色舞,谁说他内敛来着,在老子面前明明很奔放。

想起这茬事,刘邦又在心底深深地腹诽起韩信来:这欲拒还迎的姿态,生前做得还不够么,死了也要做个十足十。

“臭小子,出来。”刘邦在无人之时,扯着嗓子喊,等了半晌,连个鬼影也无。

“淮阴侯,你出来吧。”刘邦想了想,唤了个称呼,寝殿里卷起一阵阴风。

刘邦暗道不好,这小子肯定生气了,于是放软了口气道:“大将军呐,你就出来吧。”

阴风散去,但是仍无半个影子,刘邦想了半天,决定下血本,于是他道:“齐王殿下,出来与朕见面吧。”

寝殿里一丝凉风也无,那鬼魂还是没出来,刘邦叹了口气,孤家寡人没人爱喽。

隔天刘邦便叫人将寝殿罗幔尽皆撤去,那鬼魂却并未像他想得那般无所遁形。

再隔天张良前来探病,刘邦拽着他的手满心委屈,他几乎想说:子房,为之奈何,那小混蛋不出来见寡人。

然后他想起韩信与张良私交似是不错的,于是多留了他半个时辰,左等右等韩信还是没出来。

刘邦便满怀委屈地看着张良告别,一派仙风道骨模样。

再再隔天,却是萧何来了,一来就老泪纵横,刘邦便跟着老泪纵横了,他鼓着劲儿努力安慰道:“老萧啊,朕是天命所授,你莫伤心。”

萧何不答,只是一个劲得老泪纵横,刘邦便觉得心里发虚,就让他走了。

那一夜,刘邦睡得很踏实,夜里也没有奇怪的响动,没有谁踩着熟悉的步子走来走去。

刘邦一夜好梦,清晨醒来便又有了力气伤感起来:小混蛋真是被伤了心了,老萧一来就躲得远远的。

很快进了春三月,刘邦的病愈发沉重,他的视线愈发昏昧,他已看不清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些谁,他的脑袋却一如既往的清醒。

他躺在床上整日里胡思乱想,从沛县的老学堂想到汉中的粟饭,再想到入关中的小道,淹了废丘的那场水——他是他第一次感到打仗是如此得酣畅淋漓。

等他终于想到围困固陵的尴尬时,韩信便来了,刘邦半眯着眼看见他坐在龙床前,捧着一卷竹简看得津津有味。

刘邦压着嗓子问:“爱卿,看兵书呐?”

韩信拧着脑袋看他,脸上挂着孩子样天真的笑。

刘邦打了个哆嗦,腆着脸继续问:“与朕一观可好?”

韩信也不离地,一只胳膊咔嚓一声断了开来,捏着那卷竹简来给刘邦看,刘邦看上面道:“汉王急,马罢,虏在后,常蹶两儿欲弃之,婴常收,竟载之……”(注1)

刘邦气得直喘气:“胡说八道,老子……老子……”

那断开的手臂缩了回去,韩信很是鄙夷地看了刘邦一眼,继续看那卷书简。

刘邦半是惊吓半是愤怒地打着瞌睡,再睁开眼,发现韩信已经不知去向。

韩信第二次出现的时候,穿了件血红的袍子,等他近前来,刘邦闻得一股血腥味,于是刘邦便嫌弃地闭了眼,不跟他说话。

韩信却道:陛下,看我这样子,你不高兴得很么?

