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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上——by陈绍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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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些事情。”方锦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道。透过墙壁上的栅栏,方锦可以看见夜空中弯月,几丝淡薄的云蒙住明月一角,却让这般夜景看起来更为寂寥。

沈笙轻叹一声,便爬起身,抖落身上枯草,男人走到靠近方锦的木栏前:“想什么呢。”

“我恨他。”

尽管对方的语气毫无波澜,但沈笙仍旧可以体会到那一份五味杂陈,司乐公子调侃般地笑了:“牢里自然不能跟湮华殿相比,这儿可没有那些小伙子来侍候你。”

方锦自然知道沈笙说的是侍寝的事情,“那又怎样,现在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这肮脏的身子了。”二十年来,方锦身边总是围绕着年轻貌美的男子,他总以为纵放情欲可以冲淡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些在他身下笑若春桃的少年,可以逐渐替代一个位置,但这个世上不尽人意的事情千千万万——“我是上辈子欠他了么?”方锦转过头,望了望熟睡的词昊。

“方锦,”沈笙正色道,“那是词昊,不是词晖湘,不是。”

方锦浅浅一笑,微微下垂的眼角使得这个笑容无比哀怨,“但,我看见他,就觉得——那个讨厌的人还在身边……”话一出口,却把方锦自己给惊住了,男人兀的一顿,笑容凝固在双颊。片刻,方锦别过脑袋:“对,他不是词晖湘。”

他是词昊,是那个人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是他们繁衍的后代,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希望的继承,是他才华的发展……唯独,不是词晖湘的替代品。

有那么一刻,自己想伸手触碰那相似的五官,仿佛在抚摸那久别的温柔。然而回过神来,却发觉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微微颤抖,没有勇气下手。方锦抬头,朝着沈笙笑了笑:“还是你了解我,是啊,他是词昊而不是词晖湘啊。”

沈笙忽而觉得眼眶有些微湿,他看见男人回过头,朝着少年的方向缓缓扬起嘴角——朦胧的月光将方锦细细地包裹,如同一件银灰的纱衣,逆光的角落只能看见那颏处曲线历经岁月的精打细磨,俊美的无法言说。这个如茶的男子,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极了一片半卷的茶叶,带着一种隐忍的哀伤。

狱中的日子循环而枯燥,起了身,方锦伸手穿过木栏为词昊梳理发式,然后将清粥分成四份。过了晌午,南宫例行摸索着针灸之术,沈笙依旧品箫。方锦找了一些圆形石块,借了南宫的金针刻了了些棋面,拼拼凑凑,去掉了几个兵卒,勉强合了一套棋子。

“公子锦果然谋算过人,词昊自愧不如。”少年双手抱拳,尽管两人之间隔着牢栏,行子取子亦不方便,但执子双方依旧杀得不依不饶。一子疏忽,词昊的“帅”军元气大伤,只剩一车独行对方营地,步步惊心。正当少年准备等对方“将军”之时,方锦一把拽住词昊的手腕,胁着少年进退一子,仅仅一步,棋局胜负乾坤逆转,帅将江山瞬间易主。词昊面对着一车一炮盯死方锦之“将”不禁赞叹,“平日里只知道公子锦茶艺无双,没想到更是棋局高手。”

“词公子过奖,”男人浅笑回之,“将“帅将”生死看作自身存亡,换做谁,都下得好这盘棋。”

少年点了点头,“这般看来,求得最后的生存,就算牺牲再多的棋子,也无所谓啊。”

“正是。”方锦赞成地笑了,尽管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个现实。

词昊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在想,方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哦,词公子认为在下是怎样的人?”

“说不清——感觉没有什么能够贴切地描述、形容,像……深山里的老狐狸精……”少年说罢便爽朗地笑开了,“总之,不是人。”

方锦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这么说,在下可是妖精?”

