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鼻青脸肿地出现在西园时再一次把周管事唬得不行,以四喜的体格和拳脚上的功夫,这柳府里面能将他揍成这样的人屈指可数,当即把四喜拉到房中问道:“你是不是得罪了偏院的王先生?”
四喜哭笑不得,又不便明说,支吾了半天,含糊地道:“正房做事摔了东西,给老爷罚了。”周管事恍然大悟,看他面目浮肿,精神萎靡,便劝他好好休息,下午再上工。四喜本也累极,谢过了周管事后,提了水到房中,待其他家丁上工后关了门洗澡,否则他那身上的伤痕若给人看了真不知如何解释。
睡到中午起来,四喜虽精神仍不若往日,但总归是好了一些,挽了袖子便去做事,下人们见他脸上挂着伤,便没敢让他代做;四喜前后忙了一个时辰,忙完了份内事后,便到后院园林中去打了几趟拳,出了身汗,胸中闷气也解了些;一看离荷园近,便欲去寻那季啸。谁料推开荷园院门,却见王子元与季啸坐在院子里,当下又惊又喜道:“王大哥?”
王子元见了四喜,嘿嘿一笑,挥手让他坐过去,搂了他的肩问:“四喜兄弟怎知我搬到这院来了?”四喜笑答:“我原不知哥哥住到这来了,本是来寻季兄讨酒喝的。”季啸见这俩人坐到一块,倒像是牛熊一家,心里直乐,指了桌面上的酒道:“要喝便自取。”四喜也不作态,倒了便饮;俗话说穷文富武,王子元本也是大富人家的子弟,不喜读书,便送了去学武,进过朝廷的讲武学堂,也有军阶在身;只是生性耿直,不欲曲中取道,不肯奉承上官,便做了个散阶记名官,也没有俸禄,凭家底厚实,人又交游甚广,是以过得逍遥快活。季啸本就是人中龙凤,虽擅权谋机变,本性也是极为刚正;此二人皆不是凡品,并不以四喜身份低微轻视之,反喜他诚恳忠实、胸怀坦荡,也不妄自菲薄;三人相谈甚欢,直到了晚饭时分,四喜才拱手告别。
季啸是个善于观察之人,早看出四喜身上伤痕异样;亲自送了四喜出门,避开了王子元后,一把握住四喜手臂低声道:“四喜,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四喜胸中一暖,坦然一笑,道:“有是有的,不过不打紧,不是什么大事。”季啸见他神情坚定,目光坦诚,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四喜厚实的背部,四喜冲他一拱手,迈开大步离去。季啸望他背影,微摇了摇头。
却说别院,二夫人忽然被休,房中的下人也尽数被分到各院,侧室另三位夫人皆心惊,老实了许多;陈玉儿听下人说了此事,当即忧虑道:“怎会如此?宫姐姐昨日还与我同去用膳,我见她并无不妥啊?”下人喜盈盈地回她:“走了还不好么?咱们这院可没少吃她的苦头,这叫报应。”陈玉儿听了,皱着眉头连连摇头,她终是善良之人,见到他人吃苦,总是于心不忍。
到晚上家宴之时,柳晋笑眯眯的与她说,已跟岳丈相谈过了,将她大哥陈启明的月钱提高了一成,但却不交由他手,而是送到陈启明的正妻处;陈玉儿素知大嫂的厉害,想起大哥未来的窘迫样,不由得笑了好一阵。
饭后柳晋兴冲冲的回正房,那陈四喜早就被传唤了过来,待在他房中;柳晋心底正盘算着如何收拾他,谁料进门后便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柳府老夫人由几个老妇陪了,正横眉怒目等在大堂中,见了他便劈头盖脸一阵责骂;原来老夫人得知宫氏被休,又听闻柳晋已经月余未进几个侧室房中,便赶了过来,呵斥他不应为了偏爱正室冷落别房,命令他今日起到几房侧室处轮流过夜,务必要为柳家传宗接代多做努力,柳晋愁眉苦脸的应了,当夜便去了三夫人杨氏屋中。
