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了房中,倘若自行落座,算是逾越,但若不坐,在万千山面前显得不自然,就道:“厨下正备着宵夜,片刻就好。”
万千山很识趣地起身:“哎呀,不早了,在下先告辞了。此行同路,改日靠岸再来拜访。”
我寒暄着留了留一同吃宵夜,来往几句后,送万千山离去。
待我回到房内,启赭负手站在桌前,当时他在街上蓦然出现,我始料未及,他已走到我面前道:“叔,我有好些话要和你说,我们先回船上去罢。”我就只能引圣驾到柳桐倚船上,直到现在方才是可以敞开说话的时机。
恰好此时,柳桐倚端着茶水进来。我关牢房门,柳桐倚放下茶水,行叩拜礼,我也跟着跪下。
启赭道:“罢了,此处不便行大礼,柳卿和皇叔都起来吧。”
缓步踱近了些:“张屏当日的猜测果然不错。皇叔诈死。柳卿,有人曾见到张屏在皇叔诈死之后深夜到你府中,想必是他猜到了,皇叔诈死出逃,有你暗中协助。”
柳桐倚再度跪倒,平静道:“草民罪犯欺君,罪该万死。”
我立刻道:“皇上,当日诈死之事,草民有意在柳相面前做戏,蒙混过关。之后事情,乃我一人所为,与柳相的确没有丝毫干系。”
启赭笑了:“柳卿,苏州芹菜巷那个院子,是你的罢。”
芹菜巷?这三个字击中了我的天灵盖,我缓缓看向柳桐倚。
我诈死醒来后,便发现自己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院中只有张萧和他师父。我没有主动问这里是何地,只从后来两人的言谈中得知,已身在苏州,小院所在的这个巷子,名叫芹菜巷。
那个院子不是张萧师父的么?怎么会变成了柳桐倚的?
我尚在昏乱中挣扎,启赭又道:“柳卿,你虽犯了欺君之过,但皇叔因此得免死于冤屈,朕的大错总算还有补救的机会。功过相抵之后,你仍有大功。”再上前两步,弯腰扶起柳桐倚。
“然思,这几年,没有你在身边,朕日日夜夜,不得安心。随朕回朝吧。”
柳桐倚躬身道:“皇上,草民已……”
启赭一把扣住他的手:“然思,朕与你之间,难道还有间隙二字?当日你执意离开,你该知道,朕放你走,是多么的不得已。”
我看着眼见的情景,不由自主,头壳有些发虚,按理说,我这个岁数,还不到眼花的时候。
启赭握着柳桐倚的手臂,凝视着他的双目。
“这几年,朕已添了几个孩子,你依然未娶。”
“朕……遵守了三年前对你承诺。只是楚寻执意出家,朕就安排他到普方寺诵经了。”
“然思,三年已过,你是不是也该回到朕的身边了?”
第四十七章
柳桐倚道:“草民初蒙皇上如此抬爱,惶恐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启赭皱眉:“然思,难道昔日朕对你不够好?”
柳桐倚道:“柳家数代承蒙圣恩,昔日皇上待草民,更格外恩重。只是草民行事拖沓中庸,并不适宜为官。譬如张大人这般行事果断,雷厉风行者,更能辅佐皇上使天下大盛。”
此刻情形,却有些玄妙。
我本以为启赭与柳桐倚之间有些什么,但看柳桐倚言谈举止,又不像有些什么。
柳桐倚一提到张屏,启赭的神色僵了僵,道:“朕觉得,他比不上你。”
柳桐倚道:“张大人行事有独特之处,但清廉刚正,敏锐善察,堪称朝廷栋梁。”
启赭绿下脸道:“罢了,什么人该放在什么位置,朕清楚得很。张屏主司刑部或大理寺足矣。呆在丞相之位上,他难受,朕看着他也难受。”
看来启檀所言不虚,这几年,张屏把启赭折腾得够呛。
启赭再看看柳桐倚:“算了,朕此刻说什么,恐怕你也会婉辞,反正朕今日就歇在这里,你可以先慢慢考虑。”总算是松开了柳桐倚的手臂。
柳桐倚却变了颜色,向我这里看了看。
我知道,他是因为那句“朕今天就歇在这里。”
可我此刻不方便说话,只好无奈地回看柳桐倚。最后还是柳桐倚开口问道:“皇上,草民斗胆询问,护卫何在?”
启赭道:“哦,朕让他们不要打扰朕与然思……”阴森森向这边瞄了瞄,“还有皇叔谈话的兴致。邓覃正带着他们在附近罢。”
柳桐倚的表情这才稍微缓了一点。
邓覃是昔日御前护卫中的副领,看来这两年升了,此人沉稳寡言,是个办事牢靠的人。
柳桐倚躬身道:“晚膳片刻后便送上,草民先去让人预备舱房。”
启赭踱到床边,摸了摸床帐:“然思的商船甚是雅致,不必太过费事,朕看此间房就不错。”
柳桐倚再看向我,因为这间舱房是我的。
启赭在床边侧回身,左右打量:“此房似乎有人住过。”
我只得道:“皇上,此乃草民的舱房,不堪招待圣驾,还是让柳……柳老板另布置一间。”
启赭在床沿上坐下:“朕就住在此间。”
柳桐倚待要再劝,我暗中一拉他的袖子,道:“那请皇上权且品茶休息,容草民与柳老板先告退片刻。”
启赭嗯了一声。
柳桐倚与我一道退出舱房,又在僻静的拐角处低声道:“房中并无服侍的人,怎可?”
