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闷不出声,只心中暗暗记了,周管事发了几句牢骚,也不再多话,吆喝了家人们轮换进午食。
四喜看去高大愚笨,心中倒是有些许玲珑,知道陈玉儿处得不易,便上了心,但凡见有家人奴婢闲凑在那里嚼嘴皮子,便悄悄靠过去听。这些大府邸的下人,闲了也就只有听主人家的墙角这点乐趣,聊起来多数不避四喜,一来二去倒是让四喜对这柳府了解了些。
原来这柳家家主柳晋,倒是个有来头的人;这柳氏本是京中一望族的分支,近几代一直人丁不旺,到了上代家主柳合德这一辈,便是连娶了五房夫人也未生下半个子嗣,无奈下柳合德向京城本家求了个侄子过继过来,便是这柳晋。柳氏京城的本家是有世袭勋爵的,这柳晋虽过继给了旁支的柳合德,身上也有末等的爵位,可见官不拜,是以柳合德对他不敢过于管束,才教他幼年时横行张狂。
这柳晋天性风流,未及冠便混迹于风月之地,娶来的五房姨太,除了那京城官员侄女的二夫人宫氏最为得宠外,另有三位便是曾是扬州名妓的魁首,分别唤做杨氏、段氏、孔氏;最末的一房,就是去年新娶的五房则是某个戏班的名角,据说并不似其他四位夫人是自愿嫁来的,而是柳晋见人生得好便强娶来的,那戏班也惹不起这瘟神,收了笔钱便悄悄的离开了扬州城。这位名角据说姓季,独居于柳府最深处的荷园内,生性怪癖,不喜他人打搅,柳府中下人多未见过其面,她嫁入柳府一年多也不曾出过荷园。
另四位夫人都居住于柳府东面别院中,唯独陈玉儿进门便住进了位于正室的主屋兰苑,那几位夫人对其多有嫉恨。且柳府规矩,侧室进门不可走正门,便是那二夫人宫氏,嫁过来时也不过一抬小轿自角门而入,哪有陈玉儿这般八抬大轿正门进,满城喜炮尽喧嚣?
知晓了这些后四喜私下便与陈玉儿的大丫头梅儿见了几次,劝她约束下人不可随意出兰苑,不得开罪柳府其他人,行事尽加低调,莫给小姐招惹是非。
如是,自陈玉儿过门,太平过了月余;宫、杨、段、孔四位夫人其间虽多有刁难,也不过鸡毛蒜皮小事。柳晋新妻刚娶恩宠正甚,她们也不敢太过放肆,且陈玉儿天生温润善良的脾性,不喜生事,表面看来柳府上下倒也安稳。
四喜自那日事后便少近兰苑,除了分配的工作,便是助其他家人打理事物、休整庭院,也算过得充实。那宫夫人找了兰苑中的丫头们几次麻烦,见陈玉儿皆隐忍不声,亦觉无趣。某次与其他人闲谈时知道那陈玉儿嫁过来还带了一男丁,与家丁们同住西园的厢房,便使了管事的妇人来寻事,单独把四喜喊去,分配些几人的重活给他做,还不许他人帮忙。四喜早年家未毁于洪水时,也曾学过粗浅的拳脚,在陈府时对身体的锻炼也不曾落下,是以身板比寻常人壮实许多,对这些刁难,都默默忍了。
这一日四喜领了月钱,找周管事告了个假便准备去街上买些物事,刚出西园便被二夫人派来的妇人李管事拦下,说是二夫人要见他。四喜心中不愿去,却也无奈,唯有随李管事穿过前院,走了一阵又转东面,过了正园,出了抄手游廊,在夹道上走了一会后,到了二夫人宫氏所居的别院。
宫氏的居所比起陈玉儿所居的兰苑略小些,不过其中的楼亭花门、树木山石却是说不出的典雅精致、小巧秀气,倒是对得起她二夫人的身份。
四喜随李管事进了堂屋,那宫氏正坐在铺了大红绣金菊靠背的檀木椅上;四喜低着头进去,也不敢看他,只行礼恭声道:“见过二夫人。”
宫氏坐在椅上看四喜便更觉他高大,脸色微变,惊道:“怎地长得像熊一般?”旁边服侍的丫头听了,纷纷嗤嗤偷笑,四喜脸色微红,看着自己的鞋面儿不敢接腔。