柳家的老夫人在家中的威信极高,也颇为疼爱柳晋这个过继过来的孙子,柳晋连娶了三房扬州城知名的妓女也都由得他,便是那不见首不见尾到最后无影无踪消失的六房季氏,也都不过问。只是如今柳晋年近二十四,尚无一男半女,老人家自然心焦,柳晋也不敢违背她意,只让做好硬熬一夜苦头准备的四喜大大高兴了一回,当即乘乱溜回了西园。
虽然老夫人出场让几位侧室重新得宠,但宫氏前车之鉴在前,她们也不敢再做出格之事,兰苑的日子便好过了许多。几日来四喜一得闲下来便往荷园走,那王子元也诚心诚意地好好指导了他一番;只是季啸便时常不见人影,他现在已是柳府中地位仅次于卫夫的门卿,柳晋愈忙碌,他便也不得闲,不是在正房中与奸滑商人对阵,就是到扬州城周边各地去查勘。
柳晋将私卖俘虏的生意转出去后,大大地亏损了一笔;然而他连心疼的时间也没有,因八月只剩下十来天,到了九月,北方便开始冷了,正是党项人需要过冬衣物的时候;他干的买卖,说好听了走私,说难听了是资敌卖国,一切都必须在台面下进行,购进的大批私物皆是从各地广揽而来,不能引起外界注意,自然成本上需求便高,又要喂饱沿途一路的各处拦路虎;虽是暴利生意,实也极为劳心费神。
这日正房中戒备严密,客厅外十丈内清了场不许任何人接近,柳晋柳文卿与卫夫卫纯和、季啸季文秀、孙良孙文宾、谢国安谢敬父,主从五人面色凝重,围着圆桌坐了,桌上摆着一张牛皮纸,上面画的赫然是辽国的地图!
谢国安指了图中处,道:“去年我等只行到这一处,过了这条路便是南院大王萧烩之境,此界森严,并不许汉人通过。便是辽国的汉人,也不能入其道。”
孙良点了点头,道:“萧烩视汉人如猪狗,走他的路子是万万不行的。”
柳晋看一眼季啸,道:“文秀以为如何?”
季啸面无表情,淡然地道:“我以为,辽中反汉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选。亲汉者,身在辽营自比亲汉,墙头草也,不可与谋,不能选。唯有中立派,可使些功夫。”
谢国安拿了份名单铺开,道:“这些都是辽庭的汉人官员,这几位赐了辽姓的,家中连汉制物件都不使。这几位位高权重,接触不到。这几位则……”
诸人听谢国安介绍了半天,皆尽摇头。以民间之力,所获的情报实在不怎么像样。
柳晋咳了一声,道:“这次的货物,据闻辽庭暗中使了人来接应,想看看我们是真的走私商人,还是本朝的奸细。我意,这是与辽庭接轨的机会。文秀擅机变,又足智多谋,是第一人选。”季啸斜眼看着柳晋,心说这还用你说么?柳晋接着道:“不过文秀书读太多,有些迂腐,唯恐误事,须得有人去给他把关。文宾,敬父,你二人谁愿走这趟?”季啸的斜视变成了怒视。
另三人轻笑出声,谢国安笑道:“公子的意思,是唯恐文秀不够坏,让我们去帮着洒洒坏水吧?”几人哄笑,谢国安又道:“我去年刚走了一趟,较为熟悉,便由我陪文秀去吧。”柳晋点了点头,收敛了调笑,正色道:“若事成,我辈便能扬名海内。你二人此去,切不可心急冒险,即便不成,还能以待来年;我等有的是机会,莫要贪一时急躁,误了大事。”
四喜这几日过得颇惬意,柳晋那一日被老夫人责骂后,便似忘了他一般没有来传唤他,每日做完事情便去荷园与王子元拆招,虽然以他的年纪已经学不了内功,但拳脚也是日益精进;更重要的是,现在他可以见到陈玉儿。
陈玉儿心情颇好,柳晋隔几日便来陪她,也没有了几位侧室的刁难,少女贪玩心性便渐渐显露了出来,先是让四喜帮她在园中假设了几处秋千,然后又玩性大发,做了男装打扮乘了轿子去逛街市,并让四喜做陪;游逛了两个时辰回来,四喜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而柳晋则忙到四脚朝天,有时连家宴都回不来吃,夜里又被老夫人派来的眼线盯着到妻妾的房中过夜,当真是苦不堪言。
