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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上——by陈绍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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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笔的手微微一抖,未完的行书落款一扭,晖湘微微皱眉,“什么事情。”

“方……方……”茶仆急的上气不接下气,只得拼命地用手指着楼下。

“方锦?”晖湘一惊,连忙搁下手中的笔,茶仆连忙跑上前去取下一件大衣,为晖湘披上,男人来不及系上胸前的扣子,便急急地跑下楼去。方锦所住的素问轩大门敞开,两名药仆站在门外低着头,见晖湘走来便齐齐地低头行礼。晖湘心口一紧,仿佛是三年前的情景重现,他快步走进屋内,“公孙,他怎么了?”

被唤作公孙的男子是湮华殿的药医圣手,“可能是过度劳累……”

“劳累?!”晖湘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方锦,少年双唇紧闭,微微泛白,“这些时日方公子都在做些什么?”可恶,明明没有让他出去接客,怎么会累出毛病来?

“就做平日里常做的事情。”仆人毕恭毕敬地答道。晖湘皱了皱眉头,他握住方锦的手,冰凉的感觉从五指传来,“晖湘大人,”一名茶仆上前一步作揖,“恕直言,方公子已经有好几日不进茶饭,风寒也感了好几日了。”

“什么?!”晖湘一惊,“怎么不早说?”

“方公子吩咐我们不许将他的事告诉您,”茶仆低着头,老实地全盘托出,“方公子前日自己去抓了两副药,吩咐我们熬了,但我们送去的茶饭他一概不动,尤其是交代了,不许我们向您禀报他的情况。”

“混蛋。”晖湘愤愤地说道,他转向公孙睿,“现在怎么办?”

“在下重新开上几副药,再配上几份生姜的煎熏,但求方公子进些饮食,不出几日便可好转。”公孙睿执笔下书,开上了两张新方子,然后将之递交给药仆。晖湘挥手示意周围的人都可以退下——“门口留下两人,其余各做各的事情去吧,这里有我。”

他握住方锦的手,细细地摸索那些冰冷的茧子,仆人麻利地收拾好打碎的药碗和溅开的药渣子,然后掩门离去。晖湘看着合目的少年,与曾经的他相似的少年。

素来不曾有过自己照顾人的日子,晖湘用脸颊贴住方锦冰凉的掌心,仿佛是对待往昔的爱人那般。“你和他是那么得相像呢。”晖湘淡淡地说着。

第八章:启承

方锦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下意识地想要揉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住。不用想也可以知道是谁,方锦微微摇了摇头,他轻轻地动了动食指,希望那人知道自己已经醒来。感受到悸动的晖湘立马清醒过来,靠着床沿睡觉的姿势害的自己腰酸背痛。“你醒了。”男人微微一笑。

“怎么又是你?”方锦没有看着晖湘,只是冷冷地问道,食指又动了动,似乎在提醒那只握住自己的、无动于衷的手。“今天不忙么?”方锦本来想说‘你不应该过来’而或是‘我好坏不干你事’这般老套烂俗的对白,句子到了嘴边反而成了这样一句不知是关心还是多管闲事的话。

“不忙?”晖湘有些愠恼,“还不是因为你!”话刚出口,晖湘便觉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火,两人之间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尴尬无比。晖湘试着用双手握住了方锦,“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说。

“你很讨厌我是么?”晖湘问道。方锦淡淡地别过头,没有说话,“你和他很像。”晖湘继续说道,那些烂熟于心的修辞,是他十年中看着他的容颜所拓下的词语,“当他离开的时候,桃花三月,人间美满,仿佛在嘲笑我的落魄。”男人的神色有些黯淡,他细细地描述着他的样子,细细地讲述着他们在一起那些凌乱而又眉目清晰的往事。方锦转回头,他看着他,良久,“你爱他?”

“是。”晖湘不否认地说着。

“他知道么?”方锦问道,稍微有些清醒的他撑坐起来,靠着垫枕。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晖湘站起身,把炖好的生姜汤端到方锦面前,少年微微一愣,终究还是接下了。“一次相见,二次错过,三次永不相见。”

方锦微微吸了一口气,吹了吹碗中的姜汤,“一次相见,二次错过,三次永不相见……”在自己的脑海中,爱情和亲情友情之间一直没有明确的界限,从来没有一场感情,会让自己联系到生死诀别。少年有些不屑地撇撇嘴,加重的风寒引的他不禁有些微咳。晖湘挨着床铺坐下,然后缓缓地拍打着方锦的背脊。

“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兴建湮华殿的原因,”方锦饮了一口姜汤,温热的液体滑过喉管,“也不要以为我会被你随口说的故事而蒙骗——不,其实你并没有必要来骗我。”想起第一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方锦皱眉不再言语。

晖湘没有再说下去,他把药碗递到方锦的手中,然后接走汤碗,“好好保重。”男人没有多说,放下汤碗走出了大门。木门吱呀地关上,方锦望着合上的门板,心中五味杂陈。

晖湘走出素问轩,牌匾上的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他一甩袖,上楼。

平平淡淡地过了两日,湮华殿将举办烟花大会。客人们蜂拥而至,传闻一年一度的烟花大会上,湮华殿所有花魁都会出来献艺助兴,当然也可以一睹湮华殿主——词晖湘的“芳容”。仰仗病态不重,方锦自然不能怠慢这样的盛会——虽说自己每每让词晖湘吃闭门羹,但到了这般时候也须得给他一些面子,好说歹说自己也是湮华殿的人。

