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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上——by酌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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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再玩下去,可能就不再是游戏。」林春心底的某一块被陈秋的话语触动了,他想起陈秋很多种不同的面貌——陈秋拿着一包包雪藏速食、说自己的存货比便利店还多;陈秋打开坐地的储物柜,秀出里面一个个杯面;陈叔那日离去时,陈秋一个人愣愣地坐在饭桌旁,空洞的眼睛直望着桌面,还有陈秋向他说,关于母亲与父亲相识、以至分手到病死的那些事儿……

一想到这儿,林春就不由得停止挣扎,他有种冲动,想握着陈秋的手,但他知道他这个举动会透露出什么信息,所以他不敢,只好两手僵直地垂在身旁。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这么快就玩完。」陈秋的头窝在林春颈侧,贪婪地呼吸着林春的气味。那是怎样的一种气味呢?隐隐有一种廉价沐浴乳的香气,和着些许汗味,还有一种只有陈秋才察觉到的气味。

一嗅到那种气味,陈秋就会想起家,那个家的饭桌旁虽然只会永远坐着两个人,但是桌子总能天天转出不同花样的家常菜。那个家有洗洁精的味道、饭菜的味道、柚子蜜那清甜的香气——这种种味道,有的是陈秋从未拥有过的,有的是陈秋曾经拥有过、但丢失了太久、以至他自己都忘了原来他曾经在那些气味之下生活过。

他不想玩完,不想和林春玩完。

林春默默地想,「这么快」?有多快?没错,这段日子真的很像过得好快。Timereallyflies.第一次替陈秋做饭,好像还只是前几天的事那般,他还记得陈秋当时如何失掉方寸,为他翻找米桶,他还是第一次见那个狡黠的陈秋像傻瓜般站在原地,什么都不懂做。但是,他从来没有觉得陈秋将他当成佣人般看待与利用。当林春看见陈秋因为他所做的饭菜或柚子蜜而展颜时,内心就会感到很满足,也许这是一种被人需要着的幸福感。

林春就是这么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平常,他的存在如同空气一样,没有人会在一早起来吸入第一口空气时说:「我真是幸福,因为我刚刚吸了一口空气。」因此,只要林春被人需要着,他就身不由己地感动起来,而要达成对方的期许。母亲希望他有出息,他就要有出息,所以他读书补习学琴,事实上无论是温习或钢琴,他都不太喜欢。陈秋希望他可以为他做饭,林春就隔天上去为他做菜,陪他做这做那,甚至跟他不清不楚地纠缠。

如陈秋所说,他林春也是这个游戏的玩家之一,他是否也有资格退场?他想要退场吗?

他想要退场吗?

「这不是一局游戏而已吗?」林春的语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好像那些接收得不清楚的收音机频道:「游戏总是很快结束,就好像玩一局扑克牌、下一盘棋,几分钟就玩完了,然后再开新的一局,所以玩游戏的人不应该对游戏的完结感到不舍。只有完结一场游戏,才可以开始新的游戏。不要说是玩扑克牌,就算是一大群人在海滩游玩,无论如何,最多玩到日落时,大家总要离开。」

「但是我不想玩完,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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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玩完?不想玩完?」林春沉吟着,反覆咀嚼着这四个字的意义,他的手掌抵在门板,彷佛思索着要不要立刻推门而出,可是他落寞地盯着那银色的门柄,手柄乍看是闪亮的,但上头已刮上几划痕迹,虽然很浅淡,但门柄已不可能再变回昔日的光滑无瑕,即使再被人扭着、旋开一百次,那人的掌心也不可能将门柄再磨光。

「陈秋,不由得你想不想再玩下去,而是我们玩得起吗?再玩,就不只是一场游戏,而是责任。责任。责任这两个字的笔画不多,但是背上身,就好似千斤那么重,我和你背得起吗?现在我们还年少,所以只背上那一点点责任,似乎很轻、没什么难度,但再过一段日子,不同种类的责任愈来愈多,压得人也不想生存下去。现在这一份责任不是必然的责任,这种责任和要去工作、要去赚钱,是不同的,我们有权去丢弃这种责任。