词昊无奈地摊手:“世上哪会有人长生不老?”说罢,少年伸过手,轻轻地抚过男人的脸庞。方锦微微一惊,随即扬起嘴角。词昊缓缓地移动着手,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抚摸到这个男人的脸,少年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便是那个父亲倾尽一生所爱的男人。指尖滑过对方的上眼睑,蜷曲的睫毛触动着指尖最灵敏的神经。词昊深吸一口气:“好美。”

“是么。”方锦轻声说道,二十年来,有太多的人盛赞自己的容颜。方锦握住少年停驻在自己眉心的手,然后将其轻放于掌心,“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这面孔可是一种罪孽,”见词昊一脸茫然,方锦哂笑:“世界上那么多男人女人羡慕这副皮囊,若真懂脑子想一想,便明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当你站在周遭全都韶光殆尽的路口,愈加美丽青春的容颜,带来的,是愈加刻骨铭心的痛苦。”

词昊微微摇头,方锦浅笑着握紧少年的手,“等过些时候,你就明白了。”

第四十一章:未央

怀仪一袭锦袍跪在林妃面前,“母妃,”少女仰首,林君妍一身雍容华贵,神情自得地躺于榻椅上,“母妃准备何时动手?”

“这要问你了。“

“儿臣已将东宫所有内侍官员买通,至于太子那里,儿臣将若风差到昰朗身边,”少女邪魅地一笑,“母妃难道还不相信儿臣?怀仪可没有母妃这般闲情雅致,在词晖湘身上下‘千回百转毒’——这二十年的毒期还真是长得够呛。虽说儿臣没什么耐心,但至少还是有这个心情等他二十二天……”

二十二天,南宫十三毒毒发极限时间。林君妍满意地笑了:“不愧是本宫的女儿,但你也要保证木槿拖得起这个时间。”

“金针封脉,即可保他到事成之日。”少女淡淡地答道。

林君妍抬手,示意怀仪起身说话:“到时候推这孩子一把,江山自会易主。怀仪啊,为娘定不会亏待了你。”

三公主倾身行礼,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儿臣谢过母妃。”

是夜,方锦无端醒来,这阴冷的屋子不免寒气过重,每夜倚靠木栏浅眠,已经使得自己肩胛酸疼,关膝肿胀。男人揉了揉脖颈,别过脸却见词昊半张着眸子看着自己。方锦捏了捏酸痛的肌肉:“怎么不睡?”

“今日是第二十一日。”少年淡淡应道,牢狱中昏暗的光线让方锦看不清对方的面孔。男人伸过手,直接用触觉勾勒出词昊的表情。

方锦轻抚着少年的柳眉:“二十一日又如何?”

“二十二日南宫十三毒的极限,”词昊轻轻拿开方锦摊上眉鼻的手指,“我听说,三皇子中了‘齐难换命散’,如果没有解药,是不是明天……”少年哑了嗓子,没有再说下去——当时从沈笙和南宫口中得知木槿身中剧毒,他怎么会不知是怀仪所为?“我不知道三公主会不会狠得下心让三皇子牺牲,但总感觉有些事情会发生那般。”

方锦笑道:“杀了三皇子对她有什么好处?”男人并未将手收回,只是轻轻搭在词昊额上,然后戳了戳少年的额骨。

“那她又为什么对自己的弟弟下此毒手?”词昊收眉,半面阴影遮挡不住少年的忧愁,跳动的右眼皮又好似预示着什么凶吉——尽管词昊不曾相信这类迷信。“她想弄死我们,难道还犯得着来一招嫁祸么?”

“醉翁之意不在酒,”方锦哂笑道,男人抚平了少年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总有人把复杂的事情想的简单,当然也会有人把简单的事情想的复杂。”方锦顺手揉了揉词昊的脑袋,少年仰首,正对上男人的双眸,对方瞳孔中明晃晃的一片,词昊定了定神,那一抹红光,如同那一晚怀仪一身华贵,金缕玉丝,红袖翩跹,堪比一朵盛放的牡丹。那盛装少女回眸一笑,胸前那一条金龙盘旋而上,散的一朝金光。

