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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上——by酌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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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没想过陈秋竟然会这么介意这件小事,但他又不想用谎言胡混过去,便从书包拿出那一小瓶乳霜,道明原委。陈秋想不到自己就是为这种事而介怀了一整天,忍不住大笑不已。临走前,他忽发奇想,趁林春弯腰背上书包时,他俯下身子往林春脸上摸一把,顽皮笑说:「摸起来真的挺滑的,莲蓉月。」

「……无聊。」

注一:「衰仔」,父母对儿子的腻称,褒贬皆可,视乎情况和语气,叫女儿通常说「衰女包」。

注二:「饿鬼投胎」,专用来形容那些急赶着做事的人,多有讽刺或斥责之意,例如A君走路时被一个急步行的人撞倒了,A君爬起来抱怨说:「走这么快,赶着去投胎么!」,另外形容那些吃得狼吞虎咽的人,也可以用「饿狗抢屎」,但是在饭桌上果然还是不应讲屎讲尿吧?

21

那次陈秋说要替林春上课,可是因为陈叔的出现,害陈秋的心情直跌入谷底,压根儿忘掉什么上课的事了。后来他狡猾地跟林春说:「我不管,那次我根本没替你上课,所以下一次的上课权还是归我的!」

「你赖帐。」林春懒懒地说,不过他对这件事素来就不太认真,就由着陈秋了。后来,林春才体会到,原来他这顺从的个性竟会带来一个可怕的恶果,就是逐渐助长了陈秋的气焰,把这个本来就娇贵的大少爷纵容得更任性,但那是后话了。

然而,一踏入十二月,林春也没有什么馀裕的时间陪陈秋了。中六的第一次考试快开始,一般而言放过圣诞假和元旦之后就开考,这一年正正是一月二日就开考。林春的成绩向来没问题,只是对英文有点力不从心。林春遂向陈秋提出暂停游戏。

陈秋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乎林春会不会上他家给他做饭,他就说:「没问题,但你会上来替我做饭吗?」

林春为之气结,可他表面上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关于做饭这问题,他私下与陈秋交涉过很多次,连他仅馀的地理知识也用上了:「陈秋,你还记得我们中五学的地理吗?当中有一课是讲农业的。当发达国家救济穷苦国家,第一步必然是直接派发物资和粮食,但最后一步就是给他们生产工具,并教他们自行生产,自给自足,这才是根治贫穷的方法。」

「你说起,我就大约记得。不过,你可别打算叫我学什么未发展国家的人般,学习生产、自给自足!我现在才开始学做饭,在我学得成之前就饿死了,除非你肯每天上来教我。所以最折衷的方法,就是由你隔天上来我家做一次饭,大不了每餐多做一点,让我留起来待明天吃,那你就不用天天上来了。」

林春第一次见到,人的脸上真可以刻上「无耻」两个字,他在陈秋光洁的额上看到「人渣」这两个字。最后,他缠不过陈秋,将平常星期一、星期五上的补习课调到星期六,用一天时间上两个补习班,星期二和星期四则分别补习和学琴,陈秋满意极了,直想拍拍林春的脑袋,说句「乖」,可他看林春的脸色比炒焦了的鸡蛋还要黑,便不敢出声了。

所以在这个十二月之内,别说是上课,林春和陈秋为了做饭的问题就争论了几天。基本上林春每次上到陈秋的家,就是立刻开始做饭,然后和陈秋一起吃饭,碗碟由陈秋洗,有时他会喝一杯柚子蜜才走,回到家往往已是八点半。幸好林春修的课是测验比功课多,平时基本上一份功课也没有,只有英文科比较多写作的功课,所以林春还算应付得来。

有时林春私下会想,他的生活是何时变得如此忙碌的呢?一放学就马不停蹄地买菜、上陈秋家、做饭……可这种生活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比如说吃饭时有人陪自己聊天,自己辛苦做一桌子菜出来,吃的人脸上带着满足如孩子的笑容,这些都令林春不自觉微笑。他忽然想起「朋友」这个词,如果能常常坐在一起吃饭、聊天,有麻烦时就互相救助,这些就算是「朋友」的话,那陈秋和戴志也许就是他的朋友了。

