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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上——by酌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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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二:「姑娘」,可解作护士,专指那些在私家诊所工作的女性,多为病人配药,而在医院中服务的则多称为「护士」,少被称作「姑娘」。

23

陈秋轻笑,他本来坐在书桌那边,忽然想坐到林春身旁和他聊。于是他拎着世史书,也坐在地毯,学着林春的样子、倚着身后的床,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常常想找一些我和我妈相似的地方。我样子长得像老豆,小时候我黏着我妈看相簿,曾经看到过很多老豆年轻时拍的照片,我妈就指着相片说:『Autumn,你长大后就是长这个样子啊』,后来这真的应验了,我和老豆长得愈来愈相似,自己虽然讨厌,却改变不了,除非去整容。」

「要整也可以,就是不要动你的眉眼。」林春淡笑,他分明知道陈秋只是在说气话。

陈秋往林春的胸口重重打一拳,说:「你真不会安慰人!你应该说:『陈秋,你还长得不够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吗?如果你也要去整容,那我干脆自杀再去投胎好了』,不过不好,你现在长得也挺顺眼,万一你死过一次之后,下一世投胎,长了一副跟我一样的娘娘腔样子,那我可看不惯!」

林春心想,此人平日不承认自己长得女气,但开玩笑时又多次称自己做娘娘腔,真是口不择言,可他安份地没有说出来。

陈秋想继续说下去,兴许是有心情详谈,陈秋总觉得林春是一面照妖镜,他一站在林春面前,看着他那平静得无风无浪的微丝细眼,就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最丑陋的地方,都明明白白地摊开放在林春面前,原形毕露。

他喝一口暖水,又说:「所以我有一阵子曾十分嫉妒我哥。陈心那家伙啊,由外至内,全部都和我妈很相似。我妈也是有一双好看的单凤眼,斜视人时常常有一种含蓄的媚态,大概她当年见到我老豆,对他『起痰』(注一),就给他来一记媚眼,将这个风流种勾回家,想不到却是勾了个孽障回来。

「莲蓉月,我想你怎也猜不到我妈是干什么的。她以前是一个小学教师,专教中英数,是个在学业上很聪明的女人。她很有主见,所以即使知道老豆是一个滥交的花花公子,也奋不顾身扑上去。老豆年轻时的名声确实不好,没有稳定职业,只是做散工,司机、地盘、学厨,除了混黑道之外没有什么是未做过的,我也不知道我妈是怎样碰见我老豆。

「总之,我外婆一开始就反对我妈跟我老豆一起。但我妈是个烈女,说要什么就要什么,后来竟然搬出来和我老豆同居。你也知道,那个年代的人很保守吧,尤其我妈还是模范生,由小到大都考第一,还做了老师,所以我妈选择跟着老豆,变相是一并放弃自己那边的亲戚。

「直至我哥出世,老豆才跟我妈正式注册做夫妻,在那之前,我妈无名无份地跟了他两年,她真是个傻得可以的女人。我妈就喜欢我爸叫『三愁』,她常说忧郁的男人总是最能吸引女人,因为女人有一种母性,见到脆弱的男人,便不自觉将他当成无助的孩子,总希望为他做点什么。我妈真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想来她一早就摸清老豆的为人,所以她常将这句话挂在口边:『忧郁的男人是会吸引女人的男人,但不是好男人。』

「陈心就是遗传了我妈的相貌和性情,对着陌生人呢,态度温和,对着熟悉的人就张牙舞爪。旁人都以为他们性情温润如水,其实那些平常不发火的人,生气时才最可怕。他们往往不是用粗口或拳脚去表现自己的愤怒,而是用令人心惊的沉默,去表达自己的绝望,必要时玉石俱焚。

「我妈和我哥就好像一瓶后劲很强的烈酒。初饮一两杯,没事,酒吞下去时还不会灼喉。但酒过三巡,头就发昏了,那股又呛又烈的酒气才慢慢由下攻上来,瞬间令人面红耳赤头晕。老豆就是算漏了这一点,到底还是女人比较精明。

