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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上——by酌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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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哥的最高纪录是将我扣留在独秀居一晚。」

林春第一次打从心底同情一个人。然后他想起戴志很久之前曾经讲过的话,说:「但是,你之前不是说过陈心是个温和的人吗?」

「那是指他头一个月认识我哥的时候啦。」陈秋一手拽着林春的围巾,一双美丽的眼带着怨毒之情凝视着林春。

注一:Band1学校,这涉及学校的分级制。在香港,学校依成绩(或者学生操守)被分为三级,band1学校理论上是较优秀,band3学校比较差,band2学校则是中规中矩

注二:独秀居,陈秋和陈心居住的地方,我怕大家忘了,所以先提一下。

27

单车径上人迹罕见,空气中飘浮着一阵若有若无的白烟,然而并不浪漫,看起来好像吸烟的人所喷出来的烟气,游离在空中长久不散,虽然没有烟的臭气,但这种拖拖拉拉的烟气充盈着白而光的天空,看起来不乾不净的,说不定比烟更要讨厌。

在香港,这种飘浮在空中、似雾气又非雾气的东西,叫做「烟霞」——明明是因为空气污染太严重才产生,却讽刺地拥有一个美丽的芳名。林春想起,之前电视上好似有一个老学究出来澄清,说这种现象不应该叫做「烟霞」,因为霞在气象学上的定义是什么什么……

那人说了什么,林春都忘了,反正一直到现在,大家还是会将这种气候现象称作「烟霞」。香港人就是有一种知错不改的特性,不如说这也是中国人的特性。习惯了某些是非对错的观念后,一旦被人指出错处,便会感到羞愧难当,反而指着那个清醒的人说:「不是我错,是你错!」然后以粗口谎言粉饰一轮,或者直接无视那人所说的话,最后毫不羞耻地用着那早已习惯的错误观念生存下去,若干年后,这些错处就被称为「约定俗成」了。

林春记起一课会考时读过的课文,那是鲁迅写的《祝福》,结尾处,「我」在祝福时所看到的一片天空:天地间的圣众都彷佛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林春想,那时的天空一定像现在这般,都布满着「烟霞」。这一天不是鲁镇传统的祝福,但亦是大时大节——大年初一。

香港没有祝福的仪式,所以圣众不会有机会享用香港人为他们预备的酒菜,我们只为自己预备了一盘盘吃不完的酒菜。听说,每一桌酒楼盛宴中,大概有六成的酒菜都不会被人吃到肚子里,因为那些酒菜实在太多了,几乎有二十人的份量,但每一桌只坐了十二人,结果这些酒菜都被视作厨馀,倒进堆填区里头。而新年之前的年廿九、年三十晚,在酒楼订酒席的人多如繁星,到底香港人过新年那短短两三日,浪费了多少东西?

或许是香港人没有鲁镇人那份「祝福」的迷信,或许是我们太折堕(注一),所以天上的神灵都不肯赐福给香港人。因此,纵使香港是所谓全中国最有竞争力的城市,但幸福感却只排全国城市的第二百七十一名,真是讽刺。

年初一的街道比平日更要清静,因为香港法例明文禁止放爆竹。人们多在年三十晚玩通宵,所以到了年初一,大家都不会早起。男人的酒气还未过,女人更是懒起弄妆梳洗迟,说不定日上三干,还躲在房里细细地描蛾眉。林春只是在好小好小的时候,跟随父母到祖母家拜年,那时父母还未离婚。

祖母家有一个很大的全盒,里面琳琅满目的放满了各式糖果,白兔糖、瑞士糖、巧克力金币、中式糖果瓜子、利是糖,林春最爱吃的是一种长形而小巧的脆糖果,外面印有横条纹,白底黑间,一咬开,脆薄的糖衣下塞满了花生糖碎,那是林春人生中少数的温暖回忆。那糖果真的很甜、很美。