「如果现在停手的话,我们还可以回到之前。然后找一个平凡的女人生孩子,凭着大学学位找一份一万多元的工作、多做几年之后因资历加深而拥有二万多元的薪金,再用这笔钱养妻活儿,养父母……是,这种生活没有激情、没有美感,没有丝毫的感动,只是一份流水作业,但流水作业的好处就是容易适应,不需要想太多事,我们只要像一只脖子绑上粗绳的黄牛,年年月月的顺时针拉着石磨转转转,转到老、到死那一天就行了。

「你之前说过『没有脚的小鸟』,然后说被家庭束缚的人某程度上是轻松。如此一来,我看你亦很明白这个道理。」林春想,如果现在停手,他们的那一段日子就会好像门柄上一两道不深不浅的刮痕,在很多很多年之后,仍然是那一两道刮痕。

但是,在那时,再用手轻柔地抚过那道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刮痕,以指腹摩挲着那凹凹凸凸的平凡触感,脑中记得的永远是十七岁那年、两个荒唐少年共同编织的一段如梦似幻的生活,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为什么要想责任?我们才十七岁而已,还未成年,今年的生日还未过,责任责任,谁又能保证我们可以过多少日子,谁知道我们的日子能否长得足以构成日后的责任?这一刻,我只是想这样做而已……」

陈秋扳过林春的脸,凑上,以唇封着他欲言又止、翕动着的薄唇。他们在床上缠绵了很多次,但是从未试过接吻。陈秋最喜欢在林春的颈、锁骨落下无数轻吻,但是从来没有碰过他的唇。大概是因为男生和男生接吻,真是一件奇怪透顶的事。

林春不知道陈秋是怎样想的,但他自己却记得一句话,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一个同班小女生对他说的话。那幼小的女孩当时紧张兮兮地说:「林春,你知道什么是接吻吗?接吻呢……我曾经听过妈妈说,原来只是可以跟自己喜欢的人做啊。」

道德观念和一些最重要的价值观,比如说好坏、善恶,都是在一个人最小的时候就建立出来,这往往是最根本、而又是最深刻的教训。林春也不例外,所以他一直傻傻地记住,接吻是只能够和喜欢的人做而已。

到了长大一点,他再想,什么是「喜欢」?「喜欢」和「爱」是不同的吗?何时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由不喜欢到喜欢的过程又是怎样的呢?这一秒未喜欢,下一秒是不是忽然就喜欢了?

接吻的地位近乎是神圣的。因为人可以跟不爱的人做爱,比如是妓女接客,男人上夜店打野,他们不喜欢对方却能够跟对方做爱,与对方的身体作最深入的交流。可是,他们却可以选择不与对方接吻,彷佛那两片唇就是圣地,一旦踏上了,就如同证实了某一种信仰。

当他和陈秋在床上交缠时,林春常常想起儿时的那个女孩,如果他见到那个女孩,他会问:「喂,为什么我跟一个我并不喜欢他、而他亦不喜欢我的男生,能够如此相拥呢?为什么在他捉住我的下身时,我第一个反应不是抗拒,而是搭上他那跟我一样单薄的肩呢?」

陈秋却吻了林春。他们的唇双贴了几秒,那几秒却放大了好多好多倍,令林春在一刹之间思考了很多事。陈秋放开他,鼻尖有意无意的摩擦着他的,那双眼底深如黑潭,潭底下有一两点亮光,在黑暗之中愈发显得刺眼,林春能够看得清陈秋的双眼皮有多深刻,睫毛黑亮而长翘,那实在是一双教人难以推拒的眼睛,所以才能林春为之着迷了这么久。

陈秋的双眼,就是林春的答案。

林春带着一分无奈、认命的心情,悠悠合上眼,在黑暗中感觉到陈秋的唇再次贴上他的,试探性地轻吻几下,然后再吸吮着他的下唇,像吃糖果般,时而轻吮着,时而咬着、时而舔着,然而那到底不是小孩子的玩意,因为吃糖果是不会吃得浑身发热的。为什么会这么热呢?

