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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魄云魂——by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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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鸾起身握住他的手,叫了声“小霜”。严霜登时跪倒下来,哽咽着唤了声:“先生……”半晌止住了泪,又破涕为笑道:“我先伺候先生洗漱梳理,再送先生出宫……陛下早朝去了。”

今日已然错过了上朝的时辰。严鸾也并不焦急,慢条斯理洗漱了,便跟随严霜沿着空荡荡的朱红宫墙走出来。

宫门前临到分别,严霜眼里又盈了泪光,却默默垂下头去,说完了话转身便走。严鸾一把将他扯到身前来,低低道:“小霜……从今往后,再没人照拂着你了。你是吃过苦的人,便是艰难些,往前走总有盼头在……不要叫我放心不下。”

严霜早已止不住流下泪来,却仍抬头强笑道:“先生大约还有后半句,我斗胆一猜替先生说了罢!人各有命,并没甚么可恨的。圣上对我还好,既已到了这个份上,我自当尽心尽力服侍,便是不为自己挣个活路,也要叫先生放心。”

严鸾默然了一晌,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泪,竟不知还能说甚么。终究是严霜跪下告了别:“先生一定多保重些,今日一别,总少不了再见的时候,严霜这便回去了。”

说是回去,实是走了几步便伫立在雪地里,目送着严鸾一步步走出门去,被威严厚重的朱漆宫门一分分隔开。

严鸾一面踏雪缓行,一面带些莫名的欣悦默想。

此时朱门内,朝廷上定然已掀起轩然大波,有人缩头避祸,有人借机攻讦,弹劾与激辩乱成一团,这些虽都由他而起,如今却已与他无关。闹哄哄的满堂朱紫之上,坐着他一手教养成人的皇帝,强硬、独断、聪慧而沉稳,好似终于挣脱遮护与樊笼的雏鹰,急不可待地高飞,发泄一般地撕咬,也许太过执拗,也许有些冒进,却再也不是那个时常偎依身侧、委屈含泪的煊儿了。而南宫的铁锁,也会在今日重新开启,那人会安然无恙地离开,回到他遥远安宁的封国。

朱门外,刚落定的新雪干净净铺展开千里素白。

第二十七章

大约宫中传出了甚么消息,严府里伺候的太监们三五凑堆,躲在墙角柱后窃窃私语,颇没了忌惮。等严鸾听见外头的通报,默然走出门庭时,他们却也都噤了声,只觑着他独自走向府外。

正是午时,天色仍旧半阴不晴,滞留不散的云雾里悬着一个淡白的日轮。严鸾跨过门槛,便见檐下停着一小队人马,将街面踏出一片狼藉雪泥。

眼前立着一匹黑骊马,不住刨蹄轻嘶,口鼻喷出白色的雾气。赵楹跨在马背上,裘皮斗篷下穿着件紫檀色素缎长袍,束发的玉冠在天光下通透发亮,脸色却泛着青白。

严鸾细细打量着他,在阶前止住步子,道了声:“王爷。”他仍旧是早上那身绛红的官服,乌发衬着玉白脸庞,被满地的雪光一照,分明得刺人眼睛。

赵楹定定看着他道:“我要走了。”

严鸾点了点头:“走罢。这里不是甚么好地方。”却见赵楹翻身下了马,几步走上阶除站到他身前来。

檐上的积雪被风一撩,尘雾似的掉下一蓬,飘飘洒洒正落在两人肩上。严鸾伸手帮他拂去了,“不是要走么,又来这作甚么,也不顺路。”

赵楹往前逼了一步:“从前我下朝回府时也不路过,不也常常绕路过来?”

严鸾朝后避了避,却因他面孔贴得极近,匆忙一瞥便见满眼血丝,面色乏顿。又听他道:“要是我说,你以为的那些,从来不是我想要的。你信不信?”

严鸾抬眼看向他,嘴角边扯出个笑来:“这瓜田李下、怀璧其罪的事情,不须说了罢。”开口时,两人呼出的白气交融成一团,又倏忽消散。

赵楹便也笑了,抬手抵住他下颔,轻声道:“再笑个瞧瞧?”

话音一落便被严鸾拂去了手,“到了这番地步……你何苦再招惹我。王爷无事便早些去罢,免得再生风波。”赵楹也不恼,重新抚上他腮边:“你便没有别的话送我?”

