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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上——by陈绍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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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昊差点把喝进去的粥喷出来,“方……叔叔?”少年故作惊疑地看着沈笙,无视对面牢狱中一脸无奈的方锦。

沈笙探过手,拿过一个馒头,语气轻飘地说道:“词昊的爹是方锦的老朋友,不管怎么样词公子你得尊称人家一声叔叔吧。”沈笙瞅了瞅方锦,对方偏昂着脑袋,自己看不清方锦的表情——不过对于这位一直而来君子谦谦的湮华殿主来说,能对着沈笙摆出一副“让馊馒头噎死你”的表情已经很不错了。

词昊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想着在牢里也是无聊,不过少年可没有沈笙这般“损友”胆子,只是跟了一句:“在下从来没见过锦娘你这般脸色。”

方锦抿了抿唇,随即唤作一个娴熟的笑容:“词公子如果不介意的话,也可以称司乐公子一声‘叔叔’……”话落,一双好看的眸子就毫不留情地回给沈笙一记眼刀。

南宫用一口稀粥过下干涩的馒头:“一大清早你们三个眉来眼去,难道一个馒头就想要我封口?”语毕,四人相视而笑,南宫手疾眼快,将沈笙啃了一半的干粮迅速夺来,想都没想便放入口中。

“你……”待司乐公子反应过来,对方早已将馒头啃得面目全非。方锦坐到词昊对面,将少年手中喝了一半的粥碗拿了过来,从袖管中取出一小包红参磨粉倒入其中,然后搅拌均匀,舀起一勺,轻轻了吹了吹,纤细的手臂穿过两根木栏,将勺子递到词昊嘴边。

少年微微一惊,方锦莞尔:“喝吧。条件简陋,只能这样将就补点元气。”词昊顿了顿,张开了嘴,含下那一口混着人参甘味的稀粥。面前男子对着自己微微一笑,然后又舀上一勺递到面前。

“最后一口。”方锦舀起最后一口粥,然后笑着看词昊含下。红参虽然温和,但这细末渣子混在稀粥里还是将词昊呛着,沈笙连忙拍着词昊的背,“你看你,饿久了也不要那么急啊。”沈笙连忙递了水过去,才缓了少年的急咳。

词昊抬起头,却见方锦伸过手,纤长的手指抚过自己的额头、鼻梁、双唇和下巴,像是在描摹一副工笔画。他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然后将他的脸靠近自己,近一些,再近一些,那个阔别二十年的人留下的——子嗣……阳光透进牢笼,洒在少年年轻的面庞上,方锦伸出的手一抖,兀的下落。男人似是失落地拿起空空的粥碗,转身将碗筷递出牢栏,他朱唇轻启,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词公子,在下失礼了。”

第三十七章:触碰

方锦将颤抖的手指藏进衣袖,指尖残存的温热告诉自己方才发生的荒唐动作——就在阳光倾泻的一瞬间,方锦乱了分寸,花了视野。“词公子还是要多休息,在下便不打搅了。”男人说罢便寻了一处干净的角落,坐了下来。

词昊怔怔地看着方锦,口鼻中充斥的红参气味,少年释怀般地笑了笑:“无妨。”目光失焦在那被迅速收回的手上,那纤细的手指上。

“词公子若信得过方锦,在下定倾尽全力救你出去。”方锦从不说有失偏颇的话,但这一次却急着把狠话撂出,掩饰着心中一阵兵荒马乱。他抿了抿唇,默默告诫自己不可冲动,毕竟,让词昊知道自己和词晖湘的过去百弊而无一利。“也不枉……你父亲对你的栽培。”男人别过头,把脸埋进阴影之中,词昊看不清方锦的表情,只觉得对方的语气有些急促忐忑。

少年靠着隔开两间狱房的木栏,迎着阳光闭上了双眼:“公子锦与家父,定是情义天下,”词昊闭目浅笑,“人生若有这般情愫,想来也不算是枉活了。”但这样的感情必定长久不了吧?它美的让人羡慕、妒忌、怨恨——世间有太多的奇美之物,最终都毁于那人性的歹恶。少年默然想道,无论你们爱了多久,但又有怎样的分离,值得用二十年甚至赔上一辈子去等候重逢呢?

