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客身手灵敏,院内外几十家人追捕仍让他逃了,沈教头见他身上穿的是客栈小二的服饰,便在店中一搜,果然找出被捆了手脚堵了口的原小二,将他松了绑后,沈教头设立了隔离带:非柳府中人,即便是店家的掌柜,也不能入后院。
第二十五章
到夜间,后院走廊挂满了气死风灯,沈教头带人彻夜看守且不提,柳晋的上房中摆了酒菜,唤了四喜来侍立,独饮了几杯后,柳晋看一眼微低着头垂手侍立桌旁的四喜,道:“抬起头来看我。”四喜抬头看向柳晋,柳晋见他目光直率,不似寻常下人的畏惧躲闪,也没有奸滑者惯见的刻意讨好或故作坦荡的虚假,点头赞道:“若论识人,我果不及卫纯和。”
四喜目露疑惑之意,柳晋见他神情表露仍是如此直白,整个人情绪变换便像是写在脸上了一般,不由得轻笑出声,摇摇头道:“虽是赤子,不过也太执拗,不知变通。”言罢轻饮了口酒,淡淡地道:“男儿重情本是善,却也要看值与不值,可不可为。我观你如此隐忍,打定的主意多半是终有一日要带陈玉儿远走高飞罢?”
四喜心头一震,虎目睁圆瞪向柳晋;柳晋凤目微迷,神情中带了几分讥讽之意地直视他道:“或许你心中认定所为之事,皆是出于对陈玉儿一片赤诚之心,全是为了她好;但你是否想过,别人会不会领情?那陈玉儿出声富商之家,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以你身份,能让她继续过这种荣华富贵人上之人的日子么?”
四喜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柳晋不理他,继续语带讽刺地道:“何况女人这种东西,向来是最不知好歹;对她好的,她就知道感恩么?便是杀父仇人,若是讨她喜欢,也一样依顺于你,何况我并未动陈家之人半根手指,还处处照顾;你凭何认定陈玉儿知了我所为之事,便会舍得离了我跟你走?”
看一眼四喜青白的面色和开始游移的眼神,柳晋觉得心中似乎出了一口恶气,舔了下嘴唇,轻薄地道:“既然你我有言在先,我亦不是食言之辈,不若与我做个约定如何?”
四喜抬眼看柳晋,神情惊疑不定。
柳晋嘴角上杨,语带调侃,悠悠地道:“此番回了扬州,我来将陈家变故告知陈玉儿,若她心生异动,我便一封休书休了她,放她出府。”
四喜闻言,眼中神色一动,复又黯淡下来。
柳晋哪会看不出他的反应,轻狂笑出声来,道:“看来你也知道,那女人对我是如何痴心的;那便,假若陈玉儿离不得我,仍愿意做我柳晋的正室,那我也不赶她,即便是哪日生腻了,也将她如柳府大夫人般将养,条件便是你要调到正房来随侍我,如何?”
四喜没料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惊讶超过了愤怒,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柳晋见他蠢熊般的呆样,心中好笑,又舔了下嘴唇缓缓说道:“若你拒绝,明日我归府后,陈玉儿便不再是柳家的正室夫人;你可以领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她自行离去。”
四喜不出声,只愣愣的瞪着柳晋,胸中千般念想;他虽不是什么胸怀大志的英雄人物,却也不甘心做他人玩物;心头幻想起与陈玉儿双宿双飞的美好将来,恨不能立刻开口拒绝他;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哑了声,眼前一花,青丝高盘、满头簪花、一身华服的陈玉儿仿佛出现在眼前,柔柔的嗓音甜甜地道:
——四喜哥,
——我替夫君与你皆求了平安符。
——保佑你们平安归来。
提起柳晋时,陈玉儿目中闪烁着的幸福光芒,笑得像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四喜心中一酸,虎目中有水光闪动,猛地把头别过去。
柳晋的声音仍是略带些讥讽、略带些慵懒:“这也需要犹豫么?你到底是只想得到那女人,还是真为她的幸福着想,是极简单的选择吧?”
