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一顿,略有微言:「你真要在他家住几天吗?昨天也是,没头没尾就出去,只给我发了个短讯就算。今天到了下午才打电话回来。」
林春心怯,正思忖着要如何应付,林母竟叫他让陈秋接电话。林春说:「你要他跟你说什么!我跟你说就可以……」
一旁的陈秋从林春的话听出点意思,就倚在林春身上,从他手中拎起电话,跟林母说:「阿姨,是我,阿秋。真抱歉,昨天我看自己一个在家里过节,有点闷,便叫林春过来陪我。廿七号那天,我们又要回校补课,有一个中文测验,我到现在还有很多概念未理清,便想留林春在我这儿住住,向他请教一下,顺道温温其他科目,毕竟之后的小测愈来愈多。」
陈秋顿住,那方林母好像叮咛了他几句,陈秋起初顿了一会儿,然后又神色如常地回答着「是、是」、「好」之类的话,让林春无从猜想母亲到底跟陈秋说了什么。好一会儿,陈秋将电话交回林春,林母已爽快地说:「好吧,你就在阿秋家过几天。只要你快乐就行了。」
「嗯,谢谢,妈。」
「你快乐吗,阿春。」
「嗯,很快乐。」林春毫不迟疑。林母笑了几声,声音充满慈爱,说:「那你就去吧。」
挂了电话后,林春感到不安,总觉得母亲的声气有点奇怪,似是知道他跟陈秋的事那般。然而,转念一想,母亲又从未阻止过他跟陈秋接触,甚至多次让他在陈秋家过夜,想必也不反对他们来往,算是默认他们的关系吗?
于是他急急问陈秋:「到底我妈跟你说了什么?好像说了很多句话。」
陈秋的眼睛机灵灵的转了一溜,又笑弯如水月:「没说什么重要事,都是客套话,你看我刚才尽是用『好』、『是』之类的话答你妈,就猜到那不是些重要的话。你真的想听吗?」
林春颔首,陈秋的样子果然有点鬼,每当他要骗人时,眼睛就会闪烁起来,笑眯眯的样子,背后藏了许多计谋。陈秋放软身子枕在林春肩上,徐徐说:「你妈问我对你是不是认真的,我说是,然后又问我说『我这儿子的性格一向优柔寡断,是不是很麻烦』,我说『是有点』,她就再说『但你仍然对阿春有那种感情吗』,我说『是』。末了,她静下来,跟我说『好好对阿春,好吗?』,我说『好』,完了。」
林春听完,彷佛像被雷劈中、成了一个石像,那双微细的眼睛竟能睁大两倍,死死地盯着陈秋。陈秋捧腹大笑,林春感到他整个身体都在震动,陈秋擦去眼角的泪花,说:「我骗你而已。你妈只是问我,你在我这里住下来,有没有麻烦到我跟我家人,以及说了些家常话,问我老豆是不是很少回家。除此之外,别的都没说了。」
「真的吗?」林春一脸狐疑。陈秋就像只老狐狸,满脑都是坏点子,说起谎来绘声绘影,害林春总是分不清他是说真还是说假。而且,他隐隐觉得陈秋说的话是真的。
「又要问我,问过了又不相信我。」陈秋很是委屈地瞟他一眼,眼里含着千般风流,林春脸一热,他读懂陈秋那双轻佻又秀丽的眼睛。两个人很自然地靠近,亲热起来,浑然不察觉时间之流逝。
但假期总会完结。到了廿七号,大家又面对现实——高考已经逼近,各科premock都开始杀到来。先是廿七号回去被兔奴轰炸,骂他们对上一次的paper做得太差,简直退回中六水平。于是有人大着胆子说:「我、我们……最近太多测验,一天四五个,大家都累了,而sectionE又是最繁复的一份paper……」
此话一出,大家不语,有些人更干脆点点头。老实说,大家也开始吃不消了,每天放学就是补课跟测验,不到五点也不能脱身。paper好似怎样也做不完,如同永无终结之日的梦魇。兔奴脸一沉,又叹口气,那张可人的脸现出无限疲惫之色,使她一下子好像老了几年,就是在这时候她才似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而非一个小女孩。
