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晋儿。
……晋儿。
……跳下来,我接住你。
眉目与他相似的少年,和善的哥哥。
国公府的庭院栽种了许多各地移来的高大树木,有时他爬得太高了,便不敢下来,此时哥哥就会站到树下,摊开手臂。
去书房偷听父母谈话的哥哥黑着脸出来,将他拉到角落,对他说:
……明日有个叔叔会来我们家。
到时你去抱住那个叔叔的腿,问他要糖吃。
温柔的哥哥神色闫肃得吓人,咬着牙道:
……要到了我便带你去游夜市,要不到就不带你去。
柳晋睁开眼睛,头顶上是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高大林木。
随侍的小厮见他醒了,端起石桌上的茶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柳晋撑手从躺椅上坐起来,接过茶喝了一口,目光转向庭院中开阔处,往正手执棍棒你来我往打的热闹的沈教头和王子元看了一眼,复又缓缓躺下。
季啸有时会嫌他对待柳颜一事上过于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他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何以对这身旁最大的隐患视若无物?
柳晋捏了下眉心,抽出压在身下的词集,缓缓翻动。
这是目前京中流传最为广泛的词集,由本朝几位大儒合写,士林几乎人手一本。
不过柳晋这本却不太一样——虽然外表看去普通,里面的内容却是截然不同,乃是卫夫写来的报告。
这样厚成一本的报告,卫夫每月送来一本。
转眼间他便在这国公府像个废人一般悠闲度日了三个月了。
初时柳颜时常来看他,与他坐谈,言语间百般试探。
后来见其只是日日流连茶楼酒店勾栏院,或终日在府中闲坐,偶尔见见同窗故识,于京师的官场人士毫不关心,便渐渐放下心来。
柳颜现在也是比较忙碌的,他这个御史中丞已经做了很久了,本朝以来,没有人能在这个位置上坐过这般久的;若无意外,最多到年底,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上便要换个人。
官场竞争,不进则退。柳颜深知此理,是以全副心神都放了上去;柳晋也是深知这一点,才将动手的时机定在今年。
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会,将手中的集子随意一扔,问随侍的小厮道:“大爷今天有来过么?”小厮欠身道:“午时来了一次,见您在睡,就走了。”
柳晋轻嗯了一声,闭目养神,心底暗想:上一个月一整月也没来看过一次,最近却三不五时来一趟,想必他心中对我这悠闲过头的状态已经起疑了罢……都三个多月了,还回不过神来便不可能了;不过他最多只能猜到我有所图,却又无时间分神,也唯有盯紧我这一途可走。
兄弟之间,算计至此,柳晋心底觉得有些可笑,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懒洋洋地一挥手道:“让沈教头和王先生停手了,去翠红楼饮酒。”
翠红楼是南大门有名的勾栏院,柳晋一行人进了门就立即被迎到了里间的雅座,点了几个歌舞妓来助兴;柳晋在众人服侍下坐在主座上,一手揽着个粉头,一手半举着小酒杯,随着音色声摇头晃脑,一幅浪荡子模样。
歌妓唱了几曲后,有个中年先生笑眯眯的走进来,先冲柳晋行了礼,然后坐到下座,静待一曲唱完,才站起身来双手将一个密封的竹筒递给柳晋。
柳晋接过竹筒,对沈教头打了个眼色,沈教头立即站起身来堵了房门,不容人出入靠近;柳晋挑去竹筒上的封漆,取了个纸条出来,展开看了一遍,笑着把纸条放到烛台上烧了,对那中年先生道:“本柔一路辛苦了,这消息来得及时,是走的水路吧?”
