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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上——by陈绍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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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姑娘从何处得知?”说到故人,方锦忽的有了些精神。

宋翊鸢站起身,走到一副行书面前细细端看,“家父大寿时曾收到词大人献上的行书贺礼,加之词夫人是林妃娘娘的自家表妹,词大人与家父的交往也颇为频繁。”

“姑娘可曾听闻——词昊?”方锦心中虽说有了几分数,但依旧开口求个确切。

“怎么不知,”宋翊鸢笑着回道,“词昊是词大人的独子,亦是翰林府里的新官。林妃娘娘念在词昊丧父病母,处处贴切着呢……”

“且慢,”方锦忽的打断了宋翊鸢的话,“姑娘方才说,词昊丧父?”方锦将玉佩放于掌心,微微收紧了拳,冰凉的感觉从掌心流向全身。

宋翊鸢有些疑惑地看着男人,“词大人前些年就已经过世了。”

如同晴天霹雳,方锦实实在在地愣在原地,僵持了片刻,方锦又摆出那招牌版的微笑,轻轻将玉佩挂于腰间:“着实是可惜了。”

“劣疾这般可是无法预料的,”宋翊鸢感叹般地说道,“词夫人身子骨也不好,一年到头总要病她三五回,词家又只有这一根独苗。”

方锦为宋翊鸢添满茶碗,茶香与檀香袅袅相缠,闻上去倒也有那么一般心旷神怡。“锦娘何以得知词大人?”宋翊鸢问道。

“故人罢了,有过一面之缘。”当真一面?方锦不禁笑了。他与他相伴的三年里,看尽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尝遍了一世荣华与穷艰,他将他的名字埋葬于心底,哀莫大于心死——如今人已死,生前的是是非非又有何轻重呢。

宋翊鸢上上下下打量了方锦一番——面前的男子眸同星辰,肤若美玉,眉似新月,他浅笑若烟,却暗含几分魅惑之意——难怪洛阳人奉方锦为“锦娘”,这般容貌,即便是个女子亦望尘莫及。“在下斗胆问一句,锦娘贵庚?”

方锦依旧是微笑:“而立又八。”

宋翊鸢暗暗一惊,“为何……”

“姑娘是想问,为何在下看起来是弱冠的模样。”对于宋翊鸢的吃惊,方锦早已了然,太多的人问及自己的年岁和容貌,正如太多的人纠结于“锦娘”这般称号,“只是一副死皮囊,生的好见人些,便不会玷污别人的眼睛。”

宋翊鸢作了罢,便默默地喝着茶。良久,方锦开了口:“姑娘可知……词大人生的何病?”

“听闻是痨病,”宋翊鸢想了想答道,“词夫人嫁过去两年,词大人便有了子嗣——本应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谁知开了春词大人便染了肺疾,终年不见好,”翊鸢叹了口气,谈及父辈的事不禁有些感慨,“三年前,词大人在洛阳过世,词昊说他爹临别前就交代了四个字——肝肠寸断……”

肝肠寸断,真是可笑的死法呢。

方锦暗自唏嘘,往日之事泛上心海,一点一滴打落——他荡漾在脑海中的笑与泪,他抱着自己的甜与酸,他的亲吻,他的叹息。词晖湘终于还是那个词晖湘,然而方锦便不是曾经的方锦了,他懂得了权势,懂得了谄媚,懂得了尔虞我诈,他守着湮华殿,恍若一座不夜城池。

送走了宋翊鸢,方锦五味杂陈。陈铺的卷轴记载着往昔的碎碎沫沫,那时候他与他罗帐喧哗,共枕一夜华梦;二十年,当所有思念殆尽的时刻,他终究是难以挽回地走到自己前头——二十年,那般错过,便是永不再见。

“词晖湘,”方锦忽的想起诀别之夜的他的请求,“这爱……终究是说不出口的。”