「累,你们说累。但我们这些『打工仔』是没有资格说累的。难道『老细』(注一)叫你做事,你说一句『老细我好累,我要请假,我今天不干了』,就可以脱身了吗?你们之中有些女生常常跷掉体育课,或者一些自己不喜欢上的课,但日后你们上班了,是不可能再随心所欲地请假。你们不可能永远当学生的。你们可以试着熬过去吗?九月的时候,你们说刚升上中七,未适应中七生活,所以一天做两三个test就说累。好了,到了十月、十一月,你们又抱怨说测验太多。到了十二月,你们说圣诞节时玩得太疯,好累,没有精力做test。那你们什么时候才不累、才有精力去做paper……你们想想王秀明好不好?他多想自己有机会去辛苦、去努力,但他不能。你们现在做paper做得想死,却有机会感受到收成的快乐,而王秀明就……」
说得大家都惭愧地低下头。兔奴就是有这种魔力,她有本事说十分动听的话,时而感动人心,使他们希望走向真理与光明,时而又说得他们自惭形秽,恨不得找个洞躲进去。于是大家沉默地接受兔奴的话,此后不管要做多少份paper,也无人敢有怨言。
此后的几天,几乎天天都要回去补课。中文、世史、文学、还有地理,黑柴人真是豁出去了,连除夕日也叫他们回去做世史premock。大家做完六小时的paper,踏出校门时脚步飘飘的,天已是深蓝色。李旭是修中史、地理跟文学的,这天不需回校。戴志没有修世史,这天恰好回校,便跟林春他们一块儿走了。他多口问了林春一句:「你今天也上秋秋家吗?」
林春也不在意,他跟陈秋的关系,哪有可能瞒得过戴志,他早就知道戴志是个精明的人物。他淡然说:「也许。我妈也不反对我过去。」
「真的吗?」陈秋大喜过望,竟大叫出来,四周的人不禁侧目而视,害得林春尴尬不已,戴志则大笑出来,说:「看你一副急色相,不要榨干我们书凯子,人家还要留着一条命去考A-Leval,为校争光的。」
「你管我。那你最好也不要榨干我老哥。」陈秋搭着林春的肩,不忘向戴志还击。
「啧,你怎知道是我榨干他,而不是他榨干我。」戴志啐了一声,陈秋嘻嘻笑,说:「你真想听我的原因吗?我不介意在林春面前跟你分享一下……」
「喂喂,免了!」难得戴志也会害羞。经过T市公园,戴志便往另一个方向走,说要乘车到C大找陈心。林春疑惑不已:「这样行吗?戴志又不是C大的人,现在跑去陈心那边过夜……」
「也不是第一次了。」陈秋耸耸肩,说:「大学的宿舍管得不严,反正是同性,那些管宿舍的工友也不会说什么话。再讲,戴志伟那小子不时过去C大,找陈心补习或是……你明白啦,所以宿舍上上下下的人都几乎认得他了,也就没什么问题。」
林春想想,还真是服了戴志:「他真主动。难怪陈心也会屈服,这么高傲的人,居然肯依了戴志伟……」
「什么?」陈秋又高叫,说:「你刚才说陈心依了戴志伟?」
「有什么不对的?」林春反问,只见陈秋夸张地笑,腰也弯下来了,他说:「要是跟陈心说了,不气得他吐血就有鬼了。」
注一:老细,即老板、上司也。
100
元旦过了,翌日就得上学。全校学生——除了考公开试的中七生之外,所有人都要学期中试。至于中七生,则二月才考mock,也就是高考的模疑试,所以于这段期间,仍需照常上课,用不着考试。
听起来好像很爽,可想深一层,其实也算是吃亏了——香港的制度是这样的:中学生每次考试大概长达八至十天,每天只考一两科,大概八点半开考,十二点已考完,有时甚至不用回去考试,有一两天休息。换言之,考试期间,人人都可以提早放学,而中七生须照常上课,就依然要待四五时才可放学。
不过,考试时,学校充斥着某一种气氛,是跟平日全然不同的。对于考生,那自然是一种紧张感,可对于不用考试的中七生,却是一种懒懒散散的气氛。到了十二点,全校的学生几乎都回家出了,偌大的校园只剩下老师、工友和中七学生。此时,两班中七学生都会移师至学校的最高层——五楼上课,一二三四楼几乎一个人都没有。