这中年先生正是因烂赌被柳晋送到乡下种了几年棉花的房玄安,恭恭敬敬地弓身道:“不辛苦,就怕误了老爷的事。”
柳晋抬手比了个手势,一名小厮便走到窗边,将一个花瓶放到了窗台上;翠红楼对面街巷的阴影里立即走出来俩个人,走到街边一个蹲在地上卖杂货的小贩身后,一人掩嘴一人抱腰,悄无声息地把他拖进了巷子中,过得半响,那俩人肩并肩走了出来,没事人一样的立到杂货挑子旁边站了闲谈。
小厮收回视线,对柳晋点了点头,柳晋满意地“嗯”了一声,然后对一旁的家人道:“送个口信回国公府,就说我临时想儿子,回扬州了。你们剩下的人,整理了物品走水路回去。”那家人弓身应是,便小跑出门去。
柳晋起身整了整衣裳往外走,小厮将歌妓们的赏钱给了,并嘱咐她们莫要多口舌;几人拥着柳晋出了翠红楼,柳晋低声道:“车马备了没?”房玄安紧跟在柳晋身侧,轻快地回答:“备了,在南城门外二里处的小坡林,季先生派来的人则在黄杏村候着。”柳晋不再言语,上了街边国公府的马车,驱车直接出了城;到了小坡林后,柳晋打赏了车夫些钱,让他自行把车赶回国公府,而后与房玄安上了藏在林中的特制马车,其余人皆骑了马,一行人往扬州相反的北面疾驰而去。
黄杏村位于京师北面二十里处,天色略暗时便赶到了;这个村落原本也是居住了二十多户人家的,几十年前朝中户部改制,将这村子与相隔十几里地一个大村合并,村人皆搬过去了,便成了个死村。
柳晋一行人车马行近村口,村口处以树枝荆棘立了路障,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路障后,冲众人大喝到:“什么人?”房玄安跳下车小跑过来,拿了个牌子给那哨兵看了,那人点了下头,和另一人推开了路障,待车马通过后,又将路障推回路中。
柳晋掀了车帘往外看,见从村口开始的这段路上,隔五十步就有兵士在戒备;车开进村后,村中的几间旧屋被简单修缮了以充作营房,有约两个什的兵士正喊着号子在操练;这些大头兵的披挂看得来都是威远军的装备,所穿的步兵铠甲是皮甲上以铁环套扣缀环锁在外的俗称的环锁甲,从人员编制上看应该只是一个小队,但军仪严整,军威凛凛,便是比起柳定国的亲卫队也不差;柳晋在心中暗赞了一句领队的人练兵有术,便跑过来两个人,看了房玄安的牌子后将一行人接到一进院子前,柳晋在小厮搀扶下下了车,刚站稳,就见正操练的兵士中有一人离了队小跑过来。
那人跑动间龙行虎步,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和爆发力,身上披的是利于防箭的山文字甲,身形特别魁梧结实;跑近后稳稳地站定到众人身前,一双虎目扫视了一圈众人,在扫到柳晋面上时瞳孔似乎缩了一缩,又恢复了常态,冲房玄安一抱拳沉声道:“房先生。”又转向王子元和沈教头,声音中带了点喜悦:“王大哥,沈教头。”
王子元早就迎上前去,狠拍了一把四喜的肩头,一脸喜色的上下打量四喜,口中直道:“哎呀,你小子!”沈教头沉稳些,也是面上带笑的一抱拳。
柳晋目中秋光闪动,嘴唇抖动了一下,强制按捺骤然加快的心跳,有些失色的脸庞瞬间恢复了常色,嘴角微微往上一弯,脑中有些空白,只莫名其妙地想到:他黑了一些……也更成熟了……
柳晋神色上的变化只出现了一刹那,旁人并没有察觉;房玄安上前半步行了一礼道:“陈陪戎,这是我家老爷。”
四喜看一眼柳晋,硬邦邦地道:“柳爷。”
房玄安虽然曾跟四喜同一屋檐下做事,但以前并不认得四喜,对柳晋介绍道:“老爷,这是季先生请来的陪戎校尉陈四喜。”
柳晋笑眯眯地一拱手:“陈陪戎。”
四喜也拱了下手,道:“几位先到里面休息。”眼睛再不去看柳晋,只简短地命两个兵士牵了他们骑来的马匹去喂草,又让一个年级颇小的小兵招呼几人,便告了罪转身去归队操练;王子元虽骑了许久的马,但见了四喜后极兴奋,也跟了他跑过去,揽了他的肩头边走边大声说话,好不高兴;柳晋看俩人勾肩搭背的走远,中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意外见到四喜仍让他心底颇愉快,只低语了句:“这次便算饶了你,文秀。”便收敛了异色进了院。
晚饭时,军士做了些粗糙的饭食摆了桌子,柳晋一行及丁队的队官们在屋中坐了两桌,其他的军士就直接在院子里吃。
由于明日要赶路,没有备酒,且威远军军规,没有上官的允许军士不得饮酒,柳晋粗略吃了些,便停了筷子,拿了杯茶慢慢品。
这一桌只坐了柳晋、房玄安、沈教头及柳晋的贴身小厮,王子元挤到了四喜那边桌上,他本就是正规军官出生,与这些丘八颇为相投,高谈阔论,极为尽兴。
柳晋眼角的余光默默打量着四喜,四年不见,他的气势改变了许多,坐在长凳上的腰身挺得笔直,皮肤粗黑了一些,那张五官分明的英武面孔显得更加坚毅,目中的神采既低调内敛,又锋芒逼人;当年懵懂的莽夫之色尽蜕,只是稳稳地坐在那里,便有几分煞气。
四喜第一眼见他时,眼中的反感和冷淡虽然只是一纵即逝,但柳晋常年与老奸巨猾的商人官宦打交道,哪里会看不出来?