「我妈怀上了我哥之后,就辞去了小学的工作了。一个女人,未结婚便带球跑,还要是做老师,一定会惹人白眼,所以我妈很机灵地先发制人,趁肚子未大就辞工。老豆是个很没出息的人,但为了我妈和『腹中块肉』(注二),也着实发奋过。他就是那时开始做货柜车司机,跟朋友入行,每天天未光就开工运货,赚奶粉钱。我妈顺利生了我哥,取名为『心』,是因为她想用我爸的名字衍生出孩子的名字。

「我问过我妈,为什么哥不是叫『秋』,因为『秋』在『愁』字上面,理应将我哥改名为『秋』,但我妈说,正因为第一个孩子是哥哥,就更应该叫做『心』,因为『心』在『愁』字下面,做哥哥的就应该如基石般,稳固地托起弟弟,因此我这个老二就叫『秋』。我问,如果生了第三个孩子,那怎么办呢?我妈悲伤地微笑说:『那时根本不可能有第三个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妈曾堕过两次胎。单是我哥出生之后,家里的情况就很差,经常入不敷出,每个月都是赤字,我妈还未坐完月,就要出去帮人补习。真是讽刺,我妈明明是个小学教师,但是因为要照顾小孩而不可能再当全职教师,唯一的生路就是自贬身价,到一般补习社教小孩,每天教三四小时,赚的钱非常非常地少。我出生之后,情况之差,不用说你也想像到了。

「其实在我出生之后的一年,我妈又怀孕了。但环境不容许她将孩子生下来。于是她找了一个非法医生为她做堕胎手术,伤口几日流血不止,手术完了那晚还血崩,害我妈没了半条人命。我哥之后告诉我,在我六、七岁那时,妈又怀孕了。可是,那时老豆刚刚将货柜车卖掉、转去开茶餐厅,生意很差,每个月都在亏本,所以我妈瞒住老豆,又偷偷去堕胎。

「那一次堕胎,我妈整晚流血不止,躺在床上面白如纸,好似半只脚入了鬼门关。那晚只有我和我哥在家,老豆出去跟人应酬,我年纪小,什么也不记得,老哥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或者就是那一次堕胎太伤,我妈自那次之后就没有再怀孕,人也经常很疲倦,精力去了一大半,样子也苍老了一些,可是在我眼中,我妈仍然是一个美丽典雅的女人。大概在我八岁左右,老豆就忽然好似转运了那般,茶餐厅的生意开始变好,还愈做愈大,有声有色,一两年之后就在同区再开一家分店。

「我妈终于可以做一个全职的家庭主妇,不需要再出去替人补习、受那些八婆家长的气。我妈……我妈真是一个好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一段好长的时候里,我一直忘了我妈是一个好女人的这个事实。小时候,她喜欢陪我和我哥做游戏。我曾经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当然不及我哥聪明,但因为我妈想我做一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我肯去学习。

「我妈曾经为我哥和我做过很多有趣的东西。例如是为了让我背熟九因歌,她特地花了几小时,做很多剪贴、绘画的工夫,给我做了一张贴满卡通人物的九因歌表。她又曾经为我们两兄弟做了很多漂亮的笔记本,封面和封底都贴有我妈手绘的图案,她当年在小学没有教美术,可真是浪费才能。

「那些门牌就是当年搬来这里时,我妈亲手做的。她喜欢叫我”Autumn”,叫我哥做”Sorrow”,因为我哥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对我哥多少有点偏爱,就将Sorrow这个名字给了陈心,因为Sorrow才是忧愁的意思。愁,就是她最爱的男人,亦是伤害她至深的男人。」

注一:「起痰」,指人对异性(或同性)萌生情意。

注二:「腹中块肉」,指肚中的孩子。

24

「茶餐厅的生意真的很好,就是太好。我升中一那年,老豆已经开了三间分店。我妈又喜又忧,喜的当然是生意好,忧的就是她和老豆之间的关系。老豆经常出外应酬,他总是说做餐厅的,人面一定要广,所以要多识人,所谓『出外靠朋友』。

「我妈私下曾经说过:『男人,一有钱就身痕』(注一)。我妈真是一个精明的女人,但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又如何?我妈这么一个聪明的女人,竟然花了一世的时间,也学不会这个道理:男人最不喜欢聪明的女人。

