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晋见她神情突然变了,又成了之前那个乖巧柔顺惹人怜爱的陈玉儿,不禁一愣,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噗”地一声轻响,腹部传来一阵刺痛,柳晋张口“啊”了一声,额头上的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陈玉儿仍是柔情脉脉地望着他,双目含着泪水,口中却冷冷的道:“这一下是为了我陈家刺的。”
接着陈玉儿右手将刺入柳晋腹部的簪子拔出,不待柳晋叫出声,又猛地刺了下去:“这一下是为了四喜哥刺的。”
柳晋汗如雨下,一双凤眼瞪圆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陈玉儿,腹部的剧痛让他手脚都有些麻痹,一时间居然做不出反应来。
陈玉儿手起簪落,又狠狠地刺到柳晋的腹上,喷溅而起的血花染了她和柳晋一身;她的双眼始终没有离开柳晋的眼睛,极为认真地道:“这最后一下是替我自己刺的。”
柳晋双手掩住腹部,血将他的衣服前襟尽皆染成了红色,疼痛使他面孔发白,冷汗直落,每一次呼吸都疼痛难忍,几乎昏厥。
陈玉儿跪在他的身前,呼吸声比柳晋还要沉重,手上、脸上殷红一片,更衬托得她的面色苍白得可怕,那双大眼睛仍是痴痴地望着柳晋;突然间她微笑起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舍,抬起右手将锋利的簪子刺向自己的喉咙。
柳晋的视线也没有离开陈玉儿,猛地伸出手握住了陈玉儿的手腕,这一动作牵扯到伤口,使他几乎眼前一黑栽倒过去。
陈玉儿已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却被柳晋突然地插手阻止,心中惊慌、恐惧、后怕等情绪交织,粉面上泪流满面,惊恐地看着柳晋。
柳晋苦笑了一下,心里的滋味也是极复杂,强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道:“别做傻事……你若死了,他不知会怎么恨我……”
陈玉儿的勇气也不过是一瞬间罢了,此时已经惊吓得不行,丢下了簪子,全身瘫软无力地跌坐到了地上。
四喜破门而入时看到柳晋坐在椅上,陈玉儿跪坐在他身前,两人皆是一样被鲜血染成了血人、面色苍白得吓人,当即只觉得心头一紧,连呼吸都停顿了。
柳晋疼得不行,大量失血使他脑子发昏、四肢无力,陈玉儿又看上去比他还严重,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准备自己叫人,结果便见四喜闯了进来。
四喜大步奔到堂中,一把搂起瘫软在地的陈玉儿,见她六神无主的惊恐模样,眼泪鼻涕流了满面,心疼得眼角发酸,将她紧紧抱进怀中,虎目含泪狠狠地瞪向柳晋。
柳晋每呼吸一下都疼得死去活来,喉中隐约有甜味,面色白如纸,看那蠢熊冲进来,一脸担心的抱着刺伤他的人,却用警惕、防备、憎恨的眼神狠狠瞪他,心里又好笑又好气,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试图模糊他的视线。
拦阻四喜不成跟着冲进来的家人们见了堂中的惨状,当即惊骇万分,柳安边冲向柳晋边命人去请大夫,四喜却无视了这些喧闹,只是极心疼的搂紧了陈玉儿,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
柳晋歪着脑袋斜靠在椅辈上,怔怔地看着那蠢熊,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死去,见柳安靠近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因痛苦而沙哑的声音艰难地道:“刺客……惊吓到了夫人……四喜送她去……清原寺……静养……速速去……备马车……”
柳安早就骇得不行,当即听命行事;四喜将陈玉儿打横抱起往外就走,在迈出大门时,不知怎地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柳晋。
柳晋瘫坐在椅上,任由家人给他止血,那张飞扬的玉面上早没了往日的神采,惯带的儒雅温润笑容也消失无踪,只是一双凤目直直地看着四喜,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四喜不明白为何会停顿这一下,也不愿意去想,心中只有让小姐尽早离开此地的念头,甩开大步去了。
柳晋目送着他走远,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嘴角抽动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心底无边的苦涩渐渐地弥漫开来,知道再也不会看见那具庞大的身躯、那个深情款款的熊一样的男人、那张坚毅英武的面孔,不知怎地,一滴久违的眼泪自眼眶中不听话的滴落下来。
第三十二章
四喜抱着失神的陈玉儿出了门直接穿过庭院往偏门处走,家人仓皇牵了马在套马车,四喜把陈玉儿抬上车,兰苑中的丫头小厮跑过来好几个,皆神色不安,四喜让环儿上了车,把其他的人拦了,自己跑回房去随便拿了几样重要的东西,又把季啸赠他的锦囊带上;周管事闻讯来了,见四喜神色阴沉的往外走,拉住他道:“四喜兄弟,出什么事了?”四喜停顿下来冲周管事一抱拳道:“周哥,万事保重,后会有期。”言罢便干脆地转身离去,周管事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隐约觉得四喜这一次仿佛不会回来了,扬声道:“你也保重啊!”语音未落,四喜已走得不见人影。
卫夫赶来时,家人们已把柳晋移回了正房起居室,柳晋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衣裳前襟剪开了,大夫正替他上药裹伤;急忙走了过去,声音都有些颤抖:“公子如何了?刺客呢?”