柳晋心中有些复杂,虽很好地收敛了,面色仍然如常,但嘴中难免有些发苦。
那一天的家宴,四喜抱着陈玉儿蹬在地上抬起头来看他,眼神中的那份憎恨、防备,令从不对任何事后悔的柳晋心中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悔意。
算了……
……让他走吧。
当时的柳晋的心中确实是这样想的。
只是后来,当得知他与陈玉儿去向不明时,他却不知怎地焦躁起来。
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以为,不过一只愚莽的蠢熊罢了,什么时候想起他来了,轻松地使些手段,这蠢熊又会听话地过来。
谁知他竟然音讯全无了四年。
那四年间,在忙碌之余,对着庭院中那一片山石,柳晋偶尔会想起那个赤着胳膊洗山石、躺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被误认为柳定国时给捆得像粽子一样的傻瓜。
柳定国的来信中不经意地提到他的“家人”陈四喜,在军中立了军功时,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心又悬了起来,空落落的,全不像他。
柳晋唇边浮出一丝苦笑,又迅速地敛了下去。
陈四喜啊陈四喜,你很恨我罢。
可惜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不是无情,你是不懂情、也不愿意在情之一事上多花些心思。
……如他这样情深义重的男子,我不想错过。
柳晋站起身来,缓缓渡到屋外。
天色略有些暗了,院中点了几支大灯笼,几十个军士坐在院中吃饭,不时低声交谈。
柳晋抬头看向天空,云层中已可见朦胧的月光。
我不是妄言的人,当时为何会对文秀那般说?
——或者,这便是我心中真正的想法么?
吃完了饭,两个小厮服侍柳晋去休息,四喜边跟王子元说着话,边自然地动手收拾碗筷,同桌的队官也说说笑笑的一起动手,队副李十三去提了木桶过来将碗筷装了,直把一旁的房玄安和沈教头看得直瞪眼,他们可从来没听过哪里有军官自己收拾桌子的;院外的兵士们收拾好了,一个伍长领了几个兵抬了大盆小盆的餐具去洗,李十三还冲他们打趣:“老郭,今天的再洗不干净明天接着罚啊!”大小兵士一阵哄笑,那伍长尴尬地笑了一下,领人走了;王子元稀罕地道:“你们这杂活儿没后勤干呐?”四喜淡淡地道:“哪来的后勤,自家伙不是有手有脚的么。”
原来这个丁队自四喜领队开始,便是提倡官兵平等的;虽然丁队训练量比起其他队要多得多,三不五时还得上山去拉练,但是兵士们很少怨言,因为队官们都是一样的待遇,谁也不比谁轻松。
四喜本身是下等家丁出身,他队中的人无论身份多高,他也是以平辈对待;出身多卑微,他也不轻视于他;他这样至真至纯的豁达风格,虽跟英明神武扯不上边,但倒是能让这些丘八门更为待见。
连队正都要轮换洗碗,普通兵士还会有什么怨言?