他昂首,将悬挂在墙上的习书一扯而下,撕作碎尘。

第二十二章:满月

木槿与言默相对而坐,两人自顾自饮茶,并没有太多的交谈。沉默了一会儿,言默开了口:“李儿已被处死。”

“早知。”三皇子淡淡地回道,少年虽说身处青楼,却依旧洗不去那一身傲气。无奈的是木槿无心于皇宫的勾心斗角:“姐姐,你若真心疼我,便让我留下来吧——母妃的心思,谁都看得穿,只不过碍于权势,说不得。”

言默伸手握住了弟弟的拳:“我当然明白,母妃纵是有再多的过错,毕竟也是你的母妃啊。”

木槿轻笑着摇头:“姐姐,容得我说一句——姐姐太善良。”世人见到的只有你的飞扬跋扈,你骄纵蛮横,你仗着贵为公主蔑视群臣,但只有我这个做弟弟的明晓,你的一切歹毒刁蛮,都是你善良的保护伞。“宫里,是容不下善良的。”

言默默许了,她起身,推开了朱芍阁的窗户,微暗的天色夹杂着一丝凉风。女子笑得有些许凉薄:“九重尊榻,尔虞我诈;但问满月,何为天下?”仰首,一轮明月悬于天空,言默呆呆地望着满月,默然不语。

“姐姐,你善良,所以你肯倾负一生来拯救我。”木槿说道。

“何必如此严重,”言默摇了摇头,“木槿,但愿你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求得半生安宁,”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你二姐和我会摆平宫中的事情,倘若母妃明晓大义,不再害人性命谋求权位,我希望你可与她重逢。”

“当然。”

言默有些欣慰地笑了。木槿忽然感觉言默笑得很是凄凉,有多少人羡慕着她是公主,皇帝的掌上明珠,有多少人讹传言默公主“披金箔,洒金丝”,他们眼中的金枝玉叶,却实实在在背负了太多不可言说的疼痛。自己出走,唯独留书于她,自此她便背负了弟弟的性命和幸福。“姐姐,”木槿走到言默跟前,将她轻轻地拥住,“如果有下辈子,希望你还是我姐姐。”

言默怔怔地望着夜空中的圆月,今后,不知能否再有团圆之时。

“二公主,锦大人请您内殿一聚,”一名侍女叩响了门,“另请木槿公子一同前往。”言默闻讯看了看自己弟弟,木槿微微点头,言默便应了声:“知道了,这就过去。”

内殿坐落于湮华殿西南角落,需从前殿绕过三道小径,一间茶屋可到达。通体月白色的楼宇构造简约明朗,周遭稍许辅些青竹,偶尔亦有几藤蔓枝绕上墙头。言默进了内殿,底层迎接贵客,酸枝木的书柜中摆放着研习茶学乐律的册子,屋子中央是竹制的桌椅,桌面上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壶——言默早已听闻方锦对茶道研究颇深,加之方才在朱芍阁品得一口好茶,便也想见识一番。

“二公主上座。”方锦将言默引上座位,虽说是上座,不过是一把竹藤编椅,言默收了衣摆,坐了下来。“闲人便下去吧。”方锦挥手,让茶仆们都退下。最后一个离去的下人合了木门,此番内殿中便仅剩方锦、言默与木槿三人。

“言默一直在想,历经多少磨难的人才能煮出这般好茶?”入口的茶汤,金黄中透有一丝碧绿,饮下一口,便觉咽喉间弥散着一缕泥土清香,回神又似雨露甘洌,明明是滚烫的沸水冲泡,舌尖无端多了一分清凉,“锦娘名不虚传。”

“公主过奖。”方锦浅笑道,“这道茶名叫‘满月’——融合了春夏秋冬四季茶花,加之以火焙、冰镇,可以说是一道‘大杂烩’,”男人取出两枚茶叶递予言默,“不知公主觉得‘满月’之名是否应景?”

昂首可见夜空圆月,低头可品四季茶香,言默自然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锦娘怎会爱上茶?”