“方公子,您看这件袍子如何?”司制带着仆童来到自己的素问轩,心灵手巧的男人为新晋花魁的方锦缝制了大会的华服——绛紫色的底子绘上素白的昙花,宛若花开之时的月光倾城,腰封之处用金丝玉线勾勒出七彩云霞,辅以翡翠,整件袍子霸气非凡,然而又有一股抵挡不住的灵气外泄,方锦一时竟看走了神。

也罢,自小虽不算穷苦家庭,然而便是县衙里的公子哥们,也不曾有见过这般华美的袍子,方锦细细地抚摸着绣绘的昙花,不禁赞叹:“如此美丽的花朵。”

“是啊,”站在一旁的司制微微一笑,“在下总觉得,昙花的美是多么短暂——然而时间又有怎样的美丽可以长久呢?唯独辅以拙才,将之绘于衣衫之上,只盼花期延长。”司制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这般自私地将其搬上衣衫,这花亦少了原有的灵气,不再那么美了——不知方公子可满意?”

“司制巧夺天工。”方锦毫不吝啬地赞赏了锦衣的华丽。司制赶忙命令仆童们侍候方锦更衣,披上一片紫色的云彩,挽系上一枚星辰。方锦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袍子十分合身,少年显得英气逼人。仆童上前为少年梳好发髻,然后用白玉箍好,插上碧玺簪子,细细地挂下一缕天青色的流苏。蘸着朱红的笔尖在眉心微微一顿,点上一颗朱砂,仆童将零落的发丝挽到耳后,然后为方锦理好衣领、袖摆。“方公子一表人才。”仆童们后退了一步,低头齐声称赞。

镜子中的少年,经过一番精细地打扮——俊秀的面庞,挺拔的身姿,再于腰封配上一柄折扇,一名仆童托起方锦的左手,将一枚碧玉指环滑至大拇指指根。一切准备就绪,方锦推开了素问轩的大门。

一束烟花在天际开放。

第九章:花火

方锦走上内殿的顶层,从微透的窗户纸中可以看见序源阁里的男人正在沏茶。方锦朝楼下一望,底层密密麻麻地聚集了湮华殿的新老顾客——烟花大会是唯一一天可以允许客人步入湮华内殿的日子,好奇的人们东张西望,不时叽叽喳喳讨论一下花魁们的情况。方锦收回目光,挽起袖口,轻轻地扣了扣序源阁的大门。

“进来吧。”晖湘饮着茶,男人一抬头,正巧看见一袭紫衣的少年推开房门。方锦放下衣袖,缓步走向晖湘。“方锦?”从未见过这般华丽的打扮,晖湘差点没有认出来——虽说前头已经告知司制要为方锦用心制衣,然而今夜看这般装束,晖湘暗自赞许了司制的良苦用心。

“是。”少年微微颔首,窗外喧闹声似乎已经急不可耐地催促烟花大会的开始。“晖湘大人,”方锦说道,“请您主持大会吧。”

晖湘微微点头,将手中的茶杯搁置一旁,他褪下一身素色的长衫,然后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朱红色的锦缎。挽起长发,插上一支白玉发簪,几丝没有束起的青丝从侧颊挂下,词晖湘理好自己的衣襟,男人走上前去牵住方锦的手,少年一怔,但没有挣脱。“下去吧。”

他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藏于掌心,缓缓地走下楼。内殿的仆童们站成两排,以宣召湮华殿主在这方楼宇之中不可侵犯的无上至尊。“方锦,你看。”晖湘向天一指。

少年应声抬头。漫天银华,绚丽的花火在夜空中旋转扑腾,七彩斑斓。“方锦,很多美好的事情就像是烟花。”晖湘说道,男人转过头看着少年,“一瞬间的幸福之后,便是那无可改变的被人遗忘的命运。”

“纵然是这样,又能如何?”方锦动了动手指,对方也没有强求的意思,松开了牵着的手,“至少曾经美丽过、辉煌过。”方锦找了一处石栏靠着,晖湘自然挨了过来,惹得少年深深地一皱眉。

“那般光亮之后,整个天空陷入了无止境的黑暗之中,这样的美,还值得去追求?”