柳晋睁眼看一下卫夫,有气无力地道:“纯和莫惊,我无碍的;让家人们封口,不要声张,免得老夫人担心。”陈玉儿无心杀他,几处刺伤并不致命,只是血流过多让他脸色不佳,上了药便好了一些;卫夫见他确实无碍,心稍稍安定了些,拉了把椅子坐到边上,等大夫裹好了绷带退下了,家人亦尽皆退下后,才向柳晋道:“外院防范密不透风,刺客应是进不来的;公子可是有事瞒我?”
柳晋微摇摇头,嘴边浮了一丝苦笑,叹气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提;明日起一切事务便劳烦你与文宾,我……先休息几日。”说完闭上了眼睛;卫夫见他不愿说,又面色极苍白需要静养,便静静地退了出去。
陈玉儿悠悠醒转时已是第二日的天明,见自己身处马车车厢中,环儿睡在一旁,回想了一下昨日发生之事,先是心中疼痛了好一阵,后又发起呆来。
忽闻车外有鸡鸣狗吠之声,爬起身来拉开车帘,见马车停于一处乡野道旁,远处可见稀落村舍;四喜坐在车辕上,拿了什么东西正看得出神,见陈玉儿醒了,便靠了过来,道:“小姐醒了么?坐到里面去,外间冷。”
陈玉儿见四喜头发衣裳上皆有露水成冰,知他在这车辕上呆了一夜,心中极怜惜,忙道:“你也坐进来,这么冷的天气在外面呆一夜,你就不怕病了么。”
四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拍拍身上,坐到马车里来,这车是柳府里除了柳晋那一辆特制的马车外最大的一辆,三个人同坐也不觉得挤;四喜抖落了身上的露珠,坐到靠门帘的角落,陈玉儿见他仍然是那副拘谨神色,眉毛上沾了些水珠儿,坐在那里真如人熊一般,不由觉得好笑,心中的压抑也减少了些,柔声道:“四喜哥方才是在看什么呢?”
四喜闻言,从怀中取了个锦囊出来,道:“哦,这是季啸兄弟以前留给我的。”说着解开了锦囊摊在手中,里面装了块看去约有五十两重的银锭和一块布帛。陈玉儿不解地道:“你那位兄弟怎地给你留银子?”四喜抓了抓头,也不知如何回答;陈玉儿伸手过来取了他手中的布帛,打开一看却是一封写在布帛上的书信,信中道:君非笼中之物,若有一日欲出笼高飞,可携本信至关外白石城威远军驻地,寻柳定国字忠之者投之。
“柳定国?不是你在京师时假扮的那个将军么?”陈玉儿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道,又看了信的落款,道:“……咦?季文秀……不就是荷园的季先生么?四喜哥,你与他们都有交情?”
四喜又抓了下头皮,“呃”了一声,有些羞臊地道:“曾与季兄弟喝了几杯罢了,柳将军却是只见过一面,想来不认得我。”
“既然如此,四喜哥不若去投那柳将军,以你的能耐,将来必然能出人头地的。”陈玉儿略有些欣喜地道。
四喜目光黯淡了一下,轻笑了笑,语气坚定地道:“不,我不去。”
陈玉儿奇怪地道:“为何?”
