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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下——by陈绍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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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少年猛地撑坐起身,一颗不大不小的水果正好卡在咽喉处,来不及张嘴咳出来,却是心急向下一咽,那果实在喉口实实在在地一梗,钻到肚中去了。“我古板?”词昊很是不满,“我不像你,成天抱着个茶壶,那壶真是八辈子修来的好命,被方贵君这般宠着疼着——人不愿乐我,我便自乐,总不能被那些史书给闷死吧。”说罢又丢了一颗葡萄进嘴,他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前几日悼念过世的母亲,要没有方锦劝着词昊怕是会活活哭瞎,回到皇城的当晚又是这般激烈的一场云雨,不论有心无意,总是害得他腰腿酸胀。

“若是母亲还在,在下便是茶酒不沾,”词昊不由想起杨慕云那熬煮的杏仁汤,然而死生不可逆转,少年接过方锦沏好的茶品,淆了薄荷碎片的茶汤逸散出一丝沁人心脾的馨香,自是解暑好物,“这辈子怕是喝不到那熟悉的杏仁汤了,想着想着,就算了日子,娘还没有过三七呢。”

“也笑出城那日,你我都去送送吧。”方锦见少年缅怀故人而徒生伤悲,便岔开了话题。

词昊点了点头:“好。”端起茶碗欲饮豪快,却忽的记起与方锦的初遇,他挡下自己操之过急的手,细细交代品茶的步骤。词昊连忙停了手,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将那茶具小心地放下,缠绵于舌苔表面的苦涩久久散不去,而那薄荷的透骨寒凉亦是惹得舌尖一颤。

若风端了一叠新洗的水果跨入门槛,她将葡萄搁在词昊身边,便俯身到方锦耳边说了两句。“知道了,”男人挥手退下了若风,“靖亲王找我有些事,”他起身取了件丝毯,盖在词昊双膝之上,“去去就回,别贪凉,小心伤风。”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娃娃,年纪大了就是啰嗦。”词昊毫不客气地回敬了对方,少年怔怔地望着方锦离去的背影,却不知这般安静平凡的美好能续到何时。

第六十五章:变故(上)

那日方锦夜深才回到醴泉宫,见词昊早早地歇下,男人也不多说,简单的洗漱过后就躺了下去。隔了两日,相宜宫前停了三四顶华轿,方锦和词昊亦是早早地到了也笑的寝地,只见司书公子已经梳好了发髻,耳后垂下两缕过肩的青丝,缠到背后用一根朱红的丝带系好。

方锦上前,将那铜镜微微一正,然后执起镜前一支炭笔,伸手扶住男人的下巴,笔端轻轻擦过柳眉,停罢,他又换上另外一支,在男人眉心轻巧地一顿,一点耀目的朱砂宛若天成。唐也笑看着那镜中的人,不禁哂笑道:“这还真是当回事了。”

湮华殿那不成文的规矩,男倌出席重要事场必定画眉点砂。方锦亦不依不饶:“这干系到天下的离去,难不成还能是芝麻般的小事。”他将笔搁回原位,然后将男人发间簪子稍稍摆正,那血红的玉珠顺着动作轻微摇晃。方锦见唐也笑一身嫣红,倒也合了和亲的调子:“你今天倒是喜庆的很。”

“喜庆?倒也只有你这嘴能说。”他淡然地笑了笑,却也没有过多地在意方锦的调侃。看罢那镜中的模样,不惹风霜的黑发,还算精神的五官,倒也让人能看得上眼——不过比起身边那人自然不好说,不惑的年纪却是弱冠的容颜,“在下穿得再体面,也是比不过方贵君这般美若天仙。”

“那倒也是。”男人轻笑道,知是戏谑,也罢“将错就错”。总有那么一丝不祥的意念窜上方锦的脑海,男人转身睨了一眼也笑的行礼,那半开的衣物箱柜中依旧只有几件稀薄的衫子。唐也笑见方锦注意到自己的衣箱,便起身走向一边,男人从另一边的衣柜中找出一只包裹,“拿去。”

“这是什么?”方锦接过那丢来的包裹,松开那扎住的布条,便见一抹绛紫色,“这是……”

眼前那折叠整齐的锦袍自己再也熟悉不过,那一年他十八岁,司制公子上官云河奉词晖湘的命令为新晋花魁的自己缝制的华服——那一朵朵定格在开放瞬间的昙花宛然衣上,勾边的金丝二十年过去了依旧璀璨。那一日他身陷囹圄,听得湮华殿大火,想着这袍子也就化作灰烬,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唐也笑却是莞尔:“如今在下也不知道云河身在何处,方贵君权当留作纪念吧。”

自木槿偷藏于湮华殿起,他便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可如今他不禁扪心自问,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然而这样反反复复念叨当初,也只是马后一炮,一念流逝,过去的却再也回不来。方锦看着这一身华服,当年自己盛赞上官云河巧夺天工,如今看来依旧美的让人赞叹不已——而湮华七公子却早已散落凡尘,当日宋翊鸢将其余人等送到驿站避难,如今这人是人非,全然杳无音讯。

长指抚过那针线密密,方锦莞尔:“谢过了。”

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得那忙碌的下人疾步穿梭,那一声声谄媚的“唐贵君”喊得方锦心头一震,这是多么陌生的称呼。最后那一句“请唐贵君上轿”,男人微微侧身,瞥见那一抹朱红的衣角消失在轿帘之后,他收好那一身绛紫色的锦袍,轻轻扣住词昊的五指,少年眨了眨双眼:“他什么时候回来?”