宫氏见他憨傻的样子也笑了笑,道:“陈家把你养这么魁梧也真难得,正好,我娘家送来的山石,便是摆在正房前院荷塘那边的,都是京中不远千里送过来的名贵物,让些愚人去清洗,我真是不放心。下人们说你是个面憨心巧之人,这件事便交你去做了。手下可要仔细些,便是毁损了边角儿,也是上百银两的损失。”
四喜额头上的汗立刻冒了出来,那片假山群他是见过的,数量多占地广,便是几个人一起清洗也要一两日的功夫。知道这是二夫人在借他撒气,想了想陈玉儿,咬了咬牙,语气不变恭声应道:“是。”
出了二夫人的别院,四喜暗叹了口气,没有急着去前院清洗山石,而是转头去了后院。后院竹林旁的偏院中住的是柳晋养的几位食客,其中有位山东人王子元,字归德;某次四喜被几位夫人指使打扫竹林时认识,对方喜他身板高大,又为人低调恭谦,即使手上有些拳脚也不愿欺辱他人,称其能忍人所不能忍者,必成事;无事时便教了他一套拳,这也是时隔多年后头次有人在武艺一事上对他有指点,四喜自然心中极欢喜,且那王子元也不似一般人,对他从不以下人视之,令他十分珍惜与其相谈的时光。
第四章
进了偏院,王子元赤着胳膊正在院中耍拳,见了四喜,停了手脚笑道:“怎地这般有空,这么早就过来?”
四喜笑笑,自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道:“前次答应了王大哥,带份我拿手的东坡肉请你吃吃。我本想去市场买些好酒再来的,无奈临时分配了工作与我,只能有肉无酒,哥哥不要介意才好。”
王子元接过油纸包,嘿笑道:“不打紧。周管事他们皆说你的手艺比厨子还好,我确是要试试。你先去忙吧。”
四喜拜别了王子元离去,王子元拆开纸包,立即闻见一股浓郁香味,赞道:“果然不俗,光凭这味,能抵悦来酒楼的大厨了。”当下拳也不耍了,转身回房,进了门刚把门掩了,便听一男人叹气道:“怎地如此馋相,不知情的人若见了,还以为我平日缺你酒肉一般。”
王子元一惊,抬头看见不知何时坐在他屋中的柳晋柳大老爷,脸立即板了起来:“柳爷倒是没缺我酒肉,不过是缺了陪我同饮酒的人罢了。”
柳晋面上极温和,细细的眉毛笑得弯弯的:“哦?既然归德兄独饮寂寞,不如我陪你如何?”
王子元冷哼道:“罢了,见了你便是好酒也酸了,好肉也臭了。”
这王子元态度如此嫌恶,柳晋却是好像全不在意,一双凤眼滴溜溜的只在王子元赤裸的胸膛上打转,王子元面色愈加难看,扯件衣服披了,气呼呼的坐到柳晋对面,道:“少作出这服恶心样子来。你说罢,几时才肯让我接了文秀走。”
柳晋将手中纸扇收了,轻佻地抬起王子元下巴,道:“我不是早说了吗?文秀好歹也是我的一房妾室,归德兄若想让他离开,便拿自己来换。”
“呸!”王子元一巴掌拍开扇子骂道:“小白脸儿少来恶心老子!文秀大好男儿,怎地成了你的妾室?你到底有何居心?”
柳晋收了扇子,面上仍挂着嬉笑神色:“归德兄何出此言?文秀住我府中,一直好生养着,半点不曾亏待。他好手好脚,便是要走,我也不会强留的。只是文秀不愿随你去,却不能怪得我。”
王子元瞪眼道:“定是你拿了他什么痛处,让他不能离去罢了。”
柳晋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神色,摇头道:“归德兄此言差矣!文秀不愿见你,多半兄心中有数,缘何来怪我?”