“茶,君子也。”

“但请锦娘明说。”

“新鲜茶叶采下后须经加工才能出味,”方锦娓娓道来,“烘焙时分,叶片收紧相蜷;冲泡时刻,叶片舒展盘旋——好比君子遇火保得赤子丹心,遇水现得文韬武略。”

言默赞许地一笑,“能与公子锦品茶真是一大美事,”她转头看了看木槿,少年正缓缓地吹着过烫的茶水,这般角度看去,十七岁的少年生得真是漂亮,清秀脱俗。“方才进殿之时多有得罪……还望公子锦见谅。”

方锦连忙回礼,“在下不敢当,”男子连忙为言默再添几分茶,“公主,木槿在湮华殿,您大可放心。”

一语猜中言默心思,公主的笑看起来有些僵持,但她还是动了动嘴角,“但求来日方长,本宫还能与木槿相见。”

“姐。”一直沉默的少年开了口,“谢谢姐。”

言默无奈地看了木槿一眼,因为有自己这个姐姐在,他可以不懂皇宫的人心险恶,他可以不去涉足沼泽泥潭——“本宫小住两日便要回宫。”她兀的眼眶一湿,却在忍耐中遮掩过去,但这般细小的动作依旧被方锦看在眼里。

他虽然自命不凡,在茶学上的造诣更是天下无双,但皇宫深院里的事情他懂不了,方锦看惯的是繁华之下掩盖不住的人性善恶,然而言默看惯的是成风的虚情假意。他体会不来深宫女子的苦,言默自然也尝不到市井小民为柴米油盐耗命的艰辛。方锦只是为二公主多上了几道点心,新上桌的芙蓉蛋黄饼倒也让这桌茶点有了两分团圆赏月之意。

“方锦,本宫私见木槿一事,希望湮华殿所有人守口如瓶,”言默忽然沉了脸色,严肃地交代道,“木槿,你也要好自为之。”

“公主交代的事情,在下怎敢怠慢?”方锦说道,木槿亦是点了点头。内殿外一个黑影借着摇曳的烛光迅速窜逃而走,只留屋内三人继续缄默着赏月品茗。

第二十三章:窥视

“你敢确定?”床榻上的女子浅浅地笑着,若堪容貌,倾国倾城亦是小视。照面容看不过是十八少女光华,一言一语却老成得很。她罗衫微开,纤纤手指上却戴有翡翠扳指,青丝被美玉细簪挽起,四方镶嵌碧玺。少女眯起了眼,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人,“倘若有一分差错,你可知本宫会如何待你?”

“公主明鉴,在下愿同此笔一齐。”男人从桌上拿起一支毛笔,横折断,然后将断笔向地上一扔,“木槿的确藏于湮华殿,公主大可相信在下。”

“这倒是了,”少女执起床榻边放置的青玉酒杯,琼浆美酒一饮而尽,发髻金银珠相撞出轻微的响声,少女眼眸温柔,却暗藏刃剑,“这般算来,你也应是湮华殿的老前辈了。”她抬手,示意赏酒给男人。

得了赏赐的人将美酒一饮而尽,少女却笑开了:“你就不怕本宫下毒于酒,灭了你口?”

“少了在下,公主怎能得到想要的人。”男人颇为自信地说道。

“湮华殿的公子哥儿果然是人间仙极,”玉手绕过耳垂,少女无心地把玩着鬓角的丝发,“你下去吧,若有事,本宫自会召你。”

“是。”男人转身离去。少女慵懒地撑坐起来,却露出得意的笑。

赏月会一别,方锦交代人送言默、木槿回房,自己也便回了序源阁,还未踏上楼阶,便被一柄折扇拦了去路,他抬头,却见一张熟悉的脸:“沈笙?”