我道:“你我二人出来正是为了此事,你立刻命人到甲板上去,喊‘赵公子的随从可在’便会有人过来,领到房中服侍便可。”
柳桐倚颔首,匆匆去办,少顷后,果然船工领了一个人来,五十来岁年纪,穿着寻常家仆的短衫,唇上干干净净,见了我和柳桐倚,低头躬了躬身。
此人是一向贴身服侍启赭的内宦王有,年轻的时候还曾服侍过我爹,以往常到怀王府中探问,我瞧见他,不由有些感触。
外面不方便说话,我与柳桐倚一起到了他房中,合上房门后,我方才低声再向他道:“你再让人和王有一道,把房中的被褥及随手用的小东西换作新的。”
柳桐倚记下,问其余还需要做什么。
我道:“其余什么都不用做了。”向那舱房处一比,“从小就是这个脾气,不住新屋子,也是出于谨慎。太后惯出来的。”
当年,太后吩咐,每次去怀王府中时,启赭随手用的一应物品全部带着,不让到特意预备出的屋子中坐,一定要折腾常用的厅堂,貌似是怕新收拾出的屋子中有行刺的机关。
后来,能稍微相信我与我娘不会傻到在怀王府中行刺太子后,才准许预备下一间供启赭临时休息用的静室,还是我常用的退步间儿改的。
柳桐倚却笑了笑,我见他笑得与平时不大一样,不由得问:“怎了?”
柳桐倚道:“没什么,只是我当年在朝中时,也曾听闻太后抱怨说,皇上言行中有某些喜好,都是去多了怀王府,让怀王殿下给惯的。”
竟有此事?这是太后诬蔑了,太子或皇上驾临,如果不好好供着,岂不更加罪过?
柳桐倚笑道:“不过,不明就里唤表字这一项,皇上与怀王殿下,真有些相像。”
我诧异,看向柳桐倚,不由得脱口道:“然思……”
柳桐倚道:“我先去让人更换房中的被褥。”转身开门走了。
我瞧着他出去,有些话在心里压着,现在却不是问的时候。
启赭稍微用了些晚膳,没说不好,那便是尚可。
待再服侍着洗漱完毕,已经快要天明了。启赭精神奕奕,一副不打算睡觉的模样,幸亏王有在旁规劝,方才去床上歇了一歇。
他睡下后,王有悄悄到柳桐倚让人替我新收拾出的舱房中向我传皇上口谕,命我明日早膳后去房中见驾。
傍晚,我踱到船首站,江水浩阔,红霞铺满半片天空。
柳桐倚走到我身侧站着,道:“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到过夜码头了。”
左右再无旁人,我侧首看他:“然思。”
柳桐倚看向我。
我道:“我这般喊,是因为这句话我不是问梅老板,但若喊昔日官衔不大合适,直呼其名有微嫌唐突。望……望然思你莫介意。”
柳桐倚怔了怔,继而微笑道:“昨天晚上的玩笑之言,原来赵老板还记在心里。称谓不过是称谓而已,无需太多计较。有话但请直言。”
他的形容在霞光中有种与平时不同味道,记得昔年我还曾向他对着晚霞舒怀,那也是快埋进土里的旧事了。
我道:“说是问,也不大合适,我斟酌许久,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芹菜巷之事……不知然思为何要帮我。多谢。”
多谢两个字我说得不是很重,却是我今生吐出最重的二字。
柳桐倚的神色顿了一顿,片刻后方才道:“有些事情,可能说开说透彻,会更好一些。便如芹菜巷一事,不知今日皇上让怀王殿下见驾,都谈了些什么。当年那些事,怀王殿下能否容我从头说一遍?”
我叹息道:“始终然思不肯喊我承浚。怀王已死,喊一喊又何妨?”
