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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上——by酌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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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秋并不脆弱,相反的,他坚硬得很,那天的他就如同一个木制的不倒翁。打不烂,将他推下地,推一百次,他还是只会在地上打转,脸上刻着彷佛一百年都不会变的表情,麻木到一个教人感到害怕的地步。林春从来没想过陈秋是一个心思如此细密的人。

陈秋是那种明着见到一切,却还是收在心底的人。他见到过很多,所以眼底下才能浸淫出这么一片美丽又肮脏的淤泥。然而,他从来不倾吐。林春曾经看过一篇文章,里面说到现今的年轻人只顾着一味地写、一味地剖白,却不懂得去倾听,也就是只保留写和讲,而掉了听和读。陈秋却只保留了读和听。

陈秋那天断断续续的说了接近两小时,然后两个人就在陈秋的房内静静坐着。房内有一种张力,将他和陈秋的身子牢牢胶在一起,谁也站不起来。直至陈心来敲门,他们才如梦初醒,那时已将近黄昏了。林春最后没说什么,就和被陈心操得面无人色的戴志,一起打道回府,他还来不及看陈秋一眼呢,也许是林春不忍细看。

林春由衷地觉得,陈秋真的为他上了一课非常好的课。没有什么故事比陈叔和陈秋母亲的故事,更能表达出「欲望」这种东西。林春回家后反覆想了很多次,但还是觉得自己捉不住脉络,读不懂这个复杂的故事。他想,为什么女人能留在男人身边,即使他们已经不再爱彼此?

为什么背叛的经常都是男人?如果陈母先发制人,首先背叛了陈叔,那么陈母是不是就成了赢家?陈叔真的是赢家吗?是的,他现在有儿有女,有一个年轻的娇妻,有四五家茶餐厅,但他最年长的两名儿子、以及他第一个深爱过的女人,都永远不会原谅他。

人总是不安份。欲望就是缘于人之不安份——这是林春第一个想到的,关于欲望的解释。但他不打算告诉陈秋。事实上,自那次之后,陈秋再也没有叫林春上他家了,当然,有一大部分原因是由于圣诞假期中,二人都不用上学。

可是,陈秋不是有他的手机号码吗?拨一通电话或者传一个短讯过来,不是简单得很吗?假期之后就立刻开考,虽然他俩都有天天回校考试,但林春却觉得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陈秋了。那大概是因为中六的考试都是在礼堂举行,每一行坐了十五个人,学生依据自己的学号顺序来坐,陈秋和林春的学号又隔得颇远,位子也就不接近了。

所以这十多天下来,林春彷佛没有见过陈秋一面。是陈秋有意避开林春吗?或许。林春将手插入衣袋,他的体质可能属于寒底,每到冬天就手脚冰冷,陈秋则不然,手总是暖热的。有次上文学课,陈秋坐在林春旁边,拿文具时意外地碰到林春的手背,他就一阵鬼叫:「哗!超冷的!你的手好像刚从冰箱拿出来那般,简直就是雪藏了N年的冻肉!」

「你的手倒挺暖的。」林春不在意。坐在前面的戴志也转过头来,一把抓住林春的手,说:「呜哗!真是凉如寒玉,教我偏体生寒,书凯子,莫非你就是古墓派的现代传人?昨晚一定是睡过寒玉床……」戴志那小子那时看金庸看上脑了。

陈秋在戴志的手背上用力掐一下,戴志痛得直求饶,不得不放手……林春想着,有点想笑,但笑不出来,因为口唇又一阵僵硬,说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用过戴志送给他的乳霜,有时还冒失得连润唇膏都忘了涂,就像今天那般。

林春往T市图书馆的方向行,难得考完试,他想到图书馆借十多本书回家看,自己一个人待在家实在太闷了。尤其是最近这半个月,学生一般八点前回校,十一点多就考完试了,只有其中两科应考的时间特别长,长至六小时(注一),而且在半个月内只考五科,科与科之间相隔了很多日子,林春一个人呆在家总是空虚得发慌。去图书馆的路,跟去陈秋家的路的方向,恰巧是相同的。