长大后,家里还是有糖果盒,但因为家中只有他和妈两人,所以小小的全盒里面几乎只放了黑、红瓜子和一两款糖果,当中也有林春爱的花生脆糖,只是他总觉得那味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这一年,家里不只没有放全盒,就连人也没有一个。

这年,他妈拎了十日大假,本来打算跟林春回乡下,但中间出了点事儿……

林春独个儿走在单车径上,他已走出了T市公园的范围,经过了轻铁站,拐弯踏上另一条单车径,他清楚知道再向这方向走十分钟,就是陈秋的家了。他并不是想去陈秋的家,只是不想一个人留在家面对四壁,才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不,这空气一点都不新鲜。

而且放年假前又发生了那点事儿,他亦一时不想再上陈秋的家。

在放年假前的一个星期三,林春又上了陈秋的家。他们的「美学课」因为考试的关系而不断推迟,前一阵子陈秋好像因为林春要回乡下的事,而生了林春的气,整整一星期没有叫林春上他家。林春也乐得清闲,在这一星期读了几本书,似乎陈秋一天不开口叫林春上去,林春也只会静观其变。终于,陈秋还是捺不住性子,在这天强将林春掳走。

林春也没有生气,出了校门,他反常地微笑,笑容中带了一丝玩味,陈秋感到奇怪,便开口问他。林春回答说:「也没什么,大概算你幸运吧。本来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但你最近也没有叫我上来你家。我本来打算如果你在放年假前都不叫我上去,我就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但现在……或许你真有点运气。」

「到底是什么事?」陈秋内心燃起一点期待的火星。

「就是我今年不回乡下了。我妈向公司拎了十日大假,本来打算带我回乡下。可是,她看了我的成绩表后,说我英文考得不好,要我在这个年假继续留在香港,去补习或者在家温习,所以就不带我回去了。」

陈秋高兴得在原地跳跃一下,欢呼之馀、竟然情不自禁一把拥住林春,霎时他俩都呆掉了。要不是林春一双眼惊异地望定陈秋近在咫尺的脸,陈秋还真是一味愣着、意识不到自己要放手。两人分开后,下意识远离对方,本来几乎并肩走着,现下却相隔了一个人的身位。

「总之就是这样。」林春清一清喉咙,望着公园里的树木,绿色有一种平伏人心的力量,他扫除那种暧昧朦胧的感情后,再开口说:「年假期间,我大致上也可以上来,只要不是补习的日子就可以。因为教我琴的老师要到外地旅游,所以整个年假我也不用学琴。」

「那……不如你上来住吧。」

就是陈秋说的这句话,令气氛变得十分奇怪。林春那时想:我自己也有家,为什么要上你家?再说,你也不过是想我替你做饭而已,那他四、五点才上陈秋家,跟他吃完饭,像平时一样八九点左右回去,不就行了吗?他忽然意识到,陈秋经常叫他上他家,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做饭而已。

那是因为想跟他多聊天吗?也不尽是,平时林春和陈秋也不算是经常聊天,只除了二人为对方上课的时候。一般而言,林春上到陈秋的家,便待在厨房做饭,陈秋最近也会进厨房替林春切菜,但从来没想过要学做饭。林春多次说愿意教陈秋,但陈秋总是在胸口做出一个大大的交叉手势,说:「我才没那个心机学做菜,反正有你上来给我做。」

林春总是想反驳说:我能替你做菜做到几时?大不了做到中七,那之后他们就要升大学了,他相信陈秋能升大学,因为陈秋的资质着实不错,要上香港的三大(注二)也应该可以,可是他和陈秋走的路必定不同,因为他们的兴趣本来就不同。那就是说,上了大学之后,他们一定会分开。到时候,由谁来替他做饭呢?