到了八月末,便是老夫人的寿辰,柳府大摆了三天的宴席,扬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来了许多;四喜意外地收到了三份红包,一份是老夫人赏给下人的,一份是陈玉儿的,一份是柳晋的。四喜捏着柳晋正房发下来的红包,沉默了半响后,收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天气有些转凉时,柳府的清客谢国安、季啸、王子元外出,柳晋给他们摆了送别宴;四喜当然是没有资格上席的,静静等到入夜后,去荷园给两位兄弟送别;次日此三人离府,去向自然没人可知,季啸临去前留了个沉甸甸的锦囊给四喜,嘱咐他有危难时才打开,四喜点头应了,心中极感激,也知道有些事不是“谢谢”二字可以说尽的,只郑重地一抱拳,慨然道:“兄归来时,弟备酒待之。”季啸笑了笑没有多说,四喜也没有问。他虽没经过什么大事,但能看得出季啸非一般人,柳晋特意的送行,表明了他此去必然不俗,但这并不是以他的身份应该问的事,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四喜心中偶尔也有失落,他虽极为不喜柳晋这个姑爷,但是他能感觉得出柳晋的不凡,从这府邸中几位门卿先生的凤仪看,柳晋必然是有所图、做大事的人。
身为一个男人,自然难免有几分不甘。自己也是堂堂八尺之躯,如何不想做个顶天立地、扬名立万的好男儿?他也没有签了卖身契在谁手上,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陈玉儿。
见到陈玉儿时的欣喜之情,犹如刻入了骨头一般,另他忍不住觉得:便是做了那丢人的玩物,若是能换来陈玉儿,也当值了。
只是,当陈玉儿犹如年幼时与他聊天那样提到柳晋时,他的心依然紧得令他不能呼吸。
陈玉儿提到柳晋时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柔情爱慕,犹如刺一般扎穿了四喜的心。这副痴情神态四喜是极熟悉的,每当夜深人静思念起心中的人时,四喜也是这般痴态;他猜想陈玉儿对柳晋的感情或许并不比他对陈玉儿的少多少,又想起当日柳晋说起陈玉儿时那副轻薄的神态,便不由得又恨又忧,恨那柳晋视人如草芥,又忧哪日陈玉儿知道柳晋真面目时,该有多碎心?
四喜幼年时家境也算小康,读过几年乡学,读书人的四维八德总是懂得,就算不计他对陈玉儿的爱慕之情,便是陈玉儿对他的施救之恩,也不能忘怀。
是以,他是绝不会坐视陈玉儿不幸的。
以柳晋之无情,便是哪日如休宫氏般休了陈玉儿,也不为奇;既然陈家已不能让玉儿依靠,那么至少自己要能在玉儿失去柳晋宠爱时,为她谋一片安居之地。
为此,便是有什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四喜也能咬牙忍下。
这一日,四喜与几个家丁随周管事到城外码头处采购鲜货,东西买齐后,周管事让四喜去码头南边乡集一处叫“王记”的小作坊买几桶新鲜酱油,四喜应了,拿了钱独自去那乡集。由于已是下午,集上人潮少了一些,但各种货物堆得到处都是,四喜转了一圈,没看到名为王记的酱油铺,便冲路边一个蹲着吃炊饼的苦力问道:“那位兄弟,可知王记在哪个位置?”那苦力抬头看他一眼,忽然又惊又喜地喊道:“四喜?”
第十六章
四喜一愣,凝神看那苦力,见其粗麻衣裹体,胡子拉扎,形容憔悴,走动时拖着脚,似是行动有不便。
待那人满面喜色地走近,四喜才惊觉出这人的眉眼极眼熟,细看了一阵,越看越惊,嘴都合不拢,不敢置信地道:“大、大少爷?”
