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过柳老爷后院失火不谈,且说四喜哥儿,鸡鸣时分终于醒了过来,活动了下肌肉酸疼的胳膊腿儿,一脸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的下巴和肚子,在看见眼前的假山群后,清醒了过来;跳起来跑回西园拎了两桶水冲了个澡,换了条裤子,干脆不穿衣裳,赤着上身拿了水桶抹布便回去开工,一身精干的肌肉直把丫鬟婆子们看得惊叫又尖叫,到了午时主动和被动送饭的人又多了一些。
柳晋在二夫人房里呆了一晚,天明才方回主房。补眠到午时起来后,与幕中几名清客商谈了一会,用过饭后,与清客中最得信任的一位姓卫名夫字纯和的先生到庭院中手谈。棋过半局,柳晋忽道:“奇怪。这处的庭院向来少人,这会的功夫便少说有四、五婢女自前方那个游廊过了,却是为何?”
卫夫下了一字,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柳晋道:“纯和可知其究?”
卫夫笑道:“不足道尔。”
“哦?”
“公子府邸地灵人杰,便是家仆下人,也出龙凤。自昨日起一人独自清洗荷塘边那处的假山,便引不少小女遐思了,今日更甚;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柳晋想起昨日夜间见着的那个睡于塘边的汉子,嘴角不由得一笑,将手中棋子放下,笑道:“纯和可是讽我府中家风不正?这我可倒要去看看。”
卫夫一愣,猛地想到这位公子爷的独特嗜好,心里哈哈大笑,面上仍做出镇定模样,冷静地站起来道:“便是有,也是美谈,于家风无咎。”
二人心照不宣的笑谈着往游廊处行去,上了游廊往东面走了会功夫,便看到了荷塘旁的假山群。
只见一身材高大的汉子赤胳膊站在假山间,精实肌肉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生得英武正气的端正五官灿烂的笑着从一婢女手中接过食盒,连连点头致谢,那婢女掩了嘴笑看似娇羞,手上香帕有意无意在对方胸膛处噌,说了好一会才转身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柳晋看到那汉子的第一反应便是:果然是他。又细细看了对方形貌体态,面上虽未露声色,心下却是喜得连连点头。养着个能看不能吃生人勿近不通人情世故更不懂情趣为何物的王子元养了几个月,他心中说不计较那是假的,现在眼前忽然出现了这样的一号人物,自然不会令其跑掉。
卫夫专心致志地观察柳晋的表情,看了半天没看出动静,心下颇觉无趣,兴致立即少了几分。
柳晋挥手令一家人上前,指了远处又跳到假山上做清洗工作的四喜问道:“那是何人?”
那家人垂手侍立,应声道:“回老爷,那是陈四喜,夫人带过来的家丁。”
“夫人带来的?怎会在此洗山石?”
那家人犹豫了下,颤声道:“这……李管事……吩咐下来的罢,小的也不是很清楚。”
李管事?想到宫氏房中那妇人,柳晋挑了挑眉,淡淡地道:“既如此,你去告诉柳安,备十贯钱,待那陈四喜将山石清洗完毕了,赏给他。”
家人道:“是。”
“那十贯钱从李管事的月钱里面扣。”
家人颤抖了一下,道:“是。”
第六章
柳晋偏头看一眼假山处,又对那家人道:“陈四喜白日里衣裳不整,有辱门风。待他领了赏钱,命他去后堂领二十棍家法。”
那家人颤声道:“是。”
卫夫侧眼看了下柳晋,跟随这位公子爷近六年,仍是难以捉摸透他的想法。
柳晋挥退那下人,转首对卫夫道:“午间那事,多是你我商谈,文宾和敬父并未多说,不如去看看他二人有何新想法。”卫夫浅笑道:“甚好。”
宫氏嫁入柳府已有四年,其家底厚实,平日多施恩惠,柳府上下不乏其耳目,柳晋的话很快传到她耳中,气得立即摔了手边茶碗。李管事跪到地上哭诉道:“夫人,您要为我做主啊,我一家老小指着我这点月钱度日,这便给他扣了几个月的去,如何是好?”