严鸾蹙了眉看他,一双眼瞳微微收缩颤抖着,却面沉如水。

赵楹放了手,点头道:“好罢。”转身便走。

刚迈出去一步,忽猛然回转过来,将身后丧了魂魄的人一把扯住。

唇上蓦地一热一痛,严鸾慌乱地伸出手去,却被牢牢擒住了。阶下传来一片低微的惊呼声。

赵楹偏头咬着他的下唇,含糊道:“张嘴,乖……”被舌尖舔舐的牙齿一直打着颤,还是顺从地放松了咬合。柔软滚烫的东西滑进口中,侵犯似的舔过舌底和上颚。灼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严鸾下意识地僵直着,背后是冷硬的黑漆门框,两腿却在发软,只有那颗鼓噪不停的心脏,简直快要撞破腔子。

赵楹抵住他直往下滑的身子,一手扣在后颈,津液相濡中不断加深这个吻,舌尖直勾到喉咙口,引着他不知往哪放的舌交缠回应。

不过片刻工夫,严鸾便喘不过气来,只得将口唇稍稍分开。赵楹仍旧将他挤压得动弹不得,嘴唇一寸寸碾过面颊、嘴角,重又覆在唇上湿润地吮咬。

严鸾急促喘息着,脸上渐渐褪去红涨的血色。方才湿热的吻被风吹得有些冷了,印在唇上也是丝丝的凉意。他勉强挣脱出来,却被咬了一下,下唇大约破了。

赵楹也不勉强,慢慢松了手,等到两人都平复下来,整理好了衣冠,方道:“我送你个侍卫罢。”严鸾舔了舔被咬伤的唇,蹙眉道:“甚么。”“——床上好用得很,人也忠心。”

严鸾默然霎时,忽而笑了一下:“好用?没心没意的,做着也没大意思,倒叫我谢你还是谢他……你留着罢,前头路还长,身边多放个忠心又带功夫的,总要好些。”

赵楹瞧着他眉眼,骤然觉得有些恍惚。眼前还是初见时那个刚及弱冠的少年人,可这十余年的光阴,如何就流逝得这样快呢,让人连回忆也来不及,一点念想也抓不住,就被匆匆抛下。再深的怨恨纠缠都被冲淡扯散,最后都化了飞尘随了流水,一丝一缕也找不回。

果真便是戏文里唱的“似水流年”。

执缰上马时,严鸾站在几步开外的台阶上,绯红的衣袍拖在雪里,朝他极平静地微笑道:“我过些年得了闲暇,便去武昌府看你。最远不过等到致仕告老,年岁过起来,快得很。”

灰蒙蒙的冬云莫名地裂开一线,透出太阳的淡淡金光。队伍开始在这一缕柔光的照耀下行进。赵楹回过头来,方才有那么一霎想把他撕碎了,掏出心来,带着一同离开。眼前残留的旧影之下,一遍遍回响的却是临别前的低语:

“一路珍重……后会无期。”

离去的车马还未拐过街角,严鸾便扯断了追随的视线,登阶回转。踏过大门时被绊了一下,膝盖一软跪倒在坚硬的门槛上。廊上张望的太监们停了嘴里的闲话,却没人敢来扶。只远远看着他站起身,拍打了两下浮土,又抓起把雪擦了手,略有些瘸地慢吞吞走回屋里。

隆冬昼短,不过两三个时辰,天色已近黄昏。

西斜的太阳变得酡红,在天边洇开一片浅紫淡红的云霞。锦衣卫们鱼贯而入时,身上绣金的飞鱼服便被映得闪闪发光。为首的施了礼,开口时极为客气,只道大人遭弹劾,罪名之一便是勾结宗藩,官职暂削,因来奉旨抄检。言毕掏了驾帖呈上,又是一礼道:“还请大人稍作回避。”

严鸾并不看那帖子,只道了声“好”,回屋取了件裘皮斗篷,沏了一壶茶水,便被引入府宅的西院。也不进屋,就在院中石桌旁坐下。西院本就无人居住,因此一丝生气也无,很是清寂。此时门口立了一双守卫,恭谨又不留痕迹地监视着院内,并不踏进一步。