林春一向喜好孤芳自赏,偶尔被逼参加班会活动,他总躲在角落看书,然而,现在总有人来吵他、拎走他的书不让他看下去,还逼他和应一些无聊的笑话,林春却不觉得太讨厌。不过,他也未曾听过有哪个人会逼自己的朋友为他做饭。然而说是佣人,又不太像,陈秋待他的态度如同平辈,一起洗碗时,有种亲如手足的默契,陈秋还喜欢替林春开一杯热柚子蜜,这明明是林春教他做的,陈秋却经常一脸得意地邀功:「我比你泡得好喝多了!那个甜度啊……我自己练习了很久才能好好掌握!」

香港的学校在放圣诞假之前的一天,大多不会上课,而是举办所谓的「圣诞联欢会」。节目也无大新奇,每年均由学生会上映一套胡闹剧、再叫戏剧学会表演一套荒腔走板的短剧,由合唱团、管弦乐团表演几首闷到让人睡着的歌曲,再加上全校抽奖活动,那就完了。之后各班各自回到课室,到快餐店叫一些大盘而油腻的速食,吃过之后玩些集体游戏,十二点多,学校就清场,大家作鸟兽散。

这无聊的联欢会,林春和陈秋必定不会参加。这一年,他俩也按例的缺席,陈秋在之前就问林春:「联欢会你是不会去吧?我刚好也不去,那天上我家吧。」

「四点上来?」林春暗示他同意,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课本。他以为陈秋只想叫他上去做饭。

「既然大家都不用上学,就早点过来吧!你很讨厌上来吗?来我家也不光只是可以做饭……」陈秋的目光有点游移不定,那水亮的眼睛就是不敢对上林春精锐的细眼,仔细一想,林春每次上陈秋家也只是替他煮饭、陪他吃饭,除了第一次上来时有看过一会儿咸片之外,就真的没做过别的事了。平时在客厅玩wii的,也只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陈大少爷。

「总之,这天你早一点上来,我们做点别的事情吧,比如玩wii、看书……对了,我哥房中有很多书,说不定你也会喜欢的。」

「那是你哥的书。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不要紧,我哥近几天已回家住了,他整个圣诞假都会住在我家,到时你问他借好了。我哥对陌生人都很随和的,加上你一看就是个书呆子,也是惜书之人,他会借给你的。」

林春抬起头,心中飞快盘算着,想来既可以借书,又可以吃大量零食,还可以一睹陈秋的哥的容貌,满足一下好奇心,于是他冷静地说:「有零食和汽水我就去。」

「没问题!」

「还有,期考将至,那天要先温习三小时,必须。」

「……」

结果是林春和戴志都上了陈秋的家。那天吃午饭时,林春无意问了陈秋关于上他家的时间,就让戴志知道了。戴志一听说陈秋的哥也回来了,便振奋地嚷着要去。陈秋觉得有点可惜,本来打算叫林春上来,那天再找个借口叫他哥出去跟朋友玩,就可以叫林春煮一大桌子好菜,现下戴志这小子也要来,就不能吃到林春做的饭了,他始终不想让戴志知道林春这么会做菜。

那天早上十一时,他们就上了陈秋的家。大厦的保安早已认得林春和戴志,所以没说什么便放他们上去了。陈秋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来开门,说是昨晚cosplay之后睡得不好,戴志讥笑他说:「年轻力壮就将自己的样子弄得这么残,可不要提早衰老啊,美丽的秋秋!」

「狗嘴长不出象牙。」陈秋爬了爬微乱的短发,回头叫喊:「喂,陈心!你那个资质差劣的亲爱徒弟来了,拜托快把他拎入你房间,不要让他叽叽喳喳的吵着我!」

林春顺手关了门,却没注意到戴志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陈秋家的锁颇为复杂,说是基于保安理由,所以一般人第一次上陈秋的家,都不懂得开他家的锁。可是林春手势熟练,就好似他本来就在这里住的一样。林春关上门和闸,迎上戴志的目光,不禁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啊……没有。」

然后,林春看见了陈心。

22

林春之前也不是没从戴志或陈秋的口中,听闻过有关陈心的事,他暗自想像陈心应该是一个与陈秋长得十分相似、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说不定比起陈秋更像一个及时行乐者。然而,陈心的长相跟林春所想像的有点落差。