王子元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只是以狐疑神色看着柳晋,柳晋也不再多说,摇了摇扇子站起来道:“有肉无酒也无趣,我这便去嘱下人送好酒来,兄好生歇息,若是愿意顶替文秀之位留我府中,我必履行前言。”王子元气得翻了白眼不理他,待柳晋走出门后飞出条凳子砸来,柳晋笑着闪身避了,自偏门处出了来。
大管家柳安已等再偏门处,躬身道:“老爷。”
柳晋脸上笑容早已敛去,点了点头信步走向正房。柳安紧跑两步跟上,在一旁低声道:“老爷,是否安抚下别院的几位?夫人进门后,您就没怎么去过别院,您看……”
“怎么?”
柳安听他声音似乎有些不悦,赶紧道:“也没别的,不过是支使几个婢子闹点小性,虽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传出去了不恰当……”
“无妨,随它去。”柳晋淡淡地道:“吃喝用度不差了她们,若是不乐意,想走也无妨。”
“是。”柳安擦了下脑门上的汗,走慢半步跟到柳晋身后,偷眼看了下身后的偏院,心想老爷对这院里头的到是比对几位夫人都用心得多,可怜那位新进门的陈夫人,当了好大一个挡箭牌。如此想着,柳大管家又暗叹了口气。
兰苑中,陈玉儿坐在窗前读一本夫君新送的词集,柳晋也不知是从哪知的她爱这一物,便罗织了许多送来,甚至有本朝名家的手稿,直喜得陈玉儿爱不释手。过门月余,虽是受了几位侧室的些许闲气,然而柳晋的体贴却也让她感动,送过来的珠宝首饰华贵衣裳自不必说,便是连房中的丫头们也没有落下,虽然二夫人硬塞了个大丫头过来让她心中有些不悦,但是也不能去对柳晋说,免得让夫君以为她是个没有容人之量的主母。陈玉儿心中正自甜蜜的想着,兰儿跑了进来,左右看了眼见无外人,便凑到陈玉儿耳边说:“小姐,二夫人那边又在支使四喜了。”陈玉儿脸色变了变,道:“又让四喜做什么了?”兰儿道:“正房前庭里的假山,她们让四喜一个人全部清洗了,还不许别人帮忙。”
陈玉儿虽然知道那片假山群广大,但她一个手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哪里知道打扫这么大一片地方需要的时间力气,也不怎么惊讶,只是有些心头发堵,又不懂得怎么去骂人发泄,轻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兰儿也是个自小深闺里面长大的,也不会骂人,只是连续说了几句:“整不动我们屋里了便去找四喜撒气,心真是不好!也不怕遭了报应。四喜真可怜,小姐,不能让他也来院里做事么?”
陈玉儿叹道:“说什么傻话,四喜一个大男人,怎好到院里来,这里可不是陈府了。唉,也不知四喜吃饭了没有,你送些糕点去给他,莫让他饿着了。”
“是。”
日头正高照着,四喜满头大汗的从一座假山上跳下来,将抹布丢到石头上挂着,满是污水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憨笑着说:“这个……”
一个年轻婢女看他憨傻的样子,不禁掩口一笑。她虽不怎么算漂亮,但这欲语还休的掩面一笑还是让四喜心头跳了一下,赶紧低下头。
婢女将手中的食盒递过来,轻声道:“李管事那边凶得很,便是柳管家也不好说什么。你且先忍忍吧。这是我偷拿出来的饭食,先给你吃。”
四喜接过食盒,心头感动,连连说了好几声“多谢”,那婢女笑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四喜转身走到放水盆的地方,又开始伤脑筋:这哪吃得下呢?——李管事放了话来,这些山石没有清洗完前四喜不能离开,自然不能回房去吃饭。四喜本做好饿肚的打算,谁知竟然接二连三的来了数个认识不认识的婢女送了东西过来,四喜本来就是个不会拒绝的人,再加上别人冒着得罪二夫人的危险送吃食来,他早就感动得不行了,哪里会去拒绝,皆一一收下,于是休息的地方五颜六色的食盒摆成了一排,看得他直发愁。