林春呆呆地想着,自己好似吃了迷幻药般,去到了一个很美、又很陌生的境地。那里有他未体验过的事物,让他全身发热,好似在烈日之下绕着运动场跑圈圈,热气从地下蒸腾上来,尤如无形的锁链般缠着他的手脚,好热,但有一种被人拥抱着的安全感,对了,那一定是因为陈秋现在正紧紧拥着他,贴着他的身体。

睁开眼,林春偎在陈秋肩上,眼前一片晕眩,看也不敢看陈秋。

「如果不想游戏完结,那我们就来改变它,使它不再是一场游戏,那不就行了吗?那不就没有玩完的一天吗?」陈秋悦耳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好像在小小的房间中幽幽响起的口琴声。

「不是游戏,那会是什么?难道不是游戏,就不会有完结的一天吗?」

「不。问题不是它是否一场游戏、或者它会否完结,而是在这一刻,你肯不肯去改变。」

林春久久没有回答,久到陈秋几乎以为他睡着了。他稍稍推开伏在他身上的林春,看到他那迷蒙的眉眼,陈秋又忍不住托着林春的后脑,倾前压下一吻。

那一晚,由于陈心和戴志都在,所以陈秋坚持不让林春做饭,尽管林春觉得做四人份量的饭菜也没所谓。后来,他们以猜拳的方式决定谁下去买速食上来,最后是戴志和林春猜输,要下去买东西吃,钱就由陈心出。

搭升降机时,戴志倚着一壁,双手半插在裤袋,佻达地说:「刚才我被心哥修理了一个下午啊,可真是累得要命。不过我看你和陈秋那边也不弱,下午时传来几下嘭嘭的门声,你们两人开打吗?」

「……不是,不小心撞到而已。」林春心虚地低头,在数着地下有多少个方格。说起来,独秀居不愧是私人住宅,升降机里也一片明亮,其中一边装了一大面镜子,地下还铺了瓷砖。到了地下时,响起叮一声,戴志走过来,拍拍林春的背,勾搭着他的肩,一脸感叹地说:「加油吧,兄弟。陈氏兄弟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不是简单?」林春蹙起眉,他总觉得戴志不是如外表一般简单的人物。平时,他好像一管直肠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好话坏话都被他说尽,但有时他的话又带着某种弦外之音,说是「玄机」又有点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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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志听了,闷笑着,推开玻璃门,走出平台,再说:「当然不简单,你看,他们兄弟俩呢,哥哥的性情比辣椒更辣,弟弟就刚烈不顾人,还敢去玩cosplay扮女人,这还不算不简单吗?不然你以为我指什么?

「不过也算你幸运的了,虽然心哥平时人比较温和,可发起火上来呢……真是让人吃不消,所以秋秋已经是相对较好应付的了,就是平日的嘴脸冷淡些,跟他说话说半天,那家伙总是摆出一副『你这傻瓜在说什么?大爷我一句都没听』的样子。

「但不知怎地,我一直都很喜欢在秋秋面前胡扯一轮,也许是因为那家伙总是将自己的情绪写在脸上,觉得无趣就是觉得无趣,不会强说多馀的话应酬我,也不屑在背后说其他人的坏话。我平时在田径队跟过太多人相处了,男的女的,就是没一个有胆摆出一副真实的表情。」

黑暗中,戴志仰天微笑,戴志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镶嵌在他一张阳刚的脸上,很有些孩子气的味道。就算是夜色、于街灯的照射下,那眼白和眼瞳还是有着极分明的对比,非黑即白,没有混浊的粉红和灰白,一如戴志其人,总是心里有什么话就说。

林春这才迟钝地想到,像戴志这种正直的人,应该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傻瓜,听不明别人的讽刺,只是一味像傻子般活于自己那单纯天真的世界,自己快乐,但没有朋友。另一类则是智者,因为他们明白,人嘛,无论日子是快乐或悲伤,也要活下去,所以他们以一颗赤子之心、在别人眼中看来是欢快单纯地活着,事实上他们早就看透众人的心思,只是自己不屑于去虚伪矫饰而已。

原来戴志一直也知道陈秋是以什么态度对待他,然而戴志却肯一直守在陈秋身边,从来没一句怨言,只是扮演着一个喋喋不休的诙谐小丑,想来,大概戴志也知道陈秋是一个寂寞的人吧。