陈心长得颇高,比林春和陈秋略高半个头,骤眼一看与戴志的高度差不多。不过当戴志像兴奋的小狗般跑到陈心旁边,他才发觉还是戴志要高一点。陈心长得清俊,但并不是陈秋那种快要满溢出来的俊美,而是十分之内敛的。一般人上了大学,便会来个「形象大改造」,在中学时代戴着傻气粗框眼镜的男生,立刻冲去配隐形眼镜和染发,瞬间变成了东京街头的「潮人」。

然而陈心是戴着无框眼镜的,镜架偏幼,黑色带点银的质感,低调中的华丽。因为隔了一层镜片的关系,林春匆匆一看,倒看不出那双眼和陈秋或者陈叔的眼睛长得是否相似,然而那副轮廓、以至修长的身段,还是跟陈秋一样,偏向细致而非健壮。他的穿着也丝毫没有「潮人」之感,上身是浅灰色的净色长袖薄毛衣,下身是灰蓝色的牛仔裤,膝盖有一处刻意剪烂的地方,蓝白色的线露出来,底下的皮肤也若隐若现,大概是什么名牌子出品吧。

戴志一见到陈心,便好似蜜蜂见到花朵般,雀跃地飞跑过去,平常他那称得上帅气的脸上,展露着欣喜的笑容,眼都笑成两条弯线,以机关枪式的语速报告:「心哥!我这次测验又顺利过关了!经济考了第四、地理也算考得不错,中化老头说我资质不错,英文的所有paper竟然奇迹地合格了,其中sectionA(注一)考得……」

「那文学呢?」

「……嗯……啊!SectionA考得……」

「我问你文·学。」陈心笑了,林春专注地看,发现陈心的眉虽然跟陈秋的相似,不过眼睛可不一样。陈心是单眼皮的,笑起上来眼尾明显上挑,大概是凤眼,很有一种古典味儿,相反陈秋就比较有时代感,符合时下人吹捧的美。

林春还是第一次见到戴志变了哑巴。他支支吾吾的,逐分逐寸的低着头,又不敢抬起眼看陈心,只敢不时上扬着眼偷瞄陈心的脸,然后尴尬地笑着,林春暗自想,戴志在学校面对任何一个老师时,脸上还没有露出过这种诚惶诚恐的样子呢。

陈心伸手,悬在戴志的头上,有点似「吸星大法」的手势,然后那五指白骨似的魔爪就一把降下戴去的头顶,分明用尽力捏着,五指均插入戴志的头发中了,然后陈心微笑说:「我叫了你读那几课课文,你一定是没有读才搞成这样吧?你考成怎样,陈秋一早便向我报告过了,每一科的分数、连语文科的小paper分数都讲了。你在十一月那时跟我说暂停补习,就是为免被我知道测验的分数吧?结果你竟然到了十二月还玩人间蒸发,怎么这一天就神差鬼使的走上来、自己送上门?」

「我、我……我想起好久没见过心哥,便上、上来一下……」戴志的头被陈心的手按得低低的,想抬头也抬不到,林春怀疑陈心是否要将戴志的头按到地底,再将之埋掉。

平常不苛言笑的林春竟也笑出声来,不过他一笑出声就立刻紧张地捂着嘴,陈心才记起陈秋还带了另一个人上来,他仍然用力按低戴志的头,但抽空瞄了林春一眼,露出一脸温雅的微笑,温和地说:「你就是在厨房……」

「喂,陈心!」陈秋出声警告陈心,暗暗向他比了比拳头,陈心才改口说:「总之你就是那个书呆子吧。想不到除了戴志,还有人愿意和我这个人妖弟弟做朋友。听说你们要上来温习,那就拜托你好好教导陈秋,戴志就由我来教。大约四、五小时之后我会放他出来。」

「其实……」林春本想说他们只打算温习三小时而已,可陈秋抓住他的手,示意他不用多说,然后他俩便带着些看热闹的心态,看着陈心揪住戴志的后领,将可怜的戴志拖入房间。房门嘭一声关上,挂在房门的门牌也抖动一下,林春记得,之前只看见门牌的背面,现在却是正面。那是一个橙红色的木牌,颜色跟陈秋门牌上的枫叶同色,上面用深蓝色写下”Sorrow”。