但林春不打算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说出来,那他和陈秋的关系就会有裂痕,而他并不想这种事发生。为什么不想呢?林春是一个理性的人,他知道自己和陈秋的关系有多不合理,然而,他从来不肯细心抽出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因为自己若是看清楚这种关系的荒谬之处,就不能继续糊涂地走下去。

到了那个时候,这关系要不是有所改变,就是会消失,无论是何者,都不是林春所乐见的。幸而陈秋似乎还未察觉到,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林春想,他还有这么清明的心思,是不是说明自己还是个旁观者而已?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那就好了……林春反覆跟自己说。

「林春。」

林春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头,对面是——陈秋。

注一:「折堕」,意指……大概是折福,一般用来指责一些浪费的人,比如说「你每餐都吃剩那么多饭,真是折堕,你可知道非洲里面有多少人想吃也没东西吃?」

注二:三大,号称香港三间最优秀的大学,排名时有更替,就是香港大学(港大)、中文大学(中大)和科技大学(科大)。

28

大年初一,陈秋家里也没有半个人,所以他才出来蹓躂,晃悠悠的由家里走到单车径,又想去T市公园逛一下,平时他在家闲得无聊,总是上去那个自己苦心经营的blog,整理一下cosplay的照片,可最近他都没心情更新,那个blog也荒废了大半个月了。

他想,一定是吃林春做的饭吃得太多,所以人也变得奇怪了,像书呆子一样奇怪。陈秋逐渐变成一个很容易感到满足的人,很难想像不久之前,他才因为生活空虚而跟林春上天台跳楼。他发觉只要林春在他家,他就十分容易感到满足。

他喜欢看着林春提着几大袋材料、将那几袋东西一把甩上流理台的样子。他常常不自觉看着林春垂下头切菜切肉的样子,每当是时,林春的颈项便温顺地低垂,显出那一片柔细的白晢皮肤,让陈秋想起那一次在T市公园中、他是如何替林春揉按那僵硬的颈背。陈秋在好久之后跟林春说,其实他一直很喜欢看着林春头发凌乱的样子。

林春这个人的五官平凡温顺,有时眼神锐利得像两块刀片,再加上一身沉实的打扮和平板的身子,整个人有一种一丝不苟的严肃感。然而,他那头凌乱蓬松的短发却中和了林春所散发的严厉气息,使他常带着些许迷糊的气息,令人联想到一些善于研究、忽略生活的学者,偏偏真正缺乏生活智慧的人是陈秋才对。陈秋事后笑说,总是很喜欢林春这个人的种种落差——外表上兼有凌乱与整洁,外在与内在又有一种令人意外的落差。

陈秋那天一时冲动出口叫林春上他家住,他不只想林春在他家住一晚,甚至觉得让他住一整个假期也行,这种想法连陈秋自己都感到吃惊。陈秋是那种对人十分冷感的人,不只是身边的人,以至于动物、植物,全都不值得将自己的感情投放下去——陈秋一直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对于世间的事都看得很淡然,一般学生所着紧的分数,他也一直不当是一回事。

只是,林春的淡然和陈秋的淡然是不同的。林春对于人际淡然,但无法对于母亲对他的期望处之淡然,陈秋的淡然就比较近于香港人的「hea」(注一),所以他常觉得:「什么事也没所谓。」但是,林春和陈秋二人看似淡然,也并非真正做到淡然和「没所谓」。

陈秋虽然以hea的态度过活,但却时常想要找乐子。换言之,他生存的目的就是寻求一些让他真正感兴趣的事。所以他离经叛道,做一些出格的事,利用他父亲遗传给他的好皮相去扮女人、玩cosplay,每当他往那张脸上妆,他就会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感,愈是将那张脸弄得面目全非,他就愈开心,因为在那一刻,他终于不再是「陈秋」,而是任何一个美丽的女人。

可是,在林春面前,他只会是陈秋。林春曾经这么说过:「无论你扮成什么人物,你依然是你,是陈秋,因为那一双眼始终没有改变过。知道什么是灵魂之窗吗?你的灵魂寄宿在你的眼睛里,所以它们看起来才会那么美丽,因为它们将你的一切都浓缩、凝固收入你的眼球之中。除非你自毁双目,不然任你怎样装扮,你都只会是陈秋。做陈秋有什么不好?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眼睛时,是在学校里面,而不是在碰见你cosplay的时候。」