篮球场中不见学生打排球篮球的身影,不闻篮球落地的篷篷声、少年少女的尖叫与追逐,只见球场中心一个空虚的空心圆图样,在这寒冬中格外冷落。楼梯间也不见学生慌张狂跑,也听不见他们拍踏拍踏的皮鞋声,小食部也提早收工,早已拉闸,独是教员室外面的一排排桌椅中,还见到有学生坐在那儿自修,他们才惊觉学校里原来还有一丝人气。
「边缘人」——所以中七生强烈感到他们是一群边缘人。他们与其他学生是不一样的,他们在生活了七个年头,养出一身丰盛的羽毛,老师就是驯养他们的人,正为了让他们振翅高飞,而替他们作最后的操练准备,务求让他们以一身最鲜丽的羽毛,出去跟外面的学子争妍斗丽,以抢得一张大学入场券。
第一天回去就做了一份英文paper,小息时,林春穿着大衣,出去新翼那边凭栏静立,暂且从paper抽身出来,喘一口气。他有个特别处,就是心烦的时候不喜面对他人,甚至是陈秋也不想见。他喜欢一个人沉思,理清自己的思绪,没有心力去说一句话。陈秋也知道他的脾性,没有出来缠他。两个人愈是亲密,就愈了解对方的习性,因此竟给了对方更多空间与自由,比起初交往时更要独立。
林春紧了紧衣领,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天文台已经连续十多天发出寒冷天气警告,在十二月时,几乎每天的气温都低过十二度,学生纷纷穿上家里的大衣回来,竟似个小型fashionshow,一个个尤如台上骄傲的模特儿,展示着自己的大衣。
纯白的、纯黑的、深蓝的、黑白灰夹杂的——学校规定学生只能穿黑白蓝色的大衣回来,所以林春放眼校园,几乎都是一片黑白色,更令人联想到冬天的肃穆,与旁边墨绿的常青树衬出一种苍凉感。
倒是围巾有不少花样。虽说学校规定只能戴黑白蓝色的围巾,但学生——尤其是女学生,可将之当成耳边风,高年级学生,特别是他们中七生,更肆无忌惮地犯校规。鲜红、粉红、浅蓝、墨绿……各色围巾纷纷出笼,老师上课时看见了,也不出声,领袖生又都是中三至中六级的人,比中七生年少,自是不敢出声骂他们这群「前辈」,于是大家就有恃无恐了。
风迎面袭来,像夹了无数根小针,细细密密地刺到人脸上,痒痒痛痛的,林春皱皱鼻子,感到鼻头一酸,就打了一个喷嚏。他先前就患了感冒,久病未愈,今天出门之时又太赶急,连围巾也忘了拿。人中处挂了一行清涕,他正苦着手中无纸巾,此时就有人伸手给他一张面纸,还扔他一条围巾,林春接过,擤擤鼻涕,也不仰首看看是何人,便说:「谢啦,戴志伟。」
「这么厉害?」戴志挑眉,说:「我没出过声,你没看过我一眼,怎么就知道是我呢?」
「还能是谁。」林春没说,之所以知道此人是戴志,是因为这个人没有陈秋的气息,而会来这里找他的,不是陈秋,就只有戴志或李旭,方才他又看见李旭累得伏在桌上睡死,铁定不会走出来食风,所以这个人只能是戴志。再者,陈秋又知道他想出来静思一下,应该不会特意出来搞他。
戴志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如冬阳一般温暖,他背靠围栏,说:「在课室待久了,觉得头也有点晕,就出来吸吸新鲜空气。对了,这围巾不是我的,是有人托我拿给你。」
「我知道。」林春答得很快,过后才惊觉自己失言。其实他一戴上这围巾,便知道这是陈秋的东西,因为那上头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气味——那种有点似滴露的清新气息。戴志笑得暧昧,露骨的眼光好像要将林春的外衣剥去似的,林春干咳几声。
「脸皮真是薄,你这样下去,会被秋秋欺负得很惨,当然我想你现在就已被他整得很惨。」戴志总不肯放过林春,非得要弄得他脸红耳赤才罢手,又说:「圣诞节那几天玩得开心吗?你们倒快活,难为心哥不能回去,逼着要留在宿舍,连带的害我也要去C大陪他,秋秋真是霸道。」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避忌。」