到了午夜时分,连续干了近十个时辰的四喜从一座假山上爬下来时,立即站立不稳摔在地上。整个柳府早就陷入沉睡了,除了挂在旁边亭台上闪烁的气死风灯,就只有漫天星光还在动。四喜横在地上喘了会气,挣扎着爬起来走到荷塘边,脱下早就被汗水湿透的衣裳,以手捧水洗了把脸,靠在池塘边石头上打算歇息一下便回房休息,谁料习习凉风一吹,疲累至极的他居然就这么沉沉地睡去。
又过了好一阵,柳府大门口守夜的护院都迷瞪了一觉了,府城巷西边街头行来了一列小轿,脚步声惊醒了护院们的好梦,几个护院立即跳起来,其中一个上前几步迎接。轿子到了府门口停了,柳晋掀帘走了下来,那护卫头儿赶紧上去扶了:“老爷,您回来了。”柳晋看去也似颇疲累,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早有人把正门开了,一行人围护着进了去。
柳晋回了正房,有在堂屋中等待了多时的人迎了出来,长鞠一躬道:“老爷。”
柳晋坐到屋中主座上,丫鬟上了备好的热茶,柳晋喝了一口后,长出一口气,淡然问那人道:“如何了?”那人左右看了眼,并不说话。柳晋挥了挥手,左右婢女丫鬟便皆退下,将房门掩了只留他二人在其中;那人将才开口道:“极顺利,账本地契皆拿到了,您那位大舅子对您是全无防备,除了陈家主宅和部分偏远山地的旱田,大半个陈家的家业,已经在您手中了。”
柳晋点点头,面色仍是如水潭般平静:“做得漂亮些,吃相不能太难看了。那几间合作的面门仍继续开下去,给我那老丈人和几个妻舅的用度皆不可少了,让他们依然风风光光的做他们的富家翁。”
“是。”
柳晋想了想又道:“其中利,你自取一成。只是虎跑山庄那一处的宅子暂时还不能给你,赵老爷子那身板撑不了多久了,等他咽气了,安顿了他的后人,再将那宅子给你。”
那人面露喜色,道:“谢老爷。”
第五章
柳晋挥退了那人,仰靠在椅上,闭目养了一会神,脑中不停出现陈玉儿望着他时那副爱慕的眼神,自嘲地笑了一下坐起身来,将杯中茶喝了,推门走到院中,挥退了欲前来服侍的下人,一个人信步在院中漫步起来。
万籁俱静,夜色无边,直将人间万色全掩。
柳晋走到荷塘边,看了会水中映月,自语道:“月明星稀,星明月黯,古来皆是如此。世间事,最怕不是不完美,而是被完美比下去;如公瑾遇孔明,而孔明遇仲达……”
忽地一阵鼾声破坏了宁静,如柳晋这样沉静之人亦难免一惊,循声望去,见塘边睡着一人,衣裳不整,头发披散,面目隐于石下阴影处。柳晋不禁心生好奇:谁人睡于此处?
提步走上前去,见清楚了这睡在草丛中的莽夫:却是一身形长大的汉子,眉头深锁似是累极,汗湿的头发仍未干,粘于其额头、脖颈、肩胛处,面目看去极英挺端正,赤裸的上身肌肉结实,四肢修长有力,大腿的肌肉将一身寻常的家丁服饰绷得紧紧的,竟有几分意外的美感。
柳晋蹲下身去将这莽夫的面目细细看了,喉头忍不住吞了下口水;府中下人上百,他倒是从未见过这人,当真是离烛火最近处便最看不清么?竟在身边咫尺处忽视了这样的人物。柳晋“啧啧”连声,一只手不安分地抚上对方面庞,入手处肤质紧绷,略有些粗糙。又摸到脖、胸处,一片汗渍沾粘之感,而被抚摸之人全无感觉,仍是毫无防备地打着呼噜。这副不设防的模样直看得柳晋血脉喷张,不禁将手探到他腰带处便欲要解。
“老爷?”柳安的声音自身后远远地响起。
晦气!柳晋暗骂一声,强行按捺住冲动站起来:“在这。何事喧哗?”又看了一眼地上熟睡的汉子,才转身往柳安走去。
柳安躬着身提着灯站在游廊处,待柳晋近了,低声道:“二夫人在房中闹得……鸡犬不宁……老爷,要不您还是去看看?”
柳晋面无表情淡淡地道:“是么?既然能闹得你半夜来说,想必是很不得了了,便去看看罢。”
柳安打了个寒战,抹了把汗赶紧在前头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