柳桐倚怔了怔,我发现他稍微愣神的模样比平时好,更有家常味。
柳桐倚终于用难以形容的表情,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承浚。”
我不由得大笑,气氛和缓许多。
柳桐倚却又正起神色,向我道:“此处说话多有不便,能否房中相谈。”
我自然应允,与柳桐倚一同到了他的舱房中,柳桐倚关牢房门,沏上茶水,平缓地向我低声叙述:“自我少年时,就时常听祖父道,怀王府权势熏天,日后必成祸患,倘我柳家人有幸入仕,便要以遏制怀王权势为己任。后来我得中功名,进了朝廷,某日得到邀请,与李岄大人等几位朝廷清流饮宴,在那顿宴席中,我得知,为了防止怀王有异心,在他身边,已布置了朝廷的耳目。我那时官位不高,并未参与。”
“直到几年之后,有确信可靠的密报称,云棠与王勤蓄意谋反,当时李岄大人已病故,昔日宴中其余几人也被排挤外调,我已在大理寺,奉皇上传召与安王殿下及另几位大人一同商议。我向皇上道,云棠与王勤权势虽大,可手中并无太多兵马,为何敢造反。是否另有内情。也是我说,恐怕怀王府,嫌疑最大。”
他脸色有些苍白,还是继续向下道。
“那次,安王殿下和其余几位大人退下后,皇上单独将我留了下来,问我是否还有别的看法没有说出。我看出皇上并不愿意怀疑怀王殿下,为求谨慎,便向皇上说,没有证据不敢乱说。皇上说,可他已能确定。然后让我见了一个人。那人就是云毓云大人。”
我沉默继续听他说。
“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云大人与其父政见不同,这件事只有我与皇上知道。云棠与王勤的罪证皇上已经掌握,但唯独怀王府的势力尚未完全摸清。昔日李岄大人用自己的女儿在怀王殿下身边做暗探,但查探数年,都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于是,我向皇上道,久闻怀王殿下不近女色,是否换另一条线查更加妥当。”
“记得当时我说出此话,云大人就笑着向我说了一句,此计甚毒,而后向皇上道,看来柳大人可望成为朝廷栋梁。再过了一段时日,我就做了丞相。”
“再而后……楚寻……”
我拧起眉:“我记得你曾说过,楚寻不是你安排的。”
柳桐倚嘲讽地笑道:“但和我亲手安排的并没有两样。楚寻曾是贡院中的官奴,他不堪打骂折辱,投河自尽,恰好被我遇见,我时常赠他书看,他的琴也是我教的。他聪明知礼,后来他姐姐将他赎出奴籍去做琴师,他向我道,我在朝中为官,被人知道和他结交并非好事,就不再来找我。再之后,我知道他做了王爷的身边人,还曾去找过他,也被云大人遇见过……”
所以才有云毓故意让柳桐倚与楚寻合奏之事。
柳桐倚继续道:“……楚寻替我搜集了一堆怀王的罪证。云大人曾对我说过一句话,算是说穿了我这个人——总是故作清高操控旁人,连让自己做投名状的胆子都没有。”
我变色道:“那次行刺,难道是你和云毓商量好,让你做云毓取信于我的投名状?”
柳桐倚继续向下道:“再而后,怀王被擒。我没有安排卧底,让云大人去安排,云大人安排了他自己做卧底,终于在叛乱时抓获了怀王。轮到审讯时,我才登场……”
“那时怀王殿下什么都认,什么都招,可就在那时,我察觉出了有哪里不对。除了云大人与安王殿下所知的那些证据之外,其他罪证仍然一无所有,这并非一个谋反之人应该留下的东西。而且,怀王殿下那时候认得太多了。”
柳桐倚终于看向了我,他的眼神很空洞:“……正在那时,怀王殿下说要见我,我以为会有些线索,却没想到,居然是殿下在我面前服毒自尽……”
他握着茶杯的右手指甲泛出了青白色,却扯出一丝淡笑:“所以……即便芹菜巷之事,我做过什么……怀王殿下也什么都不需要和我说。倘若那时怀王殿下真的死了,那我就算自我了断也没有颜面去地府。”
柳桐倚抬手按了按额:“我没向怀王殿下说起这件事,也是在逃避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可能殿下平日与我相处,会觉得此人故作姿态,实际是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实则整件事中,我方才是最龌龊的小人。”
我不禁道:“然思你……”
柳桐倚接着道:“可能我们柳家多出这种人,一贯自诩忠良,却比所谓奸恶更加不堪。昔日我先祖,因一已之见,用双生兄弟调换幼帝,真正的本朝太宗皇帝就在关押怀王殿下的那间牢房内自缢。至祖父为相时,又屡屡为难先怀王殿下。再至今日的我。既非忠诚的臣子,也非坦荡磊落的君子,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什么东西,我无法再留在朝廷,这才辞官漂泊,改名经商。”
柳桐倚举了举杯:“商者多诈,唯利是图,大约比较合我本性。”像喝酒一样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第四十八章
我道:“方浩然从商,也是因为商者多诈,唯利是图?”
柳桐倚被我说得一愣。
方浩然,《隋末琴侠传》讲的就是他的故事。此人是写《隋末琴侠传》的风吹雨打生杜撰出来的,风吹雨打生其他的传奇都平平,唯有这本《隋末琴侠传》写得最好。论写传奇的名气,尚且比不上白如依和颠酒客,但方浩然却和西山红叶生《白玉神剑》中的赵玉、颠酒客《醉梦十三州》之中的谭一醉一道被并称为书中三侠,我年幼的时候就很仰慕他们。
我正色向柳桐倚道:“你和我一样,从商皆有效仿方浩然之意,连赵财梅庸这两个名字,恐怕都有几分学了方浩然后来用的化名钱来。如今你如此自贬,岂不是方侠士与我都被你拉下了水?”
柳桐倚眼直直地看我。他此时,不常见的神情倒多了。
我说:“梅老板——你既然听我叫你的字别扭,我便这般称呼你——我到此时,不想再花时候说绕弯话了。你这一番讲述,自省自贬之外,恐怕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不想回朝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