“你是说!”词昊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方锦,然而方锦不惊不躁,只是回以浅浅的笑容。少年猛吸了两口气,平伏一下自己的心情,他试探着问道:“锦娘的意思是……”

方锦依旧是浅笑自若,静若处子:“她本来就不想让木槿活命罢了。”那一晚盛装龙袍,隐藏于其春宫灯火之下的真正阴谋,她的得意炫耀,她的心狠手辣,“其实,真正的棋子是木槿吧。”方锦苦笑着闭了眼,亏自己还把词昊当作棋子,没想到在怀仪眼中,他们这种人连棋盘上的小兵小卒都算不上——然而如今他们识破了三公主的诡计又如何?不过是几只被拔了翅膀的虫蝇,她动辄指端,便可以要自己身首异处。

词昊瞪大了双眼,过于夸张的事实让少年吞咽困难,“那……那……,”他努力地平静,却显得愈加毛糙,“就算怀仪贵为公主,那也是女流之辈啊……”顾不得皇家禁忌,直呼名讳,在词昊眼中,甚至是在所有人的眼中,这样的举动无非是逆天。

方锦却没有多少惊愕:“女流之辈?只怕这朝野之上,再无三公主这般心计高明、谋算难测之人。”恐怕巾帼不让须眉!

“那太子怎么办?”少年忽的想起,皇后长子昰朗,文采斐然,待人谦逊,处事上自成风格,虽说还未插手朝野之事,但就翰林府看来,太子书通古今,勤恳好学,将来必是治国明君。

方锦好笑地看了词昊一眼,不免叹气:“虽说太子学富五车,你可见其有什么心腹?若真出个事,不过是靠着皇后那些苟残的势力——虽说之前将南宫太后绊倒,但相斗必相伤,”男人忖度了片刻,“只怕首当其冲的不是木槿而是太子呢。”

词昊眉宇一紧,掌心无端冒了汗。方锦伸手握住了少年,指尖蹭过掌心的湿润,男人兀自打了个哈欠,松了松僵直的脖颈,他朝着少年笑了笑,又将那因为惊讶而略显颤栗的手团入手心,少年叹了口气,便合了眼,安静地靠在木栏上。方锦的声音温润柔和:“不要多想,早些睡吧。”

第四十二章:阴谋

晨曦微光朦胧,方锦揉了揉惺忪的眼,在这阴暗的牢狱中待久了时日,微弱的光线亦会使得双眸刺痛。男人直起身,却发觉词昊的手依旧缱绻在自己的掌心,偶尔小动,微微磨蹭。唇边染上一抹笑意,方锦将少年的手轻轻挪开,不忍惊醒熟睡的人。

然而这般小心翼翼的动作还是被词昊发觉,少年兀的一颤,似乎是被挪走的手背感知到了这初冬的凉气。眼睑微微张开,清澈无翳的眸子却显得有些惆怅,下眼处有些肿胀,这几日不得好睡,词昊欠了欠身子:“何时了?”

“不晓得,只是天亮了。”方锦轻声作答,另一边的南宫蜷着身体蹭了蹭草席,嘟哝着翻了一个身,“再睡一会儿吧。”方锦伸过手,轻轻地揩去词昊因为哈欠而盈出的几滴液体,少年的皮肤因为天气转寒而开始毛糙起来,相比之下,倒是方锦的手显得更加幼滑。

词昊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经常性地失眠使得他憔悴不堪,鬓间的青丝凌乱地搭在耳边,虽说凌乱,却显得这个男人更加俊美难耐——甚至是美到哀怨。男子的美与女子是不同的,前者更多时候是隐忍与内,却也更为惊心动魄,“锦娘,”少年迟缓了片刻,有些羞赧地开了口,“爱上……男子,是怎样的感觉?”

“感觉?”男人被少年突如其来的问题一懵,方锦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却反而问之:“那词公子认为,男欢女爱又是什么感觉呢?”