不过几月未见,陈启明原本臃肿的身材瘦了一大圈,原本圆润的脸也垮了,面上、手上有许多细小伤痕,听四喜叫他,竟大哭起来。
四喜虽知陈家败落,但好歹是百年望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产业没了,乡里仍然有大片田地,陈家大少爷怎会落到如此地步?连忙安抚了陈启明,问他到底出了何事。那陈启明抹了眼泪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原来柳晋门卿中有一位叫房玄安的,受了柳晋的指使谋夺了陈家的产业和田地,只是保留了陈家的老宅,也给陈家子弟尽数按月发放月钱,便当做是俩家合并了,柳晋多养了一家子人罢了。直到陈老爷子在九月初时,心血来潮去查看族中产业,才知道原来陈家一族已被几个儿子弄丢得一干二净,而今连自家用度都是他人施舍,而他这个不成器的大儿子还在拿着大笔金钱日日花钱酒地,气得捶胸顿足,使下人将陈启明打出了家门;陈启明无奈,想去寻陈玉儿,又被卫夫打折了一条腿,才知道怕了,躲到这城外码头来度日。
四喜听他一一道来,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便问他陈府其他人如何,得知陈老爷子不堪受辱,试图见官告状,拿回产业田地;但这扬州城上下早就被柳晋一手遮天,陈老爷上告无门,原来那些陈家旗下的各户商家也因被陈启明盘剥、拖欠钱款等恶行欺压了多年,没有人出来支持老东家;陈老爷子急了一身病,索性解散了诸多奴仆,只带了一家大小回祖籍去了。这件事在九月初时本也是颇为轰动的,是柳府的门卿使了计,策划出更加轰动的花边事件来掩了过去,以致于许多人到现在还未注意到百年望族陈氏的没落,陈府原先派去给陈玉儿报信的人也皆被卫夫给拦了。
四喜暗叹了口气,心想总算陈老爷子安在,陈玉儿以后知道了实情,心里也会好受些。陈启明絮絮叨叨对四喜说了半天,而后到:“四喜去帮我联络下妹子罢,让我见见她,我如今无家可归,给我置片房产在城外也好!”
四喜顿时无语,这个不成器的大少爷着实令他颇看不起,且也不可能引他去见陈玉儿,当下好言安抚,将身上钱财尽数给了他,劝他规矩度日,日后再图家业;陈启明听他这话顿时愁眉苦脸道:“还图甚家业,我是不想了,有间好房屋让我过下半辈子,再买几个婢女便好。”
听了这话,便是宽和如四喜也不禁怒了,当下冷了脸舍他而去,心中暗想:若让小姐依仗这样的人,如何能安心!我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四喜深知此事断不能让陈玉儿知道,陈玉儿毕竟只是不足十七岁的少女,若得知家人悲惨遭遇,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且如今即使四喜想带走她,也暂无能力供养;再加上她对柳晋情根深种,一想到此,四喜心中便极苦闷。
四喜回了柳府,闭口不谈此事,只闷了头做事。到了晚间吃饭时,同房的家丁小石头端了碗凑过来说:“喜哥儿,你有武艺,怎地不去报名?”四喜愣道:“报什么名?”小石头惊讶道:“你没在听么?十月老爷要亲自押批货物去京师,担心路上贼匪,除了偏院里的几个武先生都要跟去,还要招募些身强力壮有武艺的人护送,咱们旁边屋的李家哥俩都去柳管家那里报名了,你这么好的身板,不去赚这笔钱么?来去一趟有五十贯钱哩!”
“五十贯!”四喜瞪大了眼睛,小石头猛点头说:“是啊!你看,咱们这去京师,来回一趟最多一个半月,走水路更快,五十贯钱就到手了,多好!我要不是太矮了人家看不上,我也想去!”四喜心里盘算了下,五十贯的话就是买个小院再置几亩田地也都够了,赶紧问道:“是到柳管家那里报名么?”
“是啊,咱们院的话去周管事那就行。”
四喜点点头,三两下把碗里的饭扒了,起身就去了周管事房里;周管事的房里站了十几个人,四喜进去的时候周管事正用手指戳一个年轻后生身上的排骨:“你这身板也来报名,添什么乱?回房玩去。”看到四喜进门,指了四喜对那后生说:“等你长到他那副身板,我就什么也不说的把你带上。”
正房客厅中,柳晋手拿一副装裱好的竹简,向柳安道:“这副张飞的手书是谁弄来的?”柳安正将一排珍珠装进锦盒,看了下柳晋手中之物,道:“是房玄安献上来的。”柳晋赞赏地点了点头,道:“梁相公对有名的武将一向喜爱,这副手书必然喜欢。”一旁拿着清单点数木箱中珠宝的卫夫笑着接口道:“梁相公不仅喜爱历史上的武将,对活着的武将也是极喜欢的。”柳晋将手中竹简收了,道:“少则三年,长则十年,我朝必然是会出一位边功卓绝的大将的。”言罢看向卫夫,二人相视一笑,便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