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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上——by陈绍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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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他人所好?”杨曦泉从地上摸爬起来,“词公子何尝不是,倘若词公子站在杨某的位子上,”男人阴阴地笑了一声,“难保不是个祸害。”

“在下无心杨大人的荣华富贵,”词晖湘将方锦从床铺上扶下,“方锦是在下的人,请大人不要坏了自己的颜面。”词晖湘双手作揖,微微俯身行礼。杨曦泉铁青了脸,僵硬的肌肉在脸部不自在地抽动了两下:“词公子所言甚是,本大爷自然不会因这一个小妓和湮华殿伤了和气。”

“杨大人海量,”词晖湘握住了方锦的手,瞥了一眼凌乱的床铺,“在下扰了杨大人的欢事,但求杨大人身子骨健壮——可别落下个病根,”面对面色狰狞的男人,词晖湘笑着加了一句,“在下这就把自家的猫领回去,抓伤了杨大人的脸可就见不了人了。”

“不,送。”杨曦泉咬牙切齿地憋出两个字。

词晖湘转过身,牵住方锦跨过了门槛。男人忽的送了手,独自一人快步向前走去。“晖湘!”方锦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连忙追了过去。少年扯住晖湘的袖摆,月光倾泻到男人朱红色的袍子上,布料微微泛光,“词晖湘!”方锦颤抖着喊了一声。

“怎么了。”男人冷冷地回道。他背对着方锦,停下了脚步。

“词晖湘……”方锦的声音低了下去。少年始终是攥着那一块衣袖的边角,他低下头,把整个脸埋在夜晚的阴影中。

“你是太寂寞,还是想太多?”男人依旧是冷冷的声音。词晖湘咬着下唇——要不是公子也笑托人送了字条过来,这一夜不知道要发生多少事情——尤其是在知道是方锦自己送上门之后,词晖湘的心情就不能平静下来。

少年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松开了手,稍稍蹲了几秒,然后背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却被熟悉的手掌握住上臂。身后的男人蹙着眉说道,“你要去哪里。”

“你看不见的地方。”少年垂下眼皮,吸了口气。好看的双眉微微收紧,月色下的脸颊显得更加苍白。

“方锦!”词晖湘一把把少年拽到跟前,“看着我!”不由分说地托起他的脸,面对方锦失神的双眼,词晖湘愤愤地瞪了少年一眼,“你闹够了没有!”词晖湘几乎是吼了出来,他宠他,但不代表他可以在他的世界里为所欲为——至少他希冀这一种身心兼在的爱情。“方锦,”男人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因而放缓了语气,凉风吹得少年的手冰凉,词晖湘握紧了方锦,“我很,在乎你。”

“我也在乎你,”方锦开了口,“可你知道不知道,湮华殿可能会……”少年话未说完,便被男人捂住了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词晖湘闭上了双眼,这一场谢幕,倘若是梦毅然值得,然而人生有多少纷繁复杂,然而有多人可以摒弃一切浮躁解甲归田——月色凄迷,一抹朱红伴着一缕丹青缓缓地步行回家。

第十七章:兀雨

方锦淡淡地饮完一盏茶,桌上袅袅青烟,他浅浅地笑了,搁下了掌中的茶碗木槿沉默地坐在一旁。“大致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吧,”方锦的笑掩盖不住一丝沧桑,“二十年,从我第一次跨入湮华殿到如今,已经是二十个年头了。”男人苦情般地摇了摇头。

“锦娘,敢问……词大人现在可好?”木槿试探着问道,逗留在湮华殿不少时日,不见锦娘所述的晖湘大人,少年不禁有些疑惑。

每每提到这个名字,方锦的笑总是带着一丝伤感,天赐不老容颜,就连暗自神伤的表情都分外精致,世人看不见年岁风沙在锦娘脸上的痕迹,然而方锦却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不可逆转地老了下去——“词晖湘么,十八年前他娶妻生子,便再无音讯。”

恐怕不是寻不到音讯,是见不得去寻。木槿默默地想着——面前的男子静若处子,淡然地看过一场烟花易冷,任花开花落,不见方锦喜怒于色。“锦娘有多爱他?”木槿问道。

“木槿,爱岂是可以量估的?”方锦反问道。

一滴水珠打落在窗台上,发出轻轻的“滴答”声响。方锦望着窗外,萧萧暮雨子规啼,细密的雨丝给窗户蒙上一层水汽。男人淡然地一笑,然后起身拍了拍木槿的肩膀:“去休息吧……”

“锦娘难道不会心有不甘?”木槿望着方锦兀的起身。

方锦顿了顿,从容不迫地扬了扬嘴角,“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二十年前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词晖湘于自己不过是过客,一场戏谢了幕,又何必强求更多。然而他们之间需要那么一片空白来保持相互的神秘感——自那之后,词晖湘是翰林府四书五经的总领,方锦是洛阳第一风月场湮华殿的主人,不同的两条轨迹,两个人终究渐行渐远。