戴志浓眉一挑,又紧箍着林春的脖子,险些勒得他喘不到气,两人踏入商场,戴志笑说:「怎么了,书凯子!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也不说,虽然你平时就是那么安静。你知道吗,书凯子,其实你跟陈秋在某些方面真的很相似。

「虽然你长得没有秋秋般好看,但是你也是我碰过的、少数正直的人。每当我看着你一个人坐在课室、呆望着窗外的风景,或者是一个人看着书时,我总是很佩服你的勇气。你有本事一个学年都不跟其他人说话,活在只有一个人的世界,却从来不会感到不安。

「这一点,你跟陈秋是表面相似,实际不同。陈秋呢,总是对着目前的处境干着急,他很想作一些改变,让自己从寂寞中走出来,但他的自尊心太强。而你呢,却是一个超级迟钝的人。你对于自己的寂寞是不自觉的,不,倒不如说你有点倾向那种人……那种……怎样说呢?」

戴志一顿,他们险些走过头,错过要入去买速食的店,他们倒后几步走入店中,向侍应表明说要买外卖。在等速食时,戴志才一弹手指,说:「啊,对!你会是这种人:如果不能够拥有那种事物,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那就不会有失去时的痛苦了。所以对于朋友和陪伴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你宁愿一开始就不要,因为他们不是必需品。这样说来,你其实也是一个蛮实际的人嘛。」

戴志咧着嘴一笑,林春才发觉他笑时,左边脸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林春呆了半晌,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识了你一段日子,第一次见你说些这么正经的东西。」

戴志哈哈大笑,擦擦眼角的泪花,犹有笑意地说:「我从来没看过你这副忸怩的样子。怎么了,书凯子博学多才,竟然被我这个市井小民以聊聊数语吓到了?我戴志伟啊,不只是运动健儿,还是一个交际高手,因为田径队是全校最多队员的一个学会,我身为队长,每天都要接触太多人和老师了,所以我只要和一个人谈几次话,就大致能猜得到对方的性情,然后再自我调整,看看要摆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去跟应酬他们。」

林春欲言又止,正待发言,速食又送到,他们几个大男生的食量都很大,所以他们两个人四只手才拎得完那大大小小的一堆速食。

「应酬……那不会很麻烦吗?你用『应酬』这个词,好似代表你自己也不是真心和他们相处,而要刻意端出某一副脸孔。」

「麻烦?」走在前面的戴志转过头来,莞尔一笑:「书凯子,你简直是由山洞出来的老化石。你有发觉得到吗?你的人生除了读书这一项拿到一百分,其他方面的就只有零分。交际应酬是不是一件苦差,就视乎你用什么角度去看了。

「以我来说呢,我自己是挺享受这一件你所谓的『苦差』。人夹人,讲的就是一种缘分——你是不是一直都这么想?所以刚开口说几句,发现话不投机,你就很快会转而埋首到书本之中,不理对方。我告诉你,其实这个世界上哪来这么多的缘分?难道你日后出去工作了,发现上司是一个大混蛋,那你就毅然辞职不干,以示一己气节吗?

「那根本是不可能,我是不知道你家境怎样,但我猜也不是大富之家吧?你总要养家、总要向现实低头,所以你总有一天要面对交际。既然无论如何都要面对,那为什么非得要愁眉苦脸地去做,而不以开心乐观的态度去面对呢?要令自己开心,同时令别人快活,唯一的方法就是自我调整,啊,套一句政府的话,就是『微调』啦。」

林春不明白,他盯着在腿边晃动的白色胶袋,说:「那岂不是要去骗人吗?到头来交际时,还是要虚伪地展露笑容……」

「不不不!」戴志啧啧的连忙否认,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真不知说你太真诚,还是骂你是老顽固。你想想看,这不是骗人,而是你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面对着不同的人就戴上不同的面具,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举个例子来说啦,难不成你会拿你面对着阿妈的样子,来跟陈秋或者我相处吗?那是一件很怪的事。所以事实上,你很自然会以不同的面孔示人,面对老师、我们、父母、陌生人,各有不同的面具,问题在于你觉得哪一副面具戴起来最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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