刘邦听不见他说话,但却明明白白知道他在说什么。

于是刘邦心里道:高兴个屁。

韩信大概是很高兴,于是刘邦感觉他兴致勃勃地问道:那陛下哭一个给我看。

刘邦怒道:哭个屁。

于是韩信生气了,他又走了。

刘邦委屈得很:老子那时候笑过了也哭过了,只是你没看见。

韩信便这样隔三差五得出现,最大的乐趣便是翻新着花样研究怎么肢解他自己的身体,有时掰断手腕,然后将手扔在刘邦脑袋边蹭来蹭去,有时突然就摘下自己的头颅,放在刘邦脑袋跟前对着他笑,至于汤药里添了根手指,那更是常有的事。

眼看就进入四月了,刘邦一个月来对韩信的存在已经习以为常。于是他能很镇定地吞咽着汤水米粥,一边欣赏着韩信翘着一只脚,将脚指头一根根掰下来。

等到韩信终于连摘脑袋掰指头这样的事也厌烦了的时候,刘邦觉得自己大限已到了。

这一日,他看见韩信衣冠齐整地走来,穿着诸侯王整套的繁复朝服,却依旧是拜将台上二十三岁的青年模样,英姿飒爽,几乎唤起来刘邦往日的豪情来。

韩信在他床前跪坐下来,看着他的眼神有那么点儿悲哀:陛下要死了。

刘邦点头,想着今日可别与他吵了。

他果然是没与韩信吵起来,因为吕后带着几位大臣前来问政了。

韩信冷眼觑着吕后,安静坐在刘邦床头。

吕后行了一礼,问道:“陛下,萧丞相之后,谁可以为相?”

刘邦回道:“曹参老成持重……自可……”

韩信在刘邦身上狠狠踢了一脚,刘邦暗道:别闹!

吕后又问:“之后呢?”

刘邦喘息了一会儿,努力道:“王陵吧,但是这人太老实,叫陈平帮他吧。”

韩信却是又踹了一脚,刘邦知道他向不喜陈平,也不理他,继续对吕后道:“陈平足智多谋,但难独当一面。周勃么……朕说了别闹!”

吕后道:“陛下何意?”

刘邦胡乱摸索了一会儿,拽住韩信的一只手塞在背后,他继续道:“周勃深沉厚道,不通文墨,但安天下的,必定是他。”

韩信这回没怎么折腾,贴在刘邦背后,想想许是不想看见吕后,很干脆地背过身去,握在刘邦手中的那只胳膊便又咔嚓一声断了开来。

刘邦翻着白眼道:“小混蛋不让老子消停……”

吕后道:“陛下说什么?那再之后呢?”

刘邦只觉自己又说漏了嘴,忙道:“随后之事,便不是我能知晓的了。你快去吧。”

吕后幽幽道:“陛下便如此憎恨臣妾么?”

刘邦道:“没有。”

吕后道:“分明连这最后一面也不想见我。”

刘邦上气不接下气道:“哪里的……话,你速去吧。”

吕后抹着眼泪与众人退了出去,刘邦努力翻身去看,却见缩在角落里的韩信已不知去向,然后他觉得有一口浊气憋在胸口,便运起全身力气,将这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陛下死得不一般啊。”

“怎么个不一般法?”

“我那日前去奉汤水,就听陛下干挺着叫了,却是‘你出来’,思来想去,该不是死在长乐宫的那一位吧。”

“淮阴侯死得那般伤心,怎会回来寻陛下?”

“这……却是不一定吧。”

******

注1:《史记·樊郦滕灌列传》 ,他穿越了!

PS:于是这可能就完全是邦哥自己YY出来的……

番外:听钟

公元前156年,七夕,长乐宫。

这座大殿西北角的钟室已经废弃了很多年,甚至连夜巡的宿卫也懒得来查看,今日七夕时节,正夜空如洗,当中一轮银月如盘,照得这片废旧宫室愈发冷清。

老曹抱着酒罐子醒来,感觉脖子痛得厉害,月光太明亮,照得他几乎眯了眼,他在这片地方已经当值很多年,对于一个宫卫来说,他太老也太懒,好在长官们总是宽厚的,能不给他派差便不给他派,故而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在这偌大的宫殿里四处走动,拎着一瓦罐的果子酒边喝边看,走上一圈儿,酒罐子便底朝天了,老曹扔了罐子,倒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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