院中的新雪白毛毡毯似的铺了厚厚一层,在脚下涩涩作响,生出一串凹陷的足迹。

严鸾以袖拂去了石桌上的积雪,拢紧了斗篷,喝着茶冥然静坐。

外头嘈杂起来,连带角门里的阿福也开始吠叫。人声犬声穿着四面冰雪,都被冻得清脆异常,仿佛隔着很远似的。

茶水的蒙蒙白气之外,正见墙角密密麻麻一丛腊梅。因无人修剪照料,并没有欹斜疏朗的姿态,反倒健壮繁茂,泼辣辣开了满枝,直到腊月还未凋,一夜北风便被冰凌子封冻住了,晶莹剔透地裹着一朵朵鲜艳的浓香。

严鸾捧着热乎的杯子出神许久,忽而想到什么似的,一只手在斗篷下探进了棉衣的袖口。方摸索了两下,身后忽传来急促的踏雪声——一双手忽从背后拢过来,将他整个人齐胸抱住了。严鸾被撞得微一摇晃,手却还稳,茶水一滴未洒。

赵煊弯腰贴着他脸颊,因为一路疾行有些喘息不定:“我来看一眼就走,怕你遇着旁的甚么事……先生。”

严鸾搁下杯子,微微扭过头看他,轻声道:“早朝时怎么说的。”

赵煊闭眼枕在他肩上,握住了他的手,摇头道:“先生信我,我都已安排妥当,绝不叫你受一分委屈……等这事情过去,咱们天天都能一块儿,再不分开。”

手里有块坚硬凉滑的东西,又冷又硌。赵煊松了手去看,便见严鸾手指上又套回了那枚玉石戒指。顺着想到许久之前荒唐的那日如何用这戒指作弄他又如何掉出来,禁不住脸上一阵发烫。

严鸾拂了旁边石墩上的雪,示意他坐下。一面将戒指脱下,一面扯过他一只手来,拿住食指套上去。赵煊惑然看向他,便听严鸾缓声道:“当年先帝病笃,榻前召见托孤之臣。我那时伤还未全好,被人架了才在龙榻跟前跪住。只听得说,皇子年幼,好好看顾着些,便有内官接了先帝摘下的戒指,赐给了我。这担子一朝扛上,再没有一时一刻能松懈。时至今日,这差事才算交割了。”

赵煊慢慢转着指上的这圈冰凉,垂首道:“先生受累。”严鸾却笑微微续道:“我却并没把这当做苦事……只因我心里的确是喜欢煊儿的,”赵煊呼吸蓦地一窒,便觉一股暖融融热气冲到了头脸上,又听道,“……既聪颖,又乖巧,又有天资,虽左性了些,也从未欺瞒过我。”赵煊听他话头里意思已拐了,不由蹙了眉头,果真听他道:“我如今削职待罪,再不能约束于你。煊儿答应过先生的事,却不会翻覆的罢。”

赵煊自然晓得他说的哪件事,心里腾地起了簇邪火,只按捺在肚皮里,身子却已站了起来。他两手本捂在严鸾掌中,虽不甚热却也有个遮护,此时猛然挣脱了,立时觉出寒气。见严鸾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着那句保证。赵煊觉得心口那把火愈发燥烈了些,又不忍发作出来,只得蹙紧了眉头,偏过脸看向一边:“先生便这般不信我?一朝应了先生,自然再不更改了哄你。”

严鸾听到耳里,足默然了半晌,似是掂量好了这话的分量,方又舒缓了神色,扯着他转过脸来,声音轻得几不可闻:“煊儿……也曾觉得我不堪之极罢……”说罢却是一笑,“‘一生事事总堪惭’,说的大约便是我这般的人,却是咎由自取而已。”

赵煊听他臆测自己如何如何看他,摆明了仍旧不信任,又被戳到了确实曾有的那一瞬间的心思,不禁口干气热,有些烦躁起来。

严鸾看着他又是忍气又是难言坐立不安的样子,不由又笑起来,拉住他一只手起身道:“方才突然想起一事,想请煊儿帮我一帮。”赵煊回过心思来:“嗯?”“我书房有个大藤箱里藏着个小檀木箱子,你记得罢。里头的东西原本是要送给煊儿的,并不想叫旁人看,如今由着他们翻检,怕是要磕碰坏了,或者撬开抄没了去。你这般枯站无聊,倒不如替先生将它取了来。”

赵煊见他脸色终于带了笑,便也故态复萌,一手挂上他臂弯,直将头凑到眼前去,嬉皮笑脸道:“先生却要如何犒劳我?”