那一番话说得当时的陈秋一阵躁热。那算是什么?那番话是否隐含了一种暧昧的意味呢?然而林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并不似在暗示其他东西。没错,林春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只是把想到的事讲出来,不加任何雕饰,将林春的话加以想像、赋与额外感情的,却往往只是陈秋而已。陈秋也同样不想点破一个事实——不欲去细想自己为林春的话赋上感情的这个行为,背后有什么动机。只要一想通,就不得不改变了。

然而,他那天开口叫林春上他家住。他终于开口。并不是经过任何精密的盘算,不,也不用说是盘算,那一句话完全是没有经过思考就溜出口唇边,一秒都没有思考过。说了那一句话之后,陈秋却有种豁然开朗的心情。

他看清楚自己将林春这一个人放在心中的什么位置,那位置的高低、那一个从来未被任何人霸占过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给林春留了一个席位,等待林春做他的入幕之宾。

林春当时却撇开眼睛,只跟陈秋保持距离地走,一直走到超市,林春才说:「那是不可能的,我也有家。」

但陈秋没有被拒绝的难堪,也不后悔自己讲过那句话。林春就是这种人嘛,他已经习惯。林春很有主见,但也可以说是没有主见。只要是有点强势的人拉着林春走东、走西,林春就不会反抗。起初,他会尝试挣开那个人的手,但发现挣不开,他就会停止挣扎,宁愿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和高洁,也不会作任何丑态毕露的抗争,就好似陈秋那次在厕所捉住林春那般。然而,若林春果真不从,他亦会表达消极的反抗,将自己的一切情感抽空,包括爱憎,然后让对方只能得到一具尸体,这是林春意外地固执的地方。

假使改变不到顺从对方的这个事实,他就将自己的一切掏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一份骨气。

陈秋却在年初一、这一条单车径上,迎面碰上林春。他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脚好似失控似的跑向林春,陈秋微喘着气,额头有一层薄汗——香港的新年很多时候都很和暖,陈秋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林春错愕的脸,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出现?」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出现?」林春将这个问题抛给陈秋,他自己脑袋也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无法浮现于脑海。

「你管我!你先答!」陈秋粗声粗气地吼过去,清秀的眉拧得死紧,让林春好想伸手抚平那眉峰。林春嗫嚅着说:「去、去……图书馆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去图书馆的路是由T市公园穿插过去商场那边,这里已经不是公园范围了!再说,图书馆每逢年初一至年初三都闭馆,要到年初四才开,今天才不过是大年初一而已!」

「也对……」林春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他不期然就想到T市公园散步呢?以前他会拐入公园散步,但今天他只是走上单车径、再经过铁路站,全然忘了要进去公园闲逛。他身上似乎也发生了某些改变,一些他太迟察觉、难以挽回的改变。

「也许我想去书店……」话一出口,林春脸上已一红,书店在年初一也休息,也是年初四才重开,也就是说他无法为自己的行为作一个合理的解释。

「哈哈哈……」陈秋倾前身子大笑,笑得半蹲起来,两手压着膝盖。林春听到那笑声,心中有一点微妙的感情,好似自己在陈秋面前忽然裸裎着,让陈秋看清楚自己的里里外外,他直想转身就走。但他知道,他不能够再反问陈秋,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出现。他怕陈秋会干脆给他一个太过诚实的答案,而那个答案是林春所无法接受的。

林春呆子似的看着陈秋大笑,事实上单车径上仅只有他们两人,其他人早就去过节、去拜年了。林春握了握拳头,他跟自己说,还可以走的,不,是应该趁陈秋未笑完的时候尽快走。这意念才刚闪过,陈秋便抓起林春的手腕,林春瞪大眼睛望着陈秋,那双桃花眼内有着一把火,燃烧着不容抗拒的气势——「跟我回去。」

「不行。」林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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