“值得。”方锦淡淡地应得。

晖湘没有再发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空中上演的一场场华丽剧目。“往昔十载,如煮茗茶;露水霞红,化作湮华。”晖湘猛地一回头,却在灯火阑珊之处瞥见一张熟悉的脸——那人穿着一身白衣,静静地站在烟花消逝的尽头,微弱的光芒映照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晖湘瞪大了眼睛,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仿若是三年前的春天,他颤抖着双唇对自己说的最后几个字。

男人下意识揉了揉眼,再回首时,刚刚一切都消失不见了,没有熟悉的故人也没有熟悉的声音。“承蒙各位赏脸光临,”这时司仪发了话,周遭讨论的声音迅速沉消下去,“请看官们稍安勿躁,按着往年的规矩,今夜的时间还有很长。”

人群一阵骚动,无非是一些欢愉的叫好称赞,方锦微微叹了一口气,周围的客人盘旋着坐了下来,仆童将瓜果凉菜乘上圆桌,再之辅以上乘蜜饯,品上两壶陈年美酒,一场赏景品情的盛会便拉开序幕。方锦端起身边的茶杯,饮上一口清茶,“但尝明月一缕,不求美酒。”

“哦?”晖湘眯着眼坐到少年身边,“我倒要看看,方锦是怎么尝到明月的。”

“你看,”方锦晃了晃手中的杯碗,半轮残月倒映在杯中,少年一挽袖将其饮尽,“就如这般。”

“方锦既是懂茶之人,今日怎么那么着急?”晖湘笑了笑,干下掌心一盏清酒,“难道方公子不知,茶是要品的么?”

“平日里没见你有多少学识,想不到还是挺有心思,”方锦又沏上一杯,金黄色的液体泛着灯火映射的光芒,“茶亦苦闷,人也苍凉。万家欢乐之时,总给受过伤的人徒增愁绪。”少年抬头看了看今夜的月,纵使有多少烟花绚丽相伴,万籁俱寂之后谁又懂得她的孤独?正如一个人漂泊在外,无论那个所谓“故乡”的地方承载了多少苦痛,再般不堪回首,都为孤身在外的游子汹涌地思念着。

方锦忽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纵然十八岁的男子落泪不是什么好事——有些泪水无关伤痛。“晖湘,你离开家多久了?”

“家?”男人又饮下一口酒,谈吐之间已然有了几丝醉意,朱红锦缎映着晖湘微红的脸颊,“很久了吧?三年还是四年,不记得了……”

“想不想家?”少年垂下了头。

“想家啊……”男人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些找不到头脑,这个字在他脑海里已然模糊,湮华殿从一间品茶饮酒的小坊子到洛阳第一风月楼,这三年他无意去顾及曾经也无暇去顾及曾经。“是很久没有回家了。”

“晖湘大人是哪里人?”方锦问道。

晖湘搁下手中的酒盅:“我?萸城人氏。”

“那也挺远的啊,”方锦叹了口气,“洛阳和家乡有太多的不同了,在我们那个小村子里,谈不上什么公子少爷,人人都盼望着自己的孩子可以考取功名,走出那个他们眼里‘一文不值’的地方。”

“正常,”晖湘微微一笑,“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你看得起它,那便是荣华富贵;你若是看不起它,它便是窗台子上的尘土,它什么都不是。”男人的眼神显得有些迷离,他握住方锦的手,然后靠住少年的肩膀,“若我想家,那能怎样。”

方锦舒了一口气,只是静静地任晖湘靠在肩头。当流浪的人遇上同样浪迹天涯的公子哥儿,方锦难以描述这般感觉。此刻他感觉身边的男人并没有曾经笃定的那么讨厌,从某种程度来讲,他们都是孤独的,像盛世里的花瓶,无数人盛赞它们的美丽——但又有多少人知晓陶罐烧制过程中承载着厚重的血泪。

“方锦,”晖湘伸出手,捉住了对方的下巴,“方锦。”

“是,我在。”方锦微微别过脸,企图挣脱男人过于亲昵的动作。

“我想家的味道,但我的家没有味道,”男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惆怅,“这样的感觉你懂么?”晖湘撑坐着,“他们,父亲,兄长,他们的眼里只有权势,只有金钱,是他们赶走了轶树,是他们害死了轶树……”

男人迷迷糊糊地控诉着什么,方锦想那个名叫“轶树”的男子可能就是晖湘的爱人。“轶树,他是个多好的男人,”晖湘显然有些神志不清,一杯又一杯的清酒入肚,尽管酒本身不烈,天空中盛放着七彩斑斓的烟火——它们冲上半空,然后旋转,奔腾,最后化为一股看不见的璜硝,“只有他……”

在我生病时可以照顾我,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开解我,在我难过的时候可以安慰我。有时候男人索取的比女人更加简单,他们只要一个懂得心灵的人作伴。记忆中的少年站在假山后,轻轻地呼唤着少爷,他的装束永远是那么简单,他的句子永远是那么质朴,他的笑容永远是那么纯净——他可以不在乎一切,但不能不在乎这个早已扎根生长在自己心口的男人,总是在父亲和兄长的眼里这样的感情是多么无耻。

方锦没有说话,但无端感到眼角有些湿润,靠在自己肩上的男人迷糊中昏醉过去。烟花依旧盛放,他静静地听着这一束束烟花从生到死的声响,然后从晖湘的句子中揣摩起轶树这个人来——会是怎样一种情感,将两个男人的生命缠绕成连理?

第十章:靡靡

晖湘在这一夜醉的一塌糊涂,他死死地攥着方锦的衣袖,醉倒在他身旁。方锦无奈,只好招来一名仆童一起帮着把晖湘送回序源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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