“锦娘,借一步说话。”沈笙引着方锦进了沉月弄。公子笙关了门窗,派了几名小仆守在离门十步之外。“木槿公子的事情,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沈笙沉下了脸色问道。方锦与沈笙交情甚好,也难见沈笙这般脸色,怕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除却我,二公主,怕只有湮华七公子里的人。”方锦说道,“云河和吴家兄弟俩基本不知道这事,谨离虽然人小鬼大,但一直潜心研习草药从不过问闲事,这样算来,知晓这事的人,也就沈笙你、白华与唐也笑了。”

沈笙得到了答案,却缄默了,方锦从对方的面孔上看见了愁绪,便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恐怕有内线。”沈笙的声音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在下今日谱曲,却频频卡音,是日奏乐,却无端崩弦。”沈笙走到桌前,端详着自己的琴,崩断的琴弦随意地躺在琴身上,“也算是不祥之兆。”

“既然弦断了,便无力再接回,”方锦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纵然是劫数,也在劫难逃,公子笙又何苦自寻烦恼。”

沈笙不乐意地瞄了方锦一眼:“劫数未到,不妨先逃?”

方锦亦不动声色:“怎么逃,逃往何处?”

沈笙哂笑:“坐以待毙。”

方锦摇了摇头:“不变者,自可应万变。”

沈笙叹气:“最勇者不应是沙场武将,而是心怀大谋者啊。”

方锦微微一笑:“任他翻天覆地,只求一颗心的安宁又有何难处?”

沈笙走到男人背后,“在下不和锦娘斗了,但愿锦娘万事如意。”话罢,沈笙为自己的琴张上一根新弦,抚琴而作,一曲《三生三世》,哀柔婉转,虽说期期艾艾,却道尽缠绵。弦紧弦松,音低音昂,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琴在哭泣,琴在狂笑,却不见御琴之人神色翩动。方锦只愿闭目静坐,沈笙看着面前的男子,一如二十年前的风华俊秀,岁月不仅没有带来风霜,更赋予这副皮囊更多的妩媚。

方锦回屋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月愈圆,人心愈凉悲。方锦抚过词昊递来的玉佩,翡翠悬于空气之中,永远是保持着那般冰心凉透。他纵观湮华大殿——这个自己翻手云雨的地方,在夜色中闪烁着隐隐约约的红——难得团圆佳节,难得湮华殿如此静寂。方锦迎着夜风笑着,世人都说锦娘笑堪倾城,笑容对于方锦来说,亦是一张无形的面具。

诚然,他对谁都笑,骄纵的笑,轻蔑的笑,素雅的笑,淡泊的笑,邪魅的笑,畅怀的笑……唯独只对一人流过泪,那便是词晖湘。“多年不见,你就这样去了,”想到宋翊鸢带来的“肝肠寸断”四字,男人的眉目间闪过一丝苍凉,“词晖湘,是你说,一次相见,二次错过,三次永不相见——果真,永不相见……”

尽管夜深,他仍旧带回一名少年,青丝相缠,剪不断理还乱。

辗转间总有几丝寒风穿透有些偏薄的棉被,直直地打在方锦身上,染了寒气的男人不禁觉着双膝有些酸麻,他无奈地笑笑——岁月不曾在脸上打磨,终究还是在身子骨上动了手脚。“公子锦可有不适?”陪夜的少年轻轻地握住了方锦的手,年轻的气息扑面而来——相较之自己,方锦也觉得更显凉薄虚弱。“无碍。”他强颜,将少年轻轻搂住,合了眼睑。

他沿袭了词晖湘曾经的作为,夜纵欢愉,终于尝了“大欢”的占有滋味,每一次的入侵,都让他感觉异常的艰难,害的春宵夜半惊醒——尽管方锦总把这一切不适归结于年老的缘故,但谁又能那么坦然自若地去与一个不爱的人温存?

少年们陪伴他的夜晚总让他感到寒冷难耐,三更梦魇也总是让自己有一种鹅毛雪降的错觉——至此方锦亦是明了,无论拥有多少少年,终究找不回那一夜纵情风流。

“词晖湘……”晨雨飘摇,夹杂着男人模糊的呓语——天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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