词昊想着,这感情,这其中的丝丝语语,恐怕不是四书五经中可以说的清的道理是非。少年突兀地一笑:“昨夜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世上是谁规定了一个男人必须爱一个女人?”

词昊的句子让方锦一愣,公子锦回头,恰好对上词昊澄澈的眼神。男人似笑非笑的摇着头:“人活着,哪能说就为自己而活呢?”他放下青丝,稍作梳理,然后再挽起,“人若如茶,遇火蜷圈,遇水舒展,方为君子——然这世上有多少人可真正地配上这两字?”方锦举起空碗,兀自做了一个敬茶的姿势,“就算是君子之人,又有多少人受得了这人伦的谴责?”

“在下可是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啊,”南宫塞进最后一口馒头,“洛阳百姓妖化湮华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南宫想到曾经有一个中年泼妇站在湮华殿的大门口,两手叉腰大骂锦娘是妖孽,吸干了男人的阳气,司药公子不禁笑了出来。“说实话,方锦,你要是长点皱纹就不会有人喊你是妖孽了!”南宫尽离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瞄了方锦一眼。

方锦瞪了南宫一眼,“妖孽又如何?”男人浅扬嘴角,微微侧过脸,温润的笑容缓缓绽放,如同一朵含苞的玉兰。柳叶细眉眉尖微收,凤眸半合,又似春桃妖娆。洛阳锦娘招牌笑容,惹得众人一阵悸动。“比起人来,妖孽更符合各位的口味不是么?”

词昊只觉得眼前明晃晃地一闪,那半面藏在阴影中的极致笑颜,美好的如同梦境——这男人似乎有着让人无法忘却的容颜,而这份美丽,却执拗地记录着这个男人十八岁那年的绝代风华。“锦娘果真……容颜不老。”少年喃喃道,虽说自己已然问过,但见得这般光景,亦不由自主地感慨。

方锦含笑蹙眉:“照公子看,这皮囊有何不妥?”

词昊回之以笑:“‘锦娘’二字当之无愧。”

话音刚落,便听得方锦三声大笑,男人将挂在面前的刘海挽到耳后,“说得是,”方锦起身,缓步踱到木栏之前,“词昊,”男人直接呼唤少年的名字,“想不想知道我的故事?”

“方锦!”南宫和沈笙异口同声的喊道,两人当然知道方锦所说的是什么——但,词昊可是词晖湘的儿子啊!“方锦,慎重。”沈笙冷着脸,男人伸手抓住方锦攀在木栏上的臂膀。

“我懂。”男人抬头看了沈笙一眼,轻轻动了动胳膊,示意对方放开束缚,沈笙松开了禁锢。方锦重新将手伸过牢栏,指尖轻触词昊的鼻尖。“灌醉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若那人心醉,一杯清酒即可;若那人心不肯醉,就算是几坛子陈酿下肚也起不了色。”

少年的瞳孔急剧地放缩。记忆中的词晖湘弓着干瘦的脊背,倒酒、提杯、对月一敬、凄凉下肚——杯杯相接,像是循环往复地进行着这几个枯燥的动作,却依旧眉目依旧,怔怔地仰视窗外,看月圆月缺。

见词昊双拳紧握,方锦恬然一笑,将手指移至少年的脖颈处,敏感地感触到因为吞咽而律动的喉结,“然而饮茶更不是一件易事了,每一口茶,都不同于之前所喝的任何一口——懂茶者,自然怡然自得,懂得舍去半生孽缘;不懂茶的人,好比是囫囵吞枣,食之无味。”男人眯起眼,阳光细细碎碎地洒在那微微上翘的睫毛上,煞是好看。

词昊犹记得那年元宵,一家人团聚一堂,母亲下了一些小菜,又泡了一壶礼部送来的新茶,茶碗中的白茶片通体碧绿,形态饱满,袅袅茶香沁人心脾。然而父亲探头一望夜街繁华,灯火阑珊,将茶碗捧起一饮而尽,“纵使挂花灯,哪敢忘旧人?”略显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词昊的肩膀:“为父……从来不是懂茶的人呢……”