严鸾扬了扬眉,脸色的愉快神色便添了些轻灵。赵煊看得飘飘然没了轻重,脱口道:“先生得亲我一口。”说着将脸凑了过去。实则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眼下实在不是求这事的好时机,更见严鸾脸上立刻换了迟疑神色。

赵煊正心慌间,却被人捧住了脸。额上拂过一缕温热气息,柔软一触即分。脸上轰得滚烫起来,连耳朵似乎都嘶鸣起来。隐约听严鸾带了笑意道:“煊儿小时常常这样讨便宜,如今却忘记了。”赵煊知道自己已然涨红了脸,慌忙低头道:“先生等我去去就来。”等不及严鸾转身相送,便匆匆与他擦肩过去,快步走出了院门。

第二十八章

赵煊亲自携了那箱子匆匆返回西院的时候,实则还未来得及开启查看。方才的欢欣鼓舞还未退去,可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从走出院门的一刻,心底便隐约有了一团模糊的不安。

好像一头不知由来的无形之兽,寂静地盘踞在胸膛里,于隐匿中呼出似有似无的危险吐息。

赵煊刻意忽略它,只暗自把持住心思不顺着想象下去。奈何这不安却兀自膨胀了。看不见的兽的皮毛刮骚着心腑,不知不觉间让手脚都渗出虚汗,微冷发麻。赵煊打了个寒颤,觉得莫名可笑,真是荒诞得很——已经走到今日,还瞎想甚么。

穿过中庭时,忽而传来一声尖利嗥叫,夹着数声吠咬震碎了快要凝结成冰的黄昏。便见缇骑扯直了绳子,将条冲突扑腾的黄狗朝后院拽去。那狗只弓背绷腿不肯挪动,四爪在雪地上拖出一条深沟来。赵煊硬生生停下脚,喝道:“放开!”禁卫应声跪地,却不敢当真撒开手里的绳子。阿福挣着半截麻绳朝赵煊跳过来,不知被吓到还是怎的,呜呜嗷嗷叫个不住,竟咬住他半截衣角甩头撕扯。

赵煊心中莫名烦躁,俯身在它头上胡乱拍了两下:“阿福,老实些!”却被阿福人立起来扒住了衣摆。

赵煊顿了顿,没有将它丢开。那时也是这样冷的寒冬,这样厚的雪。先生将巴掌大的阿福捧起来,教他提起衣襟兜住。果真是“给了活路,便活了”,如今狗儿立起来却能够到腰了。

只呆了一霎,赵煊霍地转身朝西院跑去,臂间夹的小箱子里稀里哗啦响成一片。背后的阿福追着他吠叫起来。

终于奔至月洞门边时,陡然住了步子。他战战兢兢屏了吐息,随手扶住门边一丛细竹,探身朝里看。竹叶上沉甸甸盖了雪,一碰便纷纷滑落下来撒了一脖子。赵煊浑然未觉,只定定瞧着院子里的背影——依旧好好地坐在那里,倚着石桌,同先前一模一样。

这趟往返其实只费了不到半刻。此时金乌将堕,暮色四合,东方灰蒙蒙沉黯欲死,西天却明晃晃绚丽之极。

赵煊恍然走上前,看也不看,胡乱将箱子放在地上,便在严鸾身前慢慢蹲下,攥住了他露在斗篷外的那只手。

似乎的确有什么不一样了。

夕阳无遮无拦地迎面照过来。严鸾垂眼看着他,不知是晚霞还是夕照,将他脸上染得一片绯红,再不复先前的苍白,额角甚至覆着细密晶莹的汗珠。双眼也亮极,一双瞳仁里融着落日的斜晖,黑眼珠便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赵煊痴痴看着,忽然发现闪烁的并非晚照,只因眼睫的细微颤抖。心思突然便凝住了,难以再往下深想、他张了张嘴,听见自己僵硬沙哑的声音:“先生……”

右手突地被反握住了,力道大得让人骨头发疼。严鸾极慢地俯下身,嗓音轻虚而温柔,却也微微发着颤,:“煊儿……答应过我。一言、九鼎。”

抓在腕上的手指水一般凉,温度正从掌心渐渐退去。赵煊怔然低下头,便见那只瘦削苍白的手渐渐松了握力。裘皮斗篷下露出一片黛色衣袍,恰有颗鲜红的珠子恰好顺着袍角滚落下来,被一缕夕阳照得透亮夺目。红玛瑙似的,直坠入缟白的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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