四喜握紧了拳头,心中黯然地想:我只要能时常看见小姐,便是不能与她说说话,不能听她唤我做四喜哥,也觉得幸福了。那小姐的幸福是什么呢?便是做这恶质姑爷的夫人,终身荣华富贵,无忧无虑么?小姐……小姐她、她是喜欢这恶人的罢……
四喜愈想愈消沉,垂了脑袋不理会柳晋,柳晋见他神色,心中冷哼了一声:英雄如季文秀,为情所困下,也不过一愚夫,何况这只蠢熊?为一个女人,做出这副小儿女情态,当真可笑。
想起这蠢熊对陈玉儿几乎是完全不求回报的痴恋和付出,柳晋心中不知怎的有些许烦躁,站起身来往四喜移步;他身量只及四喜的耳畔,但四喜看他逼近,眼中竟被他气势压得出现了一丝换乱,又握拳忍住了,沉重地道:“小姐想走时,你是不会为难她的罢?”
柳晋心中那一缕烦躁视乎扩大了一些,神色一冷,伸手去解四喜的衣裳,口中淡淡的说道:“我是从不亏待老实听话的人的——坐到床上去。”
第二十六章
四喜紧皱眉头,牙关咬得紧紧的,闭了眼沉沉睡去。
柳晋伏在他胸膛上喘息了一会,撑起上半身细细看他,修长的手指去抚他皱在一起的眉间,而后又覆到他唇上,以四喜清醒时绝不会表现出的温柔轻轻地舔着他的唇齿,柔软的舌头撬开他的牙关,一阵极尽缠绵的唇舌交缠后,四喜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柳晋擦去嘴角的晶莹,又伏到四喜厚实的胸膛上躺下,十一月的天气,四喜健壮结实的身体就像是天然的暖炉。
待天亮被下人唤醒后,柳晋侧头看枕边,那熊又不知何时离去了。
众人回到柳府后,全府上下皆出门相迎,柳老夫人包了红包,全队人都领了一份,各自回房歇息不提;柳晋前脚迈进府门,后脚众多掌柜、门客、各店负责人便涌了进来,拥他进了正房客厅,将他离开扬州这月余来的诸多大小事务捡了重要的请示上报,到月上中天时才将散去。柳晋喝杯茶喘了口气,看家的孙良奉了封信上来——这信是与柳晋前后脚出的京师,走的水路,提前几日送到了柳府。
柳晋看了信,笑了笑,随手丢给卫夫;卫夫略扫了几眼,也笑了,将信丢到火盆中烧了,口中略带讽刺地道:“五百两黄金买公子的人头,大公子出手倒算大方。”柳晋摇摇头道:“大哥本是极聪明的人,就是总用错地方。”卫夫心中暗笑,想道:恐怕你还巴不得他做得再明显些,如此一来一旦捅了出去,人皆厌他气量狭小,不能容人,做个监察御史勉强算合适,想要寸进却是再不可能。
柳晋门下清客中,年纪最大的陈良内敛及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是最强的,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道:“此外还有两件事须得公子知道,一是东乡一地,数千织户的工钱拖欠了两个月,直到数日前才有人上报来;二是公子离家之时,老夫人替你做主纳了一房七夫人,如今住在别院中。”
“东乡是房玄安负责的罢?明日传他来问话。那个七夫人是怎么回事?”
“是夫人房中的大丫鬟梅儿,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是公子你的骨肉。”陈良道。
柳晋冥思苦想了许久才“啊”了一声,惊讶地道:“是她?一次就怀上了?”