宫氏气得发簪掉落、发丝跌落到脸颊旁了也不顾,骂道:“他这是扣你的钱么?他这是打我的脸!便连一个下等家丁我也支使不得!我在这柳府还有什么地位!那些贱骨头们要如何来看轻我!”说到此宫氏愈想愈气,又砸了几个瓷瓶儿,侍立一旁的丫头们吓得要死,却不敢躲;宫氏银牙咬碎,恨声道:“那小贱人才入门几日,便爬到我头上来,若不给她吃些苦头,我怎甘心!”
掌灯时分,四喜趴在房中直哼哼,兰儿坐在床旁抹着眼泪给他上伤药。四喜自己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天快黑时他终于干完了这要命的活儿,正准备回房好好歇一歇,大管家柳安领了几个人过来,先是赏了他十贯钱,又带他去后堂吃了二十棍子,两日的劳累加上一顿打,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四喜当即就躺倒在地了。幸好周管事得信,带了与四喜同房的三个家丁赶到,将他抬了回来。
柳府对下人相当优待,每四人同用一房;那三人见四喜伤重,便腾出位来让他一人休息,其他人先去别的房挤一挤。陈玉儿收到消息,急得想要亲自过来,被梅儿等人拼命拦了,只让兰儿一人带了伤药过来。兰儿何曾见过如此狰狞的棍伤,一见四喜露出背来便大哭出声,四喜本累得快要昏睡过去,又被她吵醒,只能硬撑着;好在那伤药用料极好,敷到背上颇为清凉,让他好受一些。
与四喜同房、跟他关系也较好的名为小石头的家丁偷摸了进来,掩上门后走到四喜床前,摸出块油纸包着的鸡腿肉道:“喜哥儿,这是四婶子从家主人席上省出来的,你吃了再睡。”
四喜也饿得慌,道了谢接过来往嘴里啃,动作大了扯到背后伤口,又龇牙咧嘴了一阵,逗得兰儿也破涕为笑。小石头跟着笑了一下,脸上又浮现忧虑神色,蹲下身凑到四喜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喜哥儿,你可小心些。听主房的人说,老爷赏你的那十贯钱是从李管事的月钱里面扣的,那婆娘气得嘴都歪了,二夫人那院的……可没一个是善茬。”四喜感激的笑笑,继续啃那鸡腿。小石头看了眼兰儿,也不再说什么,退了出去。
等兰儿把一罐药全敷到四喜背上,吃饱了的四喜早就睡着了。兰儿轻手轻脚拉了被子把他的腿盖了,才顶着两个水泡眼回去。
第二日四喜醒来,立刻生龙活虎地跳下床到院子里提水冲凉。早起的周管事险些被他吓得背过气去:前一天晚上病恹恹站也站不起来的人,第二天就变回了一尾活龙,这样的人周管事可真没见过。吃好睡好伤药效果也很好的四喜精神抖擞,清洗一通后揣了钱跟周管事告了假便急匆匆地出了府——从昨天领到十贯的赏钱后四喜心中想到的便是这件事,至于这钱是否会招来李管事的记恨,他倒并不在意。
四喜出了府城巷,往东大街走了会,到了间首饰铺前,那店家见他身着大府邸下人服饰,立即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四喜也未多言,进去左右望了眼,立即望到那支点缀了珠花的玉簪以玉盒盛了,摆于亮处,便指了问:“那一支要多少钱。”店家喜道:“您好眼力,这是小店的镇店之宝,上好的金玉珠宝花簪,二十贯钱。”四喜点头道:“便是这一支,给我包来。”
揣好了玉簪,四喜又转到南大门的酒铺,买了罐酒领了,欢欢喜喜地回柳府。
到了府中,先是把酒拎去偏院王子元处,王子元拉他说了几句话,又传他套简易拳法,他认真的记了,拜别了王子元,又到了兰苑外。
此时的陈玉儿已愈来愈有当家主母风范,兰苑中的下人仆妇多了一些,守院门的小厮替四喜进去通报,教他在外面候着。
四喜摸摸怀里的玉盒,心情甚好。陈玉儿十三、四岁时,偶尔顽皮,曾做男儿装扮与他到街市游玩,见了这支装裱起来的发簪,险些走不动步。只是她是个矜持的性子,便是想要亦不会跟他人说,唯四喜紧紧记了下来。他去问过价钱,知其昂贵,虽希望渺茫,却也一直节俭度日,以微薄月钱贮蓄着,两年下来也有了十来贯;而今陈玉儿虽已是他人之妇,但在四喜心中她仍是自己的小姐,手头有了钱,心手所想的自然是替她了了此心愿。
等了会儿那小厮出来,道:“喜哥儿,夫人现在没得空见你哩。”
四喜愣了愣,道:“那梅儿、兰儿呢?”