「十个男人九个贱,十个男人,十个都喜欢小鸟依人。老豆一直没有说,但我们兄弟俩都知道,老豆在妈面前一直很自卑,一个是只有小学学历的男人,一个是做教师的女人。他有时会庆幸自己娶了我妈这个贤内助,但更多时候是后悔自己娶了一个太精明的女人回家。

「我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在外面养女人的,但事情被揭发时,我才读中二,我哥那年刚好是会考生(注二)。那个野女人是一个俗不可耐、但有几分姿色的内地女人,是在骨场(注三)替人按摩的,是不是邪骨我就不知道了,但帮人按摩按到跟人上床、还有了客人的孩子、逼客人娶自己,想必这个女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名义上,我妈和老豆仍然是夫妻,只是老豆一个月之内,几乎二十日都在第二个家,很少回来这里。这里只有我、我妈和我哥三个人。我妈自从知道了老豆在出面有女人、而那个女人更有了孩子的事之后,人就真真正正地消沉下来。我知道她不是消极地反抗,她是在储备——储备可怕的负能量。

「因为她对老豆已经心死了,其实在她第二次堕胎之后,我就感觉到她已渐渐地不再爱我老豆。但是,叫她离开老豆,她又舍不得。我问过她,为什么还不跟老豆离婚,以我妈的才情和姿色,要找第二春绝对不难,但她说:『傻子,我替这个男人生过两个孩子了,还可以走去哪儿?我这一世,注定要困在这个家里面。』

「她的生命跟我和我哥的生命紧紧相连,而我和我哥又跟老豆的血肉相扣,就是我们两个孩子将我妈和老豆紧紧绑在一起,叫我妈想逃也逃不了。

「既然逃不了,我妈就以最刚烈的方式表达她的绝望——死谏。以前做臣子的常对昏庸君主,采取不同的劝谏方式,最激烈的一种就是以死相谏。那是在东窗事发的两年之后。我妈不是自杀的,是病死,竟然是感冒而死,真是荒谬到极点,如果说是癌症,那还情有可原。

「我妈初期生病时,就如同一般的感冒病患者,但有一天,她忽然倒下来,被送入医院。病情急转直下,问题在于一群医生都不知道妈的病因何在,只是猜测她的脑出了问题,应是患上了什么罕见的严重疾病。

「她的身体不时会抽搐和痉挛,并长期处于昏迷。陈心也很想时时陪在妈身边,可惜那时高考已开始,所以他未必每天能够去医院看我妈,我则是推掉一切cosplay的job,守在病床附近。我知道的,我隐隐猜得到我妈的病源,但意念总是在脑袋一闪而过,抓不住,每当我快想到时,就被外界的声音打扰,然后如丝的灵感又断了。

「有一天,我见着妈如常地痉挛,一句话终于破口而出:『会不会是神经出了问题?』那群庸医仍然在钻研妈的脑袋,听了我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着手去检查我妈的神经,发现病源果然就是神经,是细菌入了神经。可惜,太迟了……

「……太迟了。刚找到病源的第二日,我妈就走了。她死得一点都不安详,死之前还来不及叫我一声Autumn,叫我哥一声Sorrow,她死的时候,什么人的身影都不在她眼内。结果那个贱人呢,大概还在跟那个贱女人在床上颠鸾倒凤。我妈这一招真是绝。她不只将老豆挤出生命之外,就连我和我哥……因为我们有老豆的血,说不定她将我和我哥当成老豆一样,恨着我们,恨着老豆的这一种血,尤其是我长得这么似他,她一定加倍地憎恨着我。

「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我妈不是病死的,她是自杀的。莲蓉月,可能你会反驳说:『不,你妈是死于疾病,这点你自己亦有目共睹,不是吗?』但是,哀莫大于心死,在她知道老豆有别的女人那一刻,她的心就已经死了。所以她由那时开始,就不当我们是她的儿子,不会为我们做饭,不再跟我们聊天,她的心已经死了,唯独是肉体仍然被困绑于这一个所谓的家。