且高训练量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小遥山附近几十里的边界处,马贼流寇看见了这队狼一样的兵士几乎皆是望风而逃;右营众多的小队中,丁队也无疑是最强悍、最扎眼的,直白点说,高强度拉练锻炼出来的士兵,就是私底下斗殴都不吃亏,一是力气大、耐力足,打多久都不累;二是有默契,五个人拥上去打一个几乎都不用出声招呼;三是跑得快,被人家人多包围了,呼啦一声撒开脚丫子全往林子里钻,骑兵都追不上。
这些王子元自然不知道,不过他也不是庸人,知道这种像一家人一样的兵是最难培养起来的,大大地称赞了四喜一番。
四喜虽早就知道要来保护柳晋,心中不满,不过一来答应了季啸的事他绝不会反悔,二来,他也有些想念王子元;当下拉了王子元去房中对谈,以前王子元谈兵事时皆是只能做听众,如今有了军中的阅历,也知道王子元绝非庸碌之才,自然要好好相谈一番;王子元人虽不甚精细,但毕竟是讲武学堂出来的正统军官,在许多地方都能对四喜指导一二,他也不是会藏私的人,倾囊相授下,让四喜颇有所得。
柳晋夜里辗转难眠,爬起来去寻四喜,守夜的兵士知他是此次行动特地来保护的大人物,不疑有它,给他指了方向;柳晋摸到四喜房前,从窗中看见那一熊一牛精神抖擞地在榻上对坐谈天,说得唾沫横飞;顿觉十分郁闷,纠结地在窗外站了半响,还是惆怅地离去了。
第三十九章
第二日清晨柳晋被震天的号子声惊醒,爬起来往窗外一看,见一个队的兵士都在喊着号子操练,四喜大声喊着口号领头,身上穿的暗绿色军服把他肩腰腿臀处的肌肉勒得紧紧的,袖子挽到了手肘处,露出精实的小臂,每一个刺杀的动作都以凶猛的力道使出,手中的长枪每一下都像要把谁人挑下马来;这是柳定国编制的步兵对骑兵的战法,作为柳定国忠实的信徒,四喜将其彻底地灌输了给丁队的每一位士兵;这样的枪法比起沈教头使的要朴素得多,但也更实用得多。
柳晋有些发怔地看着那领头的军官,他英武的面庞和坚定的神情似乎与四年前他府中的家丁完全一样,但又有所不同,多了许多说不出来的东西,使得他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柳晋怔怔地看了良久,才缓缓地退回床上盘腿坐下,闭上眼睛默默地开始念起丢弃了多年的内功心法,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久久之后,睁开双眼,目中的迷惑和动摇已经消退,又回复了沉静如无波之水般的神色。
京师北面的官道上,一列十来人的队伍正奔腾前进,掀起一路尘土。
这队人没有打旗号,但从骑士的装扮和队中车马的精良看,应是身份不低。
忽然领队的骑士像是发现了什么,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其他的人立即勒马停顿下来,一个挂了佩剑的中年人前行了两步,大声道:“何事?”领队的骑士大声回答:“吴宣节,前方有异!”被唤做吴宣节的中年人纵马前行了几步,仔细一看,果然见前面道旁两侧的林中似有人影晃动,当即大喝一声:“保护大人!准备调头!”
众人骑士立即围到了马车旁,刀兵出鞘,车夫驾驭马车开始调转方向,此时前方奔来三骑,带头的人远远地大喊道:“可是李监察的车驾?”
吴宣节抽出配剑,喝道:“什么人?”
来人跑得近了,吴宣节见三骑士皆着威远军铠甲,立刻抬手制止手下抬起的弓弩,待三骑人马进了,头先喊话那人跳下马来行了一礼道:“下官右营丁队队副陪戎副尉李十三,奉大将军命前来接应李监察!”
吴宣节一行随李十三等人进了林,林中开阔处已扎了个营;马车中走下来一人,五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削,白发以金冠束了,黑面无须,人生得极精神,正是威远军监军监察御史李窑;四喜出了营帐将李窑迎进,李窑在十里坡大营曾见过这位身材长大练兵出众的队正,去除了心中最后一丝疑问,问道:“陈陪戎赶到这离京师只有十几里路的地方迎我,却是为何?”四喜拱手道:“我队本奉命追缉一批流窜入境的马贼,追到怀州时方得知这批马贼乃是契丹军假扮的,原来贼人不知从何得知李监察每年八月要回京师面圣一次,竟大胆深入我朝境内数千里,只为拦截监察;情急之下下官只让人回大营去通报,自行带队先追下来,恐来得慢了,使监察受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