小厮左右望了眼,见无他人,一脸紧张神色凑到四喜耳边道:“喜哥儿,你还是赶紧走,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和五夫人都在里面;若知你寻来,不知还要以何种手段对你。兰苑中的人虽吃他们些小苦头,有夫人护着倒还罢了,你可是无人依仗的。”四喜被他感染得也有些紧张,后退几步,有些不舍地望了下院内,咬牙掉头离去。
四喜回到西园,众家丁见他生龙活虎地走着,皆极惊奇,围上来左看右看;那小石头是亲眼见过他满背棍伤趴在床上萎靡不振的,当下好奇地来拍他的背,四喜吃痛跳脚大呼,众皆哄笑。周管事跟着笑闹了一阵,打散了众人去做事,后对四喜道:“今日给你全天假,且去房中好好休息;今儿柳府主人家家宴,大伙儿忙起来悉顾不得你。”四喜笑着拍拍胸膛道:“周哥哪里话,我又不是病虫,往日做什么活今日也做什么活。”周管事见他这豪爽模样,拍拍他的臂膀感叹道:“生成这样好男儿,却是下人身份,真是可惜。”四喜笑着轻捶他一拳,当下也不多话,开工做事。
第七章
却说柳府当家老爷柳晋,本来打定的主意是责罚下那头熊,令他老实些,在叫来正房,恩威并施收买其心,但柳老爷千算万算却忘了算一样:他没有时间。
柳家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柳家,从上代家主柳合德之时起,便把手伸向了它处;除了面上的布庄及其背后的产业链,其余如赌场、妓院、酒楼,凡是有利可图又有机可寻的,皆都见缝插针地插手进去。
到柳晋接掌后,收回了除布庄之外的其余明面上的产业,转而手伸向地下。近年来朝廷边界多有战事,虽远在江南,但柳晋仍嗅到了其中气味,硬是从千里之外将手伸了过去,所图之事为只为一由:走私。粮食、布匹,以及人。前两者于西夏、契丹,所获之暴利,自不必细说。而人,边军缴获之俘,于边界处并不值钱,反累粮草。而运送到中原腹地各矿区,便是白花花的银子;更何况,柳晋以非常手段,侵吞来别的世家数百年巧取豪夺兼并来的几千顷土地,又哪处不要人?
入了柳晋幕府的清客,有被其胆大妄为震慑者,无不颤声问其:就不怕事败遭抄家杀头?柳晋轻摇纸扇笑答:若非杀头之事,为之有何乐趣?又道:为官者,谁人不爱财?我将这扬州大小数千官员之利与我一同绑了,谁动得了我?再施小利将数万草头百姓之心收了,谁去告我?终归究底,我辈作为之事,于我中原百姓无利益冲突,若是起来反我,才是奇事;又将肉汤于其他商贾分了,一人肥,众人皆得利,何须怕事?