「不,这也已经不再是一个家了。那个野女人为老豆所筑的巢,才是家。这一间房子大得可怕,但永远只有三个人住。然后,只有两个人,最后,只有我一个人住而已。我妈真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她布下一场最完美的复仇。她令老豆无法送她最后一程,同时令老豆只记得她生前典丽的样子;她令老豆这个负心汉的儿子,也就是我和我哥,永远地失去母亲,以及一段美好的青春,因为我们缺乏母亲的关怀,所以我和我哥都是有残缺的。

「最后,她向我报复——我这个儿子既带了陈三愁的血,又长得几乎和他一模一样,所以我妈在冥冥之中给我以灵感,令我好几次都快要思索出病源。当我妈的灵魂知道自己的肉体已经腐朽到无药可救,才给我最后一次灵感,使我想得出病源,同时令我亲眼见证她的死亡。我本应可以救她的,为什么总是差那么一点,最终即使想到了还是救不了她?

「那一定是我妈给我的惩罚。她要我成为唯一见证着她的死亡的亲人。那一个早上是星期六,陈心要考中文聆听,所以医院里只有我一人。我亲眼看着我妈断气,她走的时候走得那么不安宁,脸容因痉挛而扭曲,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她第二次堕胎后的那一晚。我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但原来我还记得。只是我不想自己难堪,才选择性地失忆,只有哥一直记得那一切。

「可是,在看见我妈断气那一刻,我想起那一晚她是怎样痛苦的。那一晚的她和断气时的她一样,只有从表情、沉默地表达她一切的痛苦,痛苦得无法翻身、无法呻吟、无法流泪,只有脸容皱成一团,一点都不美丽、不典雅。好一个玉石俱焚,我妈那一把比男人还要刚烈的火,将一切都烧成焦炭,包括老豆、我哥,和我。

「讽刺的是,她真的叫阿玉——

「我妈的名字是何清玉,老豆的茶餐厅就系叫『玉记茶餐厅』,他这一辈子都甩不开我妈,除非他关掉所有茶餐厅。何清玉何清玉何清玉,有多少年没有念过这个名字……如果能够看见我妈的鬼魂,我一定会问她,你是否早在跟老豆相遇时,就预料到这一个结果?

「我妈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她一定知道的。她就是将一世聪明贯注在学业上,所以她是一个如此失败的女人,被一个下贱而英俊的男人吸引,明知道最后会玉石俱焚,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跳入这个火坑,我妈真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同时,又是一个……很蠢的女人……」

林春死死望着文学课本,一页都没有掀过,他只听见陈秋逐渐变得哽咽沙哑的声音。

注一:「男人一有钱就身痕」,意指男人一旦富贵,便爱玩女人。

注二:会考,是指香港中五学生必须考的一场公开试,高考则是中七时考的公开试。有关于香港学制,我在首几回已述。

注三:骨场,指提供按摩服务的场所,中性词,「邪骨」就有贬义。

25

林春步出学校,忍不住朝手里呵一口热气,虽然已穿了大衣和戴上手织的围巾,那份有如芒刺的冷冽寒意还是乘着萧瑟寒风,迎面吹过来,无孔不入,渗透至皮肤底下骨子里。这是最后一天的考试日,一月也过了一半,下个月就是新年了。

想起来,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没上过陈秋的家。对上一次上去,就是圣诞联欢会那天。不知为何,陈秋那天对他说了很多,都是关于陈秋的母亲。林春那时像被人下了咒般,只张着眼睛看身旁浸沉于过去的陈秋,看他如何以一脸轻松的笑容说他的过去,看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去,最后变成一张纸浮雕似的脸,精致却麻木。陈秋的语调也由快活,转为缓慢,最后是沉重,每说一个字,林春都联想到一个双脚各拖着一个铁球的人,以全身的力气仅仅为了踏出那么一步。

但他并没有制止陈秋说下去,因为浸淫于悲哀历史的陈秋,看起来是如此的美丽。他眼里含着一汪水,但那又不是眼泪,和着那墨汁一样的黑眸,令林春想起湖泊,但并不是清得可以见到水底石头的湖,而是堆满垃圾与污物的湖,表面上只能看见一层深厚的乌黑淤泥,却无法窥视出淤泥底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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