四喜日间回了府后,带了所买的京城特产去见陈玉儿;陈玉儿一早精心打扮了与众人一起在府门口等待了柳晋几个时辰,结果柳晋忙碌得顾不上她,只匆匆见了一面,令陈玉儿有些失落,正在房中坐了,见四喜来,很是高兴了一阵,又细细问路途上的见闻;四喜口舌笨拙,说得不甚精彩,但是假扮将军、归途上遇刺客等情节还是让陈玉儿惊诧了好半天,前者是详细问了扮将军的细节,后者则是一脸担心地问柳晋是否受到惊吓;四喜见她对柳晋如此关心,心中颇感郁闷,便不想细谈,又见房中只有环儿与几个小丫头侍立,便问道:“怎地不见梅儿那丫头?”陈玉儿一听,眼中的神采立刻有些黯淡,笑容也勉强了些,不由自主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肚子;那环儿嘟了嘴道:“什么丫头,人家现在是堂堂的七夫人了,喜哥儿也莫要称她名字,被人听去了,要说咱们不知礼数。”
四喜云里雾里了半天,才从环儿口中知道,那柳晋不知何时动了梅儿,到现在已有两个多月身孕,老夫人得知后大喜,立刻将她纳为柳晋的第七房姨太。
陈玉儿见梅儿害喜,心中极羡慕,可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是以闷闷不乐。四喜见她小脸上忧郁的神色,暗恨自己多嘴,又气那柳晋拈花惹草。
到了晚间,柳晋只差人送了礼物到陈玉儿房中,人却去了别院七夫人处,陈玉儿得知后,又是好一阵伤怀。
柳晋虽与四喜做了那约定,但他依然忽视了一件事:他实在没有时间。
回府后第二日,唤了那房玄安来,一番盘问调查之下,才知道不仅仅是东乡的织户,连下河的桑农、棉农的货款钱也亏钱了一个多月,原因却是出现在房玄安之上:这个房玄安是贫家子弟,十年寒窗,屡试不中;柳晋见他出身贫寒,虽文章不见得精到,但心智计谋倒是可取,便收了他来,打理一些事务。只是房玄安虽然不是贪财好色之徒,却极为好赌,柳晋待下人一向极宽,他赌红了眼睛,情急之下便动了布庄的钱,旁人知他是柳晋亲信,也没有来举报他,是以拖了这许多时日,直到那些穷织工吃不上饭了,才捅了出来。
四喜已调到正房听用,与柳晋的两个贴身小厮在一旁服侍,听了这些事后知道这房玄安是谋夺陈家产业的主力,忍不住的偷眼看他。
柳晋听房玄安跪在地上断断续续说了许久,叹了口气,对坐在一旁的陈良道:“那些穷织户不似棉农桑农,有田产在,断了两月工钱怕是没饭吃了,文宾先支府中的部分用度出来,把工钱补了,再多加一成,安抚其心;桑农棉农那部分,由纯和去做。”二人皆欠身应了,陈良立即起身出了门去办理;卫夫对柳晋道:“那虎跑山庄的赵家老宅如何处理?”柳晋沉吟一阵,道:“卖了罢,先把布庄亏的现钱补上。”
房玄安面如死灰,那虎跑山庄是他好不容易等来的,如今便没了,他却也实在没脸说什么。柳晋看他一眼,又叹了口气,语带悲切地道:“本柔嗜赌,我亦早知,只是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为你一人赌帐,让几千穷苦人家断了粮,本柔于心何安?”
房玄安悔恨不已,趴到地上失声痛哭,柳晋长叹口气,道:“事已至此,本柔且先放下手头事务,到下河县去种几年棉花;几时心中忆起当日对我所言的雄心壮志,再来柳府见我。”
房玄安满面眼泪鼻涕,冲柳晋重重磕了三个头,梗咽着道:“小人有负公子栽培,愿他日能再为公子效力,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言罢弓身退了出去。
柳晋摇了摇头,对卫夫道:“那些桑棉农,须得好好安抚,便说是店中发放款项之人私吞,今已追回,除补发原款外,多加半成;莫要把房玄安之名报出去,读死书的人,若丢了这脸,将来便站不起来了。”卫夫点头应了,复又招了数家门面掌柜进来,一一相谈。
侍立在墙边的四喜偷看一眼柳晋,心中却是极惊讶,向来侵吞主人家钱财之人,无不是乱棍打死或报官,看这柳晋的处置,却像是保全了对方声名,将来还要再起用一般,实在与以前在陈府时所见的对待下人之法大不相同。
月余累积下来的事务,使得柳晋比以前还忙碌了几分,到午饭时四喜与两个贴身小厮都到外间去吃了饭食,柳晋却只偷得咽下两块糕点的功夫,又继续做事。
到了下午便是去与一些商户对谈,又到酒楼中见了那吴家大公子,两人言谈里好一番厮杀后,吴家大公子略让了些步,才将这拖延了快半年的事情谈成。