「莲蓉月,我饿了。」

林春正在发呆之际,忽然有人扯着他的耳珠,在他耳边大声说话,那震耳欲聋的声量让未吃早餐的林春一阵头晕心悸。不用回眸,他也知道这个人是谁,因为只有他会叫自己做「莲蓉月」。

陈秋喷出来的热气令林春的耳朵一阵热的,变成嫩红色,倒稍微驱去体内的寒意。林春斜睨着陈秋,他看起来和之前一模一样,只是额前的头发稍长了几分,林春不禁笑自己,陈秋的模样当然没有改变过,他们只是半个多月无见而已,又能有多大改变?

陈秋忍不住一脸好笑的拍拍林春的脸,邪笑说:「怎么了?你真是一次比一次奇怪,现在突然望着我傻笑。是想念我穿女装玩cosplay的样子?真是不好意思,最近要考试,我也很久没有玩cosplay了,就算我要玩,也没有人肯替我拍照,毕竟大家都是考生。喂,你的脸都脱皮了,鼻头起了一块块白皮,看起来很恶心!不过你脸给冻得很红,也挺可爱的。」

「什么可爱不可爱……」林春别开脸。

「乳霜呢?戴志之前不是送你一瓶乳霜吗?快走到一边先抹一点,等会儿还要跟你上图书馆和去超市,我可不想和一个一脸乾皮的人并肩走着。」

「你又知道我要去图书馆?」

「拜托,你会向这个方向行,除了去我家和去图书馆,还会去哪儿?这天你被我递住了,可别想逃走,我已经吃速食吃了半个多月,实在无法忍受,那些东西简直不是人吃的。一会儿你在图书馆只能待半小时……怎么一脸凶狠地盯着我!诺,最多让你待四十五分钟,不能再多了。然后就到超市买菜,我想你也没吃早餐吧?我也是,所以赶紧回家做饭吧,大不了我替你切些东西,分工合作,吃完之后喝杯柚子蜜,你看书,我打机,当然你也可以来打机,说起来我还未和你一起玩过wii……」

林春将书包放上一旁的石壆位,掏出书包暗格里的那瓶乳霜,先往鼻子抹一点,问:「戴志伟呢?」

「那家伙和他妈、他妹去饮茶了。就算他有空,我也不会让他今天上来的,要是他在,就不能吃你做的菜了。」

「为什么?我没所谓。」林春想了想,再拿润唇膏出来快速涂一下,他觉得让陈秋看见他涂唇膏的样子也没所谓。然而,他久久听不到陈秋的回答,林春收起把唇膏和乳霜一并扔入书包,扬起眼睛问:「陈秋?」

「啊……你刚才说什么?」陈秋吸一口气,望望地下,又望望天空,就是不看向林春。林春单纯地想,此人又发呆了,然后暗自叹一口气,也没追问下去。他倒是想起:「你哥呢?」

「陈心?那家伙在元旦之后就滚回大学宿舍啦。就是那家伙来了,我才没叫你上我家,才不想让那种家伙吃到你做的菜,我才不会分人呢!然后一月时,学校又开考,我想你这种书呆子一定会冲回家温习,就算叫你上来我也大概要『食柠檬』(注二),就没叫你过来了。现在真好,考试终于完了,我也解禁了!」陈秋双手举高,朝天,振臂一呼,那桃花眼又笑弯成水月。

林春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陈秋总是不让他做菜给他以外的人吃,不可以让戴志吃,就连陈心也只是知道林春懂得做菜,而未曾吃过林春的菜。林春知道陈秋多多少少也在说谎,他敢肯定陈秋之所以不叫他上去,有部分原因是由于圣诞联欢会那天的事,但林春没有点破,因为他觉得陈秋愿意编织一些美丽的借口来掩饰他真实的心情,说不定也是一种体贴。