「你哥的洋名真叫Sorrow吗?」

「当然不是。那家伙回这里住,才会将门牌的正面反出来,这是我家的惯例,谁不在家,就将门牌反转,就好像医生未回诊所时,姑娘(注二)会将写着Close那面的门牌反出来。陈心现在的洋名是Chan。这个年代,人人都改些千奇百怪的英文名,愈难读愈好,我哥在我妈死后就还原基本步叫Chan,反而从来未跟人撞过名字。Sorrow是我妈改的,因为我和我哥的名合起来,就是一个愁字。我老豆就是叫陈三愁,难听到极点。」

陈秋边说,边打开自己的房门,林春很自然地走进去,毕竟他已上陈秋的家上过无数次,现在可说是如入无人之境。他放下自己的背包,抽出文学课本,席地而坐。陈秋的房铺了一张软绵绵的浅蓝色厚地毯,陈秋说是天气冷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林春意外地喜欢这地毯,说比起坐在陈秋的床更要舒服。

「愁……」林春想,这可是个怪名字。人们为孩子改名时,总是将一己对孩子的寄望,投射到名字上,比如叫「俊健」、「俊英」、「健朗」等,全是正面的。当然,新中国的年代,情况有点不同,那时的人渐渐失去了个人意志,成为国家这部大机器上、一颗极微细的螺丝,就连为孩子改名时,都要改一些跟国家有关的名字,例如「超英」、「赶美」、「达标」,但毕竟还是有积极色彩的名字。除了小说人物「李莫愁」之外,还真没听过有人以「愁」字入名。

陈秋看出林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遂解释说:「你也知道,三在中国而言可以是一个虚数。我老豆有十多个兄弟姐妹,穷人就是这样的,已经穷到饭也没得吃,却还是不断生孩子,女人跟母猪没有大分别。我老豆是家中的么子,他出生时,家中已经穷到一日只可吃两餐,每个人都要捱饿,所以我老豆的老豆老母……即是我那去世了很多年的祖父母,就将他的名字改为『三愁』,因为他们自己对于眼下的贫穷也束手无策,但孩子已生了下来,又不能不养。」

林春一面看着文学课本,一面点头,事实上他眼睛虽然看着书,可一心只顾着听陈秋的话,几乎一个字都没看进眼内,他又无聊地掀一页书。陈秋本想上网,但怕林春骂他不温书,所以也装模作样地打开世史书,心早就飘到不知哪里去。

「这么说,你和你哥的名字都是由陈叔的名而来的?」

「这真是我和我哥人生的第一个污点!」陈秋说起他的父亲,总是大动肝火。林春见状,忍不住说:「名字的事大多是第二个耻辱。如果真要说,你人生的第一个耻辱应该是你的基因有一半来自你的父亲吧?」

陈秋闻言,莞尔一笑:「我又不这么觉得。我只是脸长得像那个贱人,但内在的东西可不像,或者我要感谢他将这一副好皮相遗传给我。我老豆成世人最出色的不是投机手段与眼光,而是他那张面皮,但偏偏就是这张面皮,造成我老母的悲剧。再加上我老豆是一个非常优柔寡断的人,年轻时号称『忧郁小生』……啧!什么忧郁,根本是没有主见,随波逐流,只要有女人在他面前露一露,样子又长得不差,我老豆就受。他开荤时好像才十四岁。他抱过的女人有如过江之鲫呢。我妈竟然肯跟着这种男人,如果是我,我还真怕自己被他传染性病。」

「你虽然『老母』、『老母』的叫自己的妈,但我觉得你……」林春一顿,他斟酌着用字,再说:「你还挺珍惜你的母亲。」

注一:SectionA,是英文的其中一卷。香港的高考中,英文科全名为UseofEnglish,简称UE,内分为五卷,以sectionA、B、C、D、E作为名称。其中,SectionA为Listening、B为Writing、C为Comprehension、D为Speaking、E是最繁复的PracticalSkills,近似应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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