因为不懂,所以,我忘不了。一盏茶,一壶酒,天上人间,昨日别年。

那一晚词晖湘没有喝酒,只是默默地将一壶茶汤喝的干净,然后怏怏回屋。词昊挽着母亲的手,在夜街的花灯中逆向穿行。直到多年之后,词昊在湮华殿安安静静地品完一盏茶,颓然地告诉方锦,自己多年来只爱喝母亲熬煮的杏仁汤。

方锦绕过少年突出的喉结,然后一路向下,触碰到那因为消瘦而格外凸显的锁骨。男人妖冶的笑容让少年几乎揣不过气来。词昊只觉得这面孔几多熟悉,又格外陌生,如此真实地贴近自己,又梦幻到好像陶瓷那样易碎。方锦见词昊这般窘迫只是浅浅一笑:“他走的时候,问我,能不能亲口说一句爱他——最后我没说。”男人收回自己的手,背过身坐了下来。

词昊苦笑着摇了摇头,“情有千千劫,公子锦又是何苦。”词昊镇静了一下,平静地说着——说是平静,更像是一种质问。

“人一出生,便哭声震天地,寿终正寝,亦在哭声中息阴阳,”方锦没有回头,“若是天底下男子汉都拿得起放得下,何来——最后那一句‘肝肠寸断’。”

词昊浑身一颤,他怎么会不记得这四个字?少年兀的伸出双手,穿过牢栏,抚上方锦的发,虽然有些粘结,但还算柔顺。挽着青丝的绸带末端绣着一朵小小的玉兰花,正如这根绸带的主人一般清雅高洁,少年眯起了眼,转而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世上,还真是有人,带着一个清高的灵魂去做些龌龊的事情。”

方锦听罢微微一笑,自然知道词昊所说“龌龊”两字没有贬义,不过是说到湮华殿罢了。男人叹了口气:“湮华殿早已消失了,提着还有什么意思?”方锦闭上双眼,只觉得鲜红一片——他不知道湮华殿如今是怎样一片嘈杂废墟,更不愿意去想象那一日深夜血染楼宇的惨况,“这殿子,最终还是毁在我的手里啊。”

词昊放下双手,然后向前一伸,将男人额前散乱的发丝向后捋齐,刚想将手收回,却被方锦一把抓住,苍白的指节微微凸出,他的掌指控制住少年的手,拇指探入词昊的掌心,轻轻磨蹭了一下少年因习书而留下的薄茧。词昊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少年沉默了片刻,终究是一用力,将手抽回身边。

第三十八章:渺茫

牢狱中的日子百般枯燥,方锦倚靠着木栏,今夜显得格外昏暗,怕是外头的明月没有朗照。南宫和词昊各自靠着墙角睡着,方锦抬手,仿佛握着一壶清茶,然后腕子一斜,微微一倾——这一套敬茶的动作如此娴熟,二十年如一日地循环,公子锦微微一叹,放下了手。身后传来一阵箫声,不急不躁,低低地吟唱着。“大半夜的,也不怕把人吵醒。”

沈笙放下了手中的竹箫,“那么公子锦可是被在下吵醒的?”

方锦没有回头,只是摇了摇头:“睡不着罢了。”

沈笙轻笑,再度起箫,只是轻轻地吹上几个悠扬的长音,古人虽说竹箫是拟风过耳之声,这般听来却如夜深竹林之清幽,干净利落,并无风声嘈杂。指肚按上箫孔,长吐一口气,均匀而平稳,沈笙微微合目,收了气息,将乐器放下。“方锦,还是那么想他。”

方锦没有太多的惊愕,只是回过头,面对着沈笙而坐。男人稍稍垂下睫毛:“想——也不过是无用功了,”他侧过半面,看了看窝在墙角的词昊,“父子两个,倒是有那么几分相似——第一次看见词昊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沈笙皱了皱眉:“公子锦,那是词昊,不是晖湘大人。”