总之陈秋现在又叫林春上去了。

「想吃什么?」林春淡然地问。陈秋双眼睁得更大了,连珠炮发地说:「青柠软鸡、咕噜肉、蓄茄牛肉煮蛋、粟米鱼柳和栗子煮排骨!」

「怎么全都是肉……而且五道菜也太多了,吃不完。」

「吃不完的话,明天你再上来陪我吃,大不了改成西兰花炒鱼柳好了。」

林春和陈秋踏上公园的单车径,要去T市图书馆的捷径就是经由单车径、再穿公园过去。走在大树下,冬日那柔和的暖阳自叶隙间漏出来,均匀地扫上林春和陈秋的身上。林春想起,昨晚天文台好像说过,天气由今天开始回暖。

注一:「长达六小时的考试」,此处有必要解释一下香港高考的制度。是这样的,学生必须修读中英文两科,其馀选修三科,当中,至少有两科是AL,凡是AL的科目,每一科分为两卷,每卷要考三小时,大多是上午八时至十一时考第一卷,下午一时半至四时半考第二卷,合共用六小时考一科。另外也有AS科,AS科目读的内容是AL科目的一半,所以只需考一卷,一卷三小时。但是要考上大学的话,考生至少要修读两科AL科目。大多考生修两科AL加一科AS(例如我就是),有些考生会修三至四科AL科目,大多是高材生。

注二:「食柠檬」,广东话,多指拒绝某人的邀约,有时亦指拒绝他人的好意或情意,此处是解作拒绝邀约的意思。

26

中六的第一次考试就这样过了,十分平淡。林春起初还以为考试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考验,那是因为中五与中六的课程之间可是隔了一条十分大的距离,套一句戴志的话,简直有如马利安纳海沟般巨大。因此大部分初升上中六的人,都会面临各种适应的问题。

就以文学科为例子吧。在中五时代,文学的考试方式是这样的:全科共有两卷,第一卷考的是「文学常识」,也就是要求你死记硬背,将历朝历代各种文学体裁及其特色,硬塞入脑中就行了,第二卷是「文学赏析」,要求考生平时学习十多二十篇指定课文,将之死背下来,再与课外篇章比较,有点似阅读理解,只是文学气息较浓厚而已,这些文学赏析合共做三题,每题大概要答两页单行字的篇幅,差不多体会了「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的精神。

可是,上到中六,就没有了文学常识这部分,但可别欢呼,因为高考生要多应考一卷,那就是「文学写作」,纯粹的写文章,令不少考生苦恼不已。香港学生阅读不多,更不用提什么「阅读质素」了,去书局逛一圈,你会发现几乎所有生存于「流行读物」这一区的书,都是些无聊的书,比如是内文夹带表情符号的言情小说。

至于中六生所做的文学赏析呢,基本上与中五时代的无异,可是在篇幅上却有很大分别,每一道题需要答整整四、五页单行纸,还是答三道题。写作与赏析两卷合起来,就要考六小时了,相反,会考时代只须考两卷,才不过要花三小时而已。

林春在会考时代,文学是考C而已,中规中矩。上到中六,他依然选修文学,考出来的成绩让人跌破眼镜——他不只考得好,而且他所作的文章更是意外地出色。那是因为林春平时爱好阅读,又常观察生活,是个寡言却善感的人,这也是作出好文章的必要条件。林春自己也想不到,高考的文学科比会考的文学科原来更为有趣。至于中史和世史科,写的东西不消说是比会考时代更多和复杂,但林春还是能够高分过关。

这一次的中六考试,林春自然也是以榜首姿态过关,唯独是英文确实不太好。全级有六十人左右,林春只考了个四十名,差不多是中后的成绩了,幸而总算保住一个全科合格。陈秋的世史考得最好,文学普通,经济一般,倒是中英两科都考得十分不错,挤进全级首十名。至于戴志,除了文学科之外,其他也考得不错。

说起来,戴志修文学,还真是一件冤枉事。他不喜欢看书,会考时代作的文章也不好,抒情文写得幼稚而滥情,说明文写得荒唐可笑,倒是议论文写得头头是道而已。偏偏高考时代的文学科,是不太鼓励考生写议论文的,因为要写出一篇让保守老师感到满意的议论文,实是不易,不只结构要严谨,写起来更需要旁徵博引,并非一般缺乏常识的香港学生所能做到的。