少年哑然,只得摇头作罢。方锦却笑靥若花:“你若是爱上个女人,与我爱上男人,要真想找出个差别,那岂不是折煞人?”素颜虽带倦容,却出落地娇柔细腻,惹人怜惜,但那精细的轮廓又透出几丝坚韧,方锦将少年拉近自己,纤手陷入对方的青丝之间,词昊看着那渐行渐近的绝美容颜,不由一阵忐忑。方锦轻轻靠着隔开两人的木栏,收回的素荑轻触少年干燥的双唇:“我爱的他,正巧是个男子罢了。”

爱上了,认定了,便就是了。这本来就是简单的事情,只是太多的人伦、坏境给这份爱上了枷锁——最后将这鲜活的感触活活勒死。男人轻轻搂住了少年,词昊微微一颤,但还是静静地顺从了这一亲昵的动作,方锦喟叹,指尖抚过少年的颧骨:“最后,我和他,谁都没有得到蒹葭啊……”

少年仰首,却见方锦浅笑,唇角微扬,然显得无比寂寞。词昊伸出手,指尖贴上方锦的眼线,却没有意象之中的湿润,少年尴尬地收回手,却被男人一把握住。词昊定神,忽的发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亲近,自己的右颊可以明显感知对方吐露的湿热气息,带着些许温痒,耳边传来男人温柔的声音:“为过去流泪,很不值得。”

词昊蓦然想起父亲挂于书房的行书,一纸流水淡云,起笔飘渺如风,落尾却又无端凝重,“九歌难觅,七律不齐……”少年喃喃念叨,他微垂着头,却不觉身边男子一阵惊愕,“白鹭有情,蒹葭无意……”

方锦愕然,尘封的句子从词昊口中缓缓说出,脑海中浮现的那一幕旧景,泛着烟黄,沉淀在回忆中的那场初遇,最后一滴凝固的墨汁,还有那个男人清秀的眉目、缠绵的软语、浓烈的亲吻,唇齿之间难以遏制的欲望,在那遥远的时空中,再一次激烈地回荡。

这是怎样一段香艳的过去?方锦扪心自问,不禁踉跄而笑,明眸微阖,却漾着一丝浅浅的哀伤。他抬首,收手圈紧面前仿若故人的少年,随意地撩开对方的发丝,探身,吻上那一叶柳眉。

词昊亦怔在原地,少年在脑海中揣摩了无数次方锦与词晖湘的故事,终究没有个了明的答案,然而却是这一次似乎虚幻的接触让他恍若梦醒。方锦绵薄的双唇贴于自己的左眉,然后轻轻地扫过眉弓,从眉心而下,那缓慢而又温柔的触碰让词昊近乎窒息,少年兀觉咽喉火热,像是一股洪流倒冲而上。唇肤相离,词昊把持这一瞬的间隙猛喘一口气,还未平伏胸口焦热,便觉双唇一阵温蠕,少年不由自主地微侧过脸,唇隙被一丝甘甜充盈。覆在自己之上的男人缓缓地挪动着双唇,这般强烈的气息使得词昊几乎昏厥——词昊从未与人如此密触,常日只愿清风墨香,书几页雅文,虽说出入方锦的湮华殿,但也不过是赏花品茶。

紧贴,却觉一阵玉兰香气扑鼻而来;微松,却惹得唇边一丝痒意。方锦暗自苦笑,却不忍离弃这一吻的温存,他一时血脉膨胀,却没有意料到词昊如此安然顺从,男人合上双眼,仿佛周遭檀香盈盈,锦帐微垂。良久,方锦松开了禁锢,词昊一愣,随即大口吸气。

方锦有些不忍地看了看少年,词昊双颊难以遏制地飞上了红云,“在下……失礼了……”终究是找不出合适的句子为这一枚唐突的吻画上句点。词昊默不作声,只是对着男人浅浅一笑,似是尴尬,又是无奈。

沈笙默默地坐在角落,晨寒醒人,司乐公子睁眼便看见那一幕红唇戏,男人苦情地轻叹,二十年一辗转,回忆复刻再现。方锦终未老长青,然词昊亦是弱冠年华,相似的一幕,而今看来,却让公子笙生出许多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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