“我知道,”方锦笑了笑,说不清这笑容的喜悲,“那你说,找到一个相似的人,是不是可以作为一种怀念……对逝者的怀念……”方锦自嘲般地摇着头,无论自己如何等待,都不可避免地错过了最后的相见,而那一句原本藏掖在心底的“我爱你”,也只能随着那个男人的颦笑成为记忆中的东西了。

沈笙自然是了解方锦的,二十年来,这个让整个洛阳为之惊艳的男子,用他美到极致的笑容将自己紧紧包裹——他才绝无双,许一句“沉鱼落雁”毫不为过——当所有人盛赞方锦的美丽之时,沈笙知道,这个男人,除了笑容之外,已经忘却了其他表情了。

“词晖湘走的时候,你我不过弱冠的年纪,而现在,还快到了不惑的年岁,”方锦兀的一抬手,惊觉这里并非湮华殿,面前亦不可能有一壶清茶搁置,男人有些失落地将手放在膝盖上,“而且公子笙资历比在下老许多呢。”

沈笙喟叹:“不敢当,只不过是跟着晖湘大人进的殿子。”

“词晖湘,真是个有趣的人呢——我可是到现在还不明白这家伙怎么有那么好的心情开这么个破店……”方锦调侃地说着,“现在看来,以前的一些事情,总有那么些机缘巧合的感觉。”男人抬头,望了一眼熟睡的词昊,“我总想,尽力去保护他……因为他是……”

沈笙注视着男人的侧脸,方锦浅浅一笑,轻声说:“睡吧。”

鸢凤宫中,林君妍依旧是慵懒地躺在凤榻之上,指尖触碰着下人奉上的绿豆糕,“表妹怎么有这般闲情来看望本宫?”女人似笑非笑地说道,将一块酥软的膏体放入口中,饶有兴趣地看着堂下的女子,“来人,为词夫人赐座。”

女子行礼致谢,便在侍女的搀扶下入了座。“娘娘消遣慕云了,”这女子便是词晖湘的结发妻子杨慕云,亦是杨曦泉的女儿,按着辈分便该称林君妍一声表姐。杨慕云看起来气色并不好,双颊泛白,病态倦容,女子有些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孽子词昊给娘娘添麻烦了,还望娘娘放他一马,慕云一定严加管教。”听说湮华殿有人刺杀三公主未遂被抓进大牢,杨慕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儿子也被牵扯在内,她有些颤抖地站起身,向林君妍行了礼:“请……娘娘开恩。”

林君妍摆了摆手,示意将杨慕云扶回座位:“慕云,你我姐妹一场,本宫又怎忍心加罪于词公子?”女人挑起眉,嘴角微露笑意,杨慕云多年来都为词晖湘所累,积劳成疾,如今词晖湘撒手人寰,这位词夫人看起来更是面无血色,黯淡无光,“不过词夫人——您这位公子还真是个祸水呢……”林妃意犹未尽的收尾,惹得杨慕云一惊,女子一口气尚未吞咽完毕,便牵动肺腑,引的一阵急咳。

“祸水,祸……水……”杨慕云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原本苍白的双颊微微泛青,似乎是被荆棘戳刺到了伤口痛处。

林君妍哂笑:“词夫人何必装无辜呢?这祸根,还真是代代相传呢,”林妃怡然自得地将另一块绿豆糕放入口中,甜腻的味觉迅速漫散开来,“词大人若是黄泉有知,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娘娘……”杨慕云急促地喊了一声,话出了口,然当女子对上林君妍那妖娆的眼神之时顿时失了神,半句话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杨慕云哑然,只是带着祈求的眼神望着凤榻上的林君妍。

“表妹,这么多年,你当真不觉得苦?”林君妍收敛了笑容,淡淡地瞥了杨慕云一眼,“二十年来,你难道没有发现,无论你怎么努力,词晖湘始终都不会对你动心——”林君妍冷冷一笑,似是同情,又带嘲讽,“你为他生了个儿子又怎样,你在他枕头旁边睡了二十年又如何,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还比不过一个男人。表妹,难道不觉得窝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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