事实上,戴志是被迫选修文学的。教育家常常说要作育英才、因材施教,但偏偏教育制度经常漠视因材施教这一点。就拿香港的中三生而言吧,基本上所有中学都会逼迫学生于该年修读十多科,其中中一、二时代的「综合科学」被分拆为生物、化学、物理三科,硬是迫那些不喜欢数理化的学生读,结果中三的成绩表上开了几个红灯。

而戴志也算是因为「伪因材施教」而受罪的。是这样的,虽然说中六学生可以选修三个科目,但他们大多数都不能够完全自由地选择。那是因为学校的老师有限,如果每科学生的数目不均匀,那老师就分身不暇,因此学校会推出四个选修组合,要学生任择其一,每个组合选修的人最多只能有九个——问题来了,谁有权先选?

好笑,什么因材施教,结果是考得高分那批人有权先选,而考得差的则排到最后才「选」,那时他们想读的组合,大概已经满额了,所以就被逼读一些自己不想读的科目。有教无类?笑话,会考分数不够十八分的,通通不准升回原校。林春他们的学校是Band1学校(注一),而考差了的学生出去往往要降格去读一些Band2或Band3的学校。这就是香港的教育,我们从来不是理想家,我们从小到大,都见着赤裸裸的现实,如此一来,说我们香港考生是温室小花的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以上是林春收到这次考试的成绩表后,最大的感悟。陈秋坐在他后面,将成绩表对摺再对摺,然后扔入书包内,林春只是看他一眼,不作任何批评。陈秋对上他的视线,耸耸肩说:「怎么了?不过是数字游戏而已,高高低低又如何?还是说你想看我的分数?我可不介意啊,只要你今天来我家……」

「不来了,今天是星期二,我要学琴。昨天煮的东西还未吃完吧?」

陈秋鼓着腮,直想揍林春一拳,然后揪住他的衣领向他叫喊:「你来我家就只是为了替我做饭吗?就不能够说是想跟我一起吃饭?有个人陪在身边,不是比什么都要好吗?」可陈秋还是没有这样做,这莲蓉月也太不解风情了,他想。

陈秋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喂,新年时……你打算怎样?」

「什么怎样。」林春打了一个呵欠,昨晚从陈秋家离开、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半了,害他要开夜车温习今天的世史小测,算起来他只是睡了四小时而已。

陈秋紧张兮兮的倾身向前,拽住林春的衣袖低声说:「下个月初就是新年假吧?这次假期我哥不回来了,那家伙要待在大学宿舍跟人合作做project,所以……你什么时候过来也行。」后来,林春才知道陈秋在说谎,事实是陈秋私下与陈心做了些「桌底交易」,要陈心在新年假时继续待在宿舍,不要回来住。

「我也不清楚。也许要跟我妈回乡下。」

「……你乡下在哪儿?」

「福建。」

「……何时出发、何时回来?」

「如果去的话,在放新年假前那晚就出发,然后在假期完结前一晚回来。」

陈秋顿时眼前一黑,还真的像死尸般伏在桌上。林春用一本书戳了戳陈秋那完全垮下来的肩膀,可他依然纹风不动的、以脸朝下的姿势伏于桌面,林春也就不理他了。此时戴志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飞奔过来林春的桌子,哭嚎一声,举起那张成绩表,跟林春说:「怎么办!书凯子,我看到人生的末日了,你看我的成绩表……」

林春第一眼就望向文学科那一栏,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三十五分,戴志伟,你怎会拿这种成绩回来。」那只好竭力避开陈心吧,林春想。

戴志彷佛知道林春的心思,他跪在林春的桌子前,脸贴在林春的桌面上,以哭腔说:「就算我想避开心哥也不行,秋秋那家伙今早跟我说,心哥已经决定要由这个星期五开始替我补习了,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如果我文学拿不到六十分,就要从独秀居(注二)的天台将我推下去!!!」

林春伸手拍了拍戴志的头,像抚摸一头狼狈的小狗般,戴志半是困惑、半是感动地抬头看着林春,林春温和地说:「杀人是犯罪的,陈心不会这样做。大不了是星期五那天扣留你六、七小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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