四喜嘿嘿笑了一下,没正面答她,掀起车帘一角看了下外间,道:“小姐,天大亮了,去那边村落吃点东西么?你、你若是还、还想出家,吃了东西换身衣服,再、再……”讲到尾句,语调不由得黯然下来。
陈玉儿看了下自己衣裳上干透了的血迹,心里又想到昨日之事,神色暗淡,口中干涩地道:“唉……我做了这样的事,去了庙中也不过是扰乱佛门清静罢了,如何还去得?”
四喜不敢看她,结结巴巴地道:“那、那咱们去寻老爷么?”
陈玉儿眨了下眼睛,这才明白过来四喜是为了要保护她,才会说不想去那柳将军处,顿时一阵暖意涌上心头,又想起柳晋那恶人的所作所为,不由得心中一酸,落下泪来。
四喜见陈玉儿开始抽泣,立刻慌了起来,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安慰,只急出了一头大汗;陈玉儿见他的憨傻样,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眼泪也停了,擦去了脸上的泪痕,悠然地道:“四喜哥,我们去关外吧。”
四喜见她一会哭一会笑,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跟不上她的反应,张大了嘴道:“啊?”
陈玉儿敛去了少女情态,经历了这许多事后的她成熟了许多,稚嫩的脸上青涩渐渐消退,温婉地一笑后,柔柔地道:“我读前朝名家词句,对塞外边关的风光一向是很向往的;虽然我是女儿家,做不了沙场驰骋、力敌千钧、扞卫家国的事,但若能有机会靠近些看看,这一生也不算白活。”
临近年关时,季啸等人回来了。
柳晋的伤口早已愈合,在柳府中大摆了宴席给众人接风,席散后,季啸去寻四喜,听周管事说四喜调到正房不久后便离去了,正室陈玉儿也同时失踪,去向不明。季啸一句话不说,指使王子元将卫夫架到了荷园,灌了半天酒后将四喜与陈玉儿之事知了个七七八八,当即毫无风度地抱着肚子笑了半天,把王子元笑了个莫名其妙,也不解释,只是摸了摸鼻子后神色诡异地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柳文卿活该!”
第三十三章
雕梁画栋的房间,名贵的盆景、古董、名家字画应有尽有。
红木桌上摆了一只粗大的蜡烛,烛火映照着桌旁椅上双手交叉、头戴玉冠、身着蓝底绣金线对襟文士长袍的儒雅男子。
男子生得面如冠玉,色如春花,柳眉如月,凤目中秋波盈盈,嘴边挂一抹儒雅温润的笑颜,顾盼生情,言语带笑,一颦一笑间,尽是丰韵情思。
忽然他站起身走了过来,边走边解着衣带,薄薄的嘴唇带着笑意轻抿,一双眼微微眯起,瞳孔中闪着几乎能将人灼伤的情欲之火。
四喜暴起身来,一把将他推了回去。
男子倒回椅子上,软绵绵地瘫坐下去,脑袋侧歪,身上染满了血迹,如玉般的面庞失去了颜色,清俊潇洒的风度消失了,两只眼睛中的光彩亦失去了影踪,只是毫无感情地直勾勾地望过来。
四喜浑身战栗了一下,醒了过来。
坐他对面的青面汉子见了,压低了声音道:“离天亮还早,不多睡会?”