「要避忌什么?我可没说过我去找心哥,就一定是去做那种见不得光的事,是你自己想多了。」
林春一想,那又是,说不定戴志只是去找陈心补习,于是暗自怪责自己,怎么跟陈秋相处久了,连思想也变脏了?戴志看他一副窘迫的样子,拍拍他的头说:「算了,不闹你。没错,我和心哥确实有那种关系。既然你也是同道中人,我就不瞒你了,这也不是什么顶可耻的事,没所谓了。」
林春以略为诧异的目光,将戴志由头到脚扫了一眼,虽一早猜到戴志跟陈心的关系,可此刻听见戴志爽直地承认,还是不免惊异。他不禁问:「那是你……」本想问戴志他怎跟陈心开始,又觉得这问题太私密了点,谁知戴志倒爽快:「没有什么startingpoint,当我注意到时,事情就发展成那个局面了。你以为你在读历史吗?情感并非战争,不是由导火线、或者由一个点触发而成,而是自自然然就发生了,所以很多时候都避不开。」
「避不开吗……」林春听得出戴志的语气有点无奈,问:「那你喜欢他吗?」
「喜欢?」戴志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绝伦的事,笑得不能自已:「书凯子,你真是一个理想家。你总认为人是基于某种高贵的情感去做事,例如两个人在一起,必定是因为爱,出去打工,必定要做个有尊严、有原则的人。你始终是一个道德家。但现代人是肤浅的,很少有人像你那般,花太多时间讲理想。两个人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呢?」
他装作一副深思的样子,扬起嘴角微笑,那黑白分明的孩子眼微眯,眼角处拖了一丝笑纹,戴志似乎一下子由原来的吊儿郎当,变得成熟世故,他说:「两个人凑在一起,只是为了快乐。既然开心,就在一起吧。到了不开心、或者彼此成为对方的压力时,就很自然不再见面,算是散了吧。两个人好来好去,再去找下一个能给予自己快乐的人。如果时常将承诺挂在口边,未免活得太累,我们的责任还不够多吗?」
「那陈心能给予你快乐吗?」
「某程度上啦。」戴志答得很玄,林春想追问下去,校工又拿着个三角铃,叮叮叮敲个不停,提醒他们小息时间已过,是时间回去上课。戴志顺势搭住林春的肩膊,跟他走回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课室。坐下来,陈秋便递给他一个保温瓶,叫他喝点柚子蜜,是他特地带回来的。林春接过,还未喝下去,已是心头一暖。
101
为期十天的考期早已结束,中一至中六生正面对派卷的冲击,中七生则从平静的生活回归忙碌。天气也稍微回暖,穿着大衣也嫌热,林春出门前没看天气报告,尤穿着大衣围巾,走了三层楼上到课室,一背子都是汗了。戴志取笑他说:「书凯子,穿得像只糉子似的,不热吗?」
「怎会不热。我里面还穿了两件底衫,唉。」他脱了大衣,便想拉开围巾,却想起今早起床时,发现颈侧有两枚红印,想是……他把围巾系得更紧。
「说热,又不把围巾脱下来?」陈秋故作无知地问,林春横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就坐下来,拿背脊对着陈秋,生了一肚子闷气,戴志看得可乐了。李旭刚回到,看到的就是这情形。
「你们在玩什么,陈秋笑得像只狐狸,林春一脸生气,戴志伟则一副食花生看好戏的样子。」李旭也不呆,一语道破他们的神绪。他坐上林春的桌子,叹气说:「唉,还是前阵子的日子好过。他们在考试,我们中七生就称霸校园。连老师也能穿街坊装回来上班,顿时有种度假的感觉,可现在我们又回到逼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