最后一个晚上,词晖湘不顾一切地抱紧了方锦——林妃娘娘唆使皇上召词家少爷词晖湘,将自己的表妹,也就是杨曦泉的女儿杨慕云赐予词晖湘,且分拨良田千亩予词家,再招词晖湘为翰林府四书五经总领。圣旨一下,即日成婚上任。

“但求,不要恨我。”离开故乡那么多年,终于要回家,没想到却是这样的方式,词晖湘不禁懊恼万分,“我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方锦闭上了双眼,“词晖湘曾教我,一次相见,二次错过,三次永不再见,”少年笑着说道,“此般错过,请词大人不要再对方锦有所念想,愿今生永不再见。”

灯影红烛,方锦从未有过如此顺从地完成这一切,他的进与出,起与落,终究在今夜之后成了回忆。方锦还是笑了,犹记得第一次跨入湮华殿的时候,世人夸他一笑倾城,而如今这样的笑,甜腻到心痛。词晖湘最后还是筋疲力尽地倒在少年身边,潮红的脸颊贴在一起,十指缠绕,词晖湘扯过零散的棉被,将两人严严实实地裹住。

“我想……”词晖湘捧着方锦的脸颊轻声说道,他吐露的温热气息打在少年的面庞,“听你说爱我。”

方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一夜流星,风流飒沓。词晖湘在清晨收拾好所有的行囊,湮华殿的钥匙用一根麻绳系好,被塞进方锦的掌心,殿外早有马车等候。方锦起身替词晖湘理好衣襟,男人披着一件白底翠绿纹理的长褂,简单地挽起发丝,他握住方锦的手,然后将少年拉到跟前——“但愿你可以记住这最后一个吻。”词晖湘低头,洒落了一抹芬芳。

停留了两三秒,方锦轻轻推开了词晖湘,少年淡淡地笑了,“我会守着湮华殿。”

马鞭起落,转动的木轮发出吱嘎的声响——像是每次词晖湘闯进自己屋子时木门的吱呀声。方锦站在大殿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车辆远去消逝,任眼眶模糊。

“锦大人。”转身跨入湮华殿,却见得所有花魁仆童下人齐齐地跪在自己面前,恭敬地行礼。方锦扬手示意起身,少年一抬头,“湮华殿”三字印入眼帘,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都过去了,不是么?”

三日之后,翰林府为四书五经总领词晖湘大人洗尘;再逾一日,词晖湘盛礼迎娶杨家独女慕云。

“听闻林贵妃向晖湘大人施压,倘若晖湘大人不出山,便要取了他家父母亲眷的首级。”“唉,你说这个林妃娘娘怎么会想出来让晖湘大人去做官呢?”“要论才智,如今哪个公子哥可以比得上晖湘大人,只是无心功名的人……”“晖湘大人一定很痛苦……”仆童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词晖湘离开的事情,方锦皱了皱眉,将空茶碗往桌上一放,周遭的小仆们都一惊,便乖乖闭了嘴不再讨论。“过去的事情,你我都无需再在意。”方锦说道,然后挥手让仆人们都下去。

“这样好的胚子,做茶仆真是可惜了。”

“若不习书,掌心和指轴上怎么会有茧子?我看你生的一身秀气,想罢不会是做农活的出身。若不为生活所迫,恐怕也不会来我这儿藏着发霉。”

“我一直以来,所希冀的爱与恨,无关乎阴阳雌雄——这世上有太多的人被凡尘戒律压抑了内心的喜怒哀乐,你我都是这样可悲又可恨的人。”

“你和他是那么得相像呢。”

“一次相见,二次错过,三次永不相见……”

“一瞬间的幸福之后,便是那无可改变的被人遗忘的命运。”

“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你看得起它,那便是荣华富贵;你若是看不起它,它便是窗台子上的尘土,它什么都不是。”

“方锦,我可以爱你么?”

“露水霞红,化作湮华——倘若我想,可不可以不要再去念想过去的痛。”

“十年天真,让我输了一个轶树,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父亲赶走,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我怀里;我用三年时间来治愈这一场大疾——我不可能再用一个十年来祭奠我的爱情。”

“向来没有人敢不经我的同意带走这里的人。”

“在下早说了,方锦不接客——既然杨大人非要夺他人所好,也休怪晖湘不客气。”

“方锦,看着我,你闹够了没有!”