柳晋十六岁起广募门卿,入其幕者众,余留至今却只寥寥数人;至于其余人等的下落,却是无人问、无人敢问。
这日柳晋天不亮起了,先将收来的陈家布庄门下产业的印染商户、织户、桑农、棉农一一接见了,将陈家执掌时红利多予其一成,又有多番优待,令其归心,又见了数名今科入京考举的士子;午时只粗粗吃了些茶点,便继续与一众商贾会谈商议,待到归家,已是天色黯淡;本想歇口气,老夫人使人来传唤家宴,换了衣裳打起精神去了正室厅堂,大小妻妾除了六夫人季氏,其余人等皆齐;一顿饭吃完,回到主屋的柳老爷便累得横趴在床无力动弹了;又有管事来传话,几位夫人在园中水榭备了茶点赏月,邀其同去。
柳晋喝了柳安端来的参汤,往庭园水榭处与几位夫人渡浪漫之夜暂且不提,且说四喜,玉盒在怀中悟得热了,却找不着机会托付梅儿、兰儿转交,心中难免郁郁。到掌灯时回了屋,将玉盒在手中摩挲,正暗自叹气,家人来通报:几位家主在花园中水榭处赏月,招府中歌妓助兴,要几个力大的男丁去抬石屏布景。周管事点了四喜及另外数十名身强力壮的,一并领了去正室左侧耳房旁的库房中搬了数十面精致华美的石屏风,抬到前庭花园中水榭前布成一列;布列石屏时四喜偷眼往水榭凉亭中看了一眼,见陈玉儿与几位夫人皆身着盛装,簇拥着柳晋坐在其中,外围侍立了十几个美貌婢女,又有几名书生打扮的先生坐在一旁相陪;众人座前有几名歌妓或弹或唱,一片莺声燕语。
四喜目中并无他人,只看那陈玉儿,见她不过月余不见,似乎成熟了许多,那张精致俏丽的小脸上添了几分沉稳大气,美貌异常,身着红底绣金线牡丹对襟群,披一条素色纱巾,一头青丝高高盘起,满头珠翠步摇,灯火映照下闪闪生辉,光彩动人。
四喜看得眼中一热,虎目几乎要落下泪来,那周管事见他神色不对,赶紧推了他一把,使了个眼色,四喜回神过来,赶紧低下头,尾随周管事与一众家丁鱼贯退下。
退出了花园,周管事拍了下四喜的肩头,笑道:“看美人看花眼了吧?几位夫人虽然极美,但可不是给咱们看的,小心老爷挖了你的眼!”四喜傻笑了下,抬手摸摸胸前藏着的玉盒,想起陈玉儿那满头珠翠,心生畏缩之感。
回了房后,四喜翻来覆去睡不着,为不吵到同房其他人,爬起来轻轻出了房门,走到后院僻静无人处,脱了衣裳挂到树枝上,就地打起拳来。
四喜幼年时学的几套附近镖师教的太平拳早就练得滚瓜烂熟,结识那王子元后,王子元见他年岁已大,又无内功根底,便索性教他一些不需要内功辅助的拳法,如太祖长拳、龙虎拳、南拳之类。
待耍出了一身汗,给凉风一吹,四喜立即感觉爽快了许多,堵在胸中的压抑之感也消散了,走到一旁石上坐下喘了口气,一旁却有一只手举个葫芦递了过来:“喝不?”
四喜大惊,当即跳了起来,定身看去,却见那石上不知何时坐了个白面先生,看去二十六、七年纪,穿着白色宽大儒生袍,一头黑发全然不束,随性地尽数披在肩上。四喜面上仍挂惊恐之色,先是左右看了眼,又去看对方袍子下的脚,后又转了个圈子看其身后是否有影子;对方举着葫芦的手也酸了,一怒砸了过来,骂到:“你这人怎生胆小,你看我似鬼么?”
第八章
四喜慌忙接了葫芦,陪笑道:“这个,得罪、得罪!先生勿怪。”
这白面先生面露不悦之色,冷哼一声,略甩了下头,抬手理下被风吹乱的青丝,道:“你是哪院的下人?这晚不睡,跑这来发疯?”
四喜看得两眼发直,这人说话的嗓音清脆悦耳,一张清秀俊美面孔虽未作脂粉,看去仍是美貌至极,宽袍大袖处露出的手腕过于纤细,皮肤又显得极白皙,心念转动下,面上立即一红,想起此地夜半无人,自己又赤着身,连忙退后了两步,把头低下结结巴巴地到:“这个……小人以为此地无人,来打混下时辰,不想打搅了这位小姐,万望勿怪。”
那人正整理头发的手顿时一僵,接着缓缓弯下腰脱了脚上的千层底麻布鞋,跳起来冲四喜劈头盖脸一顿抽,声音怒得走了调,喝骂道:“哪来的不长眼奴才,你看小爷哪里似女人了!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爷像女人了吗!”
以四喜结实粗厚的皮骨,这白面先生的抽打便如挠痒一般,只是让他懵了一下,才注意到这人站起来有他的下巴这么高,袍子领口处露出的大片胸膛也是平平整整,愣了一下才道:“啊,哦,得罪,得罪,是我看错。”
那人抽了半天见对方全不抵抗,也消了气,把鞋穿了坐回石上,上下打量傻站在前面拿着葫芦也不喝的四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正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