四喜看了下四周,夜空中繁星点点,寂静的山岭中偶尔传来一两声狼嚎,队里的兄弟们衣甲不解躺了一地,只有一个伍长带了四个兵士在负责警戒。
四喜擦了下额头上的冷汗,对那青面汉子沉声道:“不睡了。你还没合眼吧?去眯一会,天亮了还有二十多里路要走。”
青面汉子“嘿”了一声,低头继续拿了块粗布擦手上的长枪,道:“白天见了那场面,我哪里合得上眼;等天亮了去干掉那帮狗崽子,回了大营再好好睡一觉。”
四喜看他一眼,不再说话,也拿了块布擦自己的配枪。
四年前,他驾着那俩马车,带着陈玉儿和环儿,走了半个月,到了边塞之城白石城。
路途中陈玉儿与他摆了香案,正式结拜为兄妹;他心中原以为自己是想跟玉儿结秦晋之好的,结果跟她做了兄妹,他也十分高兴,想来在自己心中,早就将她当成妹子般看待了。
也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但是四喜并不是会在这种琐碎事上纠结的人,全部一古脑抛到了脑后。
那年冬天,将陈玉儿与环儿在白石城安顿好后,他携了季啸的书信去城外十里坡威远军大营投柳定国,柳定国对他也是有点印象的,便让他入了册,做了个大头兵。
四喜原本就是有些武学根底的,又跟那沈教头学了些把式,人又在大府邸中做了十多年的下人,知礼仪懂进退,秉性又纯直,颇得柳定国看重,不久便升了他来做亲兵。
三年前有一次契丹人来打草谷,柳定国带了威远军大半的部队杀出城去驱赶,只留了小股部队在营中看守,不料却被一小股女真人来偷营,营中剩余将士皆顽强抵抗;四喜与四、五个交好的亲兵一起,绕到女真人来路的后方放了一把火,逼退了女真人,立了个小功;柳定国赞他有勇有谋,便调他去右营丁队做了个伍长,领四个兵,算是末等的军官。
百年太平,契丹人与汉人皆不愿轻开边衅,朝中三令五申,皆是要边将管束部下;不过蛮夷哪会跟汉人讲礼节,这些年虽没有大冲突,小打小闹却是不断的。
四喜做伍长没做多久,就遭遇了三次契丹人的马贼捞过境,几番围剿下来,立了不少功劳,升到了什长;到去年秋季时,总干防备工作的柳定国不耐烦了,胆大包天地带了三千步兵五百骑兵,在契丹边界线上狠狠地耀武扬威了一把,虽然事后被朝廷下诏斥责,但怎么说也算是让汉人出了口气,京中的清流一反常态地为这行为叫了好,写了许多赞扬的词句出来;朝中无奈,顺水推舟地私下给了些赏赐,柳定国的威远军得以扩军两千,规模达到八千步兵、三千骑兵,一些立了功劳的将士也得以加官进爵,四喜便是在这一次的赏赐中得了一个陪戎校尉的封赏,升为了右营丁队的队正,手下五个什长五个伍长,算上军官一共五十余人,面前这位青面大汉便是他的队副陪戎副尉李十三。
陪戎校尉只是从九品的芝麻官,到了京师的话估计连宰相府门口看大门的下人都不如,但在这边塞之地,大小也算是个兵头。
四喜看一眼远处黑漆漆的山,面色看似平静,其实心中波涛暗涌。
这四年来,四喜改变了很多,也知道了许多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事。
他没有认真想过在面对契丹人时如何杀得下手,在他心中抱的原本不过是守边扞境,建立功勋事业而已;从了军后,慢慢才知道边关军士之苦、百姓之苦!
其他军中或者有上官克扣粮饷的恶习,但柳定国治军极严,是见不到这种事的,可是即使如此,一个普通兵士每月的粮饷,也不过是四贯钱!与柳府下人的待遇相比,根本相差无几!
四喜早知柳晋其人对待下人是极优待的,但从未直观地了解,如今算是对其看得更清晰了些;
其次是生活在漫长边境线上的百姓,除了每年一次的蛮夷人大举入侵打草谷外,还要面对数不清的马贼流寇;威远军镇守白石城外十里坡,军中将士除了练兵备战外,还得负责周围六个乡镇二十多座村落的安全。右营丁队的传统警戒地便是这座小遥山旁边的一个名为落石村的小村庄。
这一次的夏日拉练,四喜让兵士们皆披了步兵铠甲进了山中操练;四喜颇少骑马,不懂得马上作战,柳定国教了他许多平地作战与山间利用地形围困蛮夷骑兵的方法,他一直极用心去领会;昨日下午时,部队到了两座山夹缝中的一处平原地带,整顿休息时,发现了一些马粪和蹄印;这地带处于交界处,寻常人路过断不会到这深山来,众人心知有马贼潜入了,便小心翼翼地追踪了去,在不远处的一个山洞中,看见了一幕人间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