“我很,在乎你。”

“我想……听你说爱我。”

“都过去了。”少年注视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牵强地一笑,洛阳的街上锣鼓争鸣,英俊的男子骑上良马,披着朱红色的锦袍,伴着春风得意的唢呐,牵领着迎亲的队伍向杨宅行进。方锦合上了窗子,接管湮华殿的他搬到内殿五楼的序源阁,对这间屋子他不陌生亦不熟悉。少年拾起桌上的习书作品,那一张泛黄的纸上记载着他们初次相遇的斗诗,“词晖湘,我们谁都没有得到蒹葭。”说罢,方锦推开窗户,将这一页回忆撕碎,向半空抛去。

这时,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雨。

第十八章:不料

“木槿还是早些回屋的好。”方锦收了话匣子,木槿也没有再说什么,出了内殿回自己的屋子。“难道……”方锦心中闪过一丝忐忑,握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抖,男人望着木槿离去的身影,年轻的皇子消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帘之中,“不知道他还能住多久。”

次日清晨,沈笙早早地叩响了方锦的门,“锦娘,起来了。”

“真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方锦揉了揉酸疼的脖颈,身边的仆人们鱼贯而入侍候主子更衣梳髻,“沈笙你真是勤奋,”男人略带抱怨地说道,“这么早有事么?”

“贵客来访。”沈笙面对方锦懒洋洋的样子,不满地瞥了对方一眼。

“贵客?”方锦哂笑道,“何方贵客,用得着沈笙你大清早把我拖起来。”

“你要是嫌自己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也就算了,”沈笙转着手中的箫,调侃着,“你要是当自己还是个小伙子就别给我磨磨蹭蹭的。”

方锦笑了笑,理好衣襟站了起来,“客人在何处?”

“我屋子里,那么嫩的公子哥儿,要不是人家点名找你,不然我就先下手吃了他。”沈笙不满地说着,“唉,锦娘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收敛收敛。”

方锦推开了门,“沈笙不也是,要不是有我这个老不死的给你罩着,你哪里能在花魁屋子里住那么久。”

“好了好了,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沈笙推了方锦一把,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相识,两人从来不跟对方客气。方锦朝着沈笙无奈地笑笑——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司乐公子沈笙,二十年的风尘依旧在他脸上留上些许痕迹,他的眼神,亦不若往日那般清澈透底。

沈笙一直住在内殿二楼的沉月弄,虽然大修过几次,但门窗木框上的岁月痕迹依旧清晰可见,方锦提出要重建,亦被沈笙回绝,当年的湮华七公子虽然还在,但已风华不如曾经,只剩方锦一人,依旧和十八岁那般清俊。“词昊?”

少年端坐在桌旁,摆弄着沈笙的古琴,不通乐律的少年拨动着弦,偶尔摸索出一小段旋律。看见方锦来到,词昊停下了手中的活,“锦娘。”

“词公子一大清早来找在下,有什么急事么?”方锦坐了下来,沏茶。

词昊稍稍沉默了一会,然后试探着问道,“锦娘这……可有藏人?”

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得方锦一愣,茶壶的水差点满溢出来,男人急促地调整好自己的失态,“词公子何出此言?”方锦笑着搁下手中的器具,问道。

“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少年低着头饮茶,从这个角度出发,方锦看不清词昊的表情。收了话,词昊便默默地坐着不再说话——林妃娘娘的小儿子失踪几月,搜遍城里城外不见踪影。

方锦细细地揣摩着少年的动作,双方沉寂了一会儿,方锦开了口:“词昊,但有风声,可不见草动啊。”少年听得这话兀的抬起头来,正巧迎上方锦的目光,方锦微微一愣,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上心头。“词公子,有话请明说。”

方锦向后一挥手,周围的仆童应声退下。沈笙关上了窗户,带上门,然后挨着方锦坐了下来。“词公子请不要见外,有话可以直说。”沈笙笑着说道,并向少年示意闲杂人等已经退下。

“锦娘,三皇子在您这儿对不。”少年思索了一会,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方锦。“前些日子,林妃娘娘忽然诏告天下三皇子微服私访,博民所信,但二公主当日晚上就仓促离宫——依照在下的愚见,恐怕三皇子是出逃而不是出访,”词昊舒了一口气,“三皇子生性洒脱,为人倜傥——自然是受不了皇宫的约束,更无心于政事。”

“那词公子何以认为三皇子会在湮华殿?”方锦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倘若三皇子逃得出洛阳,那么河山之大难以言说;倘若三皇子未出洛阳,那么洛阳又有千千万万户人家——”

“看字帖。”词昊答道,“在穿过内殿底层的时候,我看到一副字帖,落了单字‘槿’的款——从字迹可以看出,行书之人用的是上善湖笔,”少年拿起桌上的毛笔,顺了顺笔头,“但从用笔和行笔来看,苍劲有力,却带着一点点不满的愤懑,”词昊学着临摹了几个字,“在下见过湮华殿其他花魁的墨宝,婉柔细腻,行云流水——更何况相传三皇子小名木槿……”

“词公子是有心人,在下佩服。”方锦按住了词昊的手腕,示意少年不用再写,“词公子多虑了,这内殿中还有很多书画是在下从市面上买回的,”方锦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三皇子怎么肯屈膝在我这种风月场子,说出去,岂不是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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