到了夜里小家宴,厅堂中只坐了柳晋与陈玉儿,柳晋精神极好地说了些好听的话,逗得陈玉儿眉开眼笑,阴霾尽散。四喜与几个下人在旁侍立,一边惊讶柳晋过人的体力,一边又亲见陈玉儿与柳晋和谐恩爱之景,心中难受。
宴后柳晋回了正房,在小厮服侍下洗涮过后,留了四喜下来。
四喜是亲见他一天劳累的,不信他还能有体力做那事,果然柳晋刚把四喜按到床上,解他衣服解了一半便睡着了。
四喜有些哭笑不得,这一日亲眼所见的柳晋,与他往日几个月了解的柳晋还要多,他知道柳晋能力之强,但从未想过柳晋肩担子竟是这般沉;一时间心中念头极复杂,一面是恨他将人视为玩物,负了陈玉儿一片痴心,行事阴险,不够光明磊落,不是大丈夫所为。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男人,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能力。
坐床沿看了柳晋侧脸一会,四喜叹了口气,甩开他的手出得门来,却见新晋的七夫人正款款走来,见了四喜,犹豫了一下称呼,还是开口道:“喜哥儿,老爷睡了么?”四喜欠身道:“刚睡下。”
七夫人梅儿点了点头,自顾推门进去,四喜见了,也不出声,独自扭身走了。
第二十七章
柳晋侧躺在床上,睡得正熟。梅儿走到床边坐下,痴痴地看着他的脸。
柳晋的相貌无疑是颇为讨女人喜欢的,精致俊美,嘴角总是挂着温润的微笑,又时常做文士打扮,手持纸扇,风度翩翩。陈玉儿出嫁前躲在屏风后偷看他时,只一眼便被迷了个神魂颠倒;其时梅儿也在一旁,也被柳晋的风神俊秀耀花了眼睛。后来随着陈玉儿嫁到柳府,日日见柳晋对陈玉儿万般温柔千般宠爱,梅儿心中又羡慕,又妒忌;无数次在梦中看到柳晋直看着她走过来,只对她笑,只对她温柔,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人……梅儿想着想着,眼中弥漫出甜蜜的笑意,忍不住伸手去摸柳晋的脸。
柳晋睡得迷迷糊糊的,口中呢喃道:“……四喜?”
梅儿轻笑出声,压低了嗓音柔柔地道:“老爷,是我,梅儿。”
柳晋模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句,复又沉沉睡去。梅儿眉眼带笑的看着他,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一般。
天不亮四喜与柳晋的贴身小厮便摇醒了沉睡中的柳晋,一番梳洗,又服侍他喝了点热汤后,大管家柳安和卫夫便来了,一行人在朦胧的天色中出了门,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经过昨日的见识,今日的四喜镇定了许多,他身上穿着柳安特地给他准备的藏青色绣金边短袍,腰系一条虎纹紫带,看去有几分似武先生,相当的精神;与两个小厮里里外外的给柳晋打着下手,虽然生疏,但也不会误事。
柳家的产业只有柳晋一人独拥,虽然有得力的门客帮忙,但许多事依然得自己来,再加上他过于年轻,虽然有父辈的荫蔽,在一些事务上总是难以使那些老商户们放心,是以大大小小许多商洽、会谈,皆必亲自处理;再加上他在台面下做的那些生意,更是需要维持巨大的人际脉络,那些收了他的钱的大人们多欺他稚嫩,往往只让门人弟子与他交涉,是以许多简单的事要走的门路便多了几倍;若是换了个人来做,只怕不肯,唯柳晋胸有大图谋,许多时刻都忍辱负重抗了下来。
四喜往日只见柳晋表面风光,在柳府数百人丁中说一不二,握生死大权,哪料他也有这许多想象不到的辛苦。且柳晋行事辛辣霸到,与行商们商洽时向来是锱铢必较、寸利不让,唇枪舌战间的刀光剑影连四喜这样的人都觉得额头上冒冷汗;然而对待下层工人、农户时,却是颇为优待。
眨眼的功夫四喜随侍柳晋的日子便过去了四、五日,柳晋夜夜忙得挨床即睡,还要分出时间安抚大小妻妾;四喜虽原本极厌他,但几日下来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得复杂了些。以四喜原来的立场,对这轻薄的公子哥是没有半分好感的;但以男人的眼光看来,这个柳晋无疑是个懂伸屈、能成事的年轻人,在他身上看不到惯常富家公子哥的好逸恶劳,反而极勤奋、好拼搏。有时四喜不禁会想:若是他没有对我做那羞耻之极的折辱之举,也没有轻视小姐、说那些轻辱小姐的轻狂之言的话,这人便是行事再不光明磊落,也算得是个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