“或许很快,”男人宠溺地将少年额前的青丝顺好,新月弯眉微微蹙紧,“或许,”他抬首望了一眼那缓缓离开后宫的软轿,“永远回不来。”扬手撷下一朵半开的凌霄,猩红色的花汁渗入那修剪整齐的指甲缝中,他颓然一笑,垂了好看的眉睫,却无端心生哀丝,回想起那一页页纷飞的宣素,浓墨泼出一方潇洒的狂草,他轻笑这年华竟是如水般去而不返。

“一路安好。”微风一阵,打落一枝凌霄,然而那绝色男子的浅笑,便被这纷乱的落英淹没。

“慕斐帝已经将唐公子封作御纾,官居三品,也奉守承诺将入侵军队向后撤退两城,”马贤跪倒在地,向怀仪汇报边境最新的战况,“总体来说,慕斐帝并未放弃对我大戌的窥视,依臣看来……”男人仰首,见怀仪肯定的目光便继续说了下去,“要直接侵吞整个大戌并非易事,无论是兵力还是民心都不会让这江山易主——陛下将唐贵君送去了大慕以定局势,可边境并没有转危为安,倒是让这边境的使臣犯了难,”马贤起身,将一叠收好的信函直接交予怀仪的桌案之上,少女随手翻了翻,“这是南野、北匈两国请求与我大戌和亲的信函,请陛下恕罪。”

怀仪将那信纸一扔,沾了星点火苗的宣纸迅速地燃烧殆尽,她皱了皱眉头,“朕不知道为什么。”

大戌历朝十三代,盛世繁华,军民安定,邻国一十四不见有敢侵犯者,她自认待天下不薄,为何这江山风雨飘摇宁要将这一派盛世毁于她的手上?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世人容不得那理国之人是女儿身?然而要说这南野北匈,谁人不知当年的戌怀帝膝下只有三位公主?虽说那两国同大慕一般也有男宠娈童的喜好,但她怀仪就像是那布偶戏子,在这场危机潜伏的前夜戏幕中被当猴耍。

“这次和亲的事情,朕会考虑的,早些下去休息吧。”她挥手退下了马贤。伏着桌案,宣纸烧灼的焦味清晰可闻,她翻了笔架,随意地挑了一支,在那墨砚中杂乱地翻腾一番,透窗而进的微风吹皱了纸角,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当年戌怀帝宠幸林君妍,将这玲珑剔透的三女儿赐名“怀仪”,名含帝号,蕴意端庄淑仪。她唇角微勾,将那一杆羊毫用力折成两段。

隔了几日,方锦从太医院取了些祛暑的药材回到醴泉宫,却见南宫尽离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少年似乎是打点了行装,背上轮着一个藏青色的包裹,见方锦回来,南宫亦步入里宫,拦住了那要泡茶敬客的男子,“不用。”

“你打算离开?”方锦没有停下手,依旧是拿着小锤将去火清暑的罗汉果砸开,提壶冲泡。见南宫不说话,男人便将一盏泡好的茶水搁到少年面前,自己则是陷入软榻之中,“若是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说出来便是了,这儿隔墙无人。”看出了尽离眸中的疑虑,原是自家人,方锦也懒得同他猜谜,便直截了当地问了。

南宫端起茶碗饮下一口,算是润了嗓,踌躇片刻,少年轻声问道:“锦大人最近可行房事?”虽然之前在湮华殿隔三差五地问这个问题,司药公子亦承担着照顾湮华殿主的使命;但如今身在醴泉宫,倒也让南宫尽离羞赧地很。

方锦虽说惊奇少年所问,倒也坦坦荡荡地答了:“有过。”

“何时?”南宫环顾四周,似是不安地攥紧了包裹,“与……何人?”

“前几日罢,”男人微皱着眉,“何人?尽离见何人留宿过醴泉宫?”

少年双颊一红,那日若风递予自己密函之时便提到了方贵君与词德君之间的轶事,然而在牢狱之中自己也曾见过这两人亲热,但真是确认了关系倒也让人颇为唏嘘,“那么,锦大人可曾与陛下……”

“你是说怀仪?”方锦轻笑,见南宫微微点头,“没有,”他轻嘬了一口茶水,取用的罗汉果晒得过于干燥,这茶汤之中也可见清晰的点点碎末,“尽离跟随在下也有些年头了,可见过在下碰女人?”他虽说纵欲,这床伴也有过不少,但说来都不曾同女人发生过关系。在那女子的眸瞳之中,他看不到一丝一毫对他的承认,反倒是那偏执的嫉妒猩红了她们的双眼,像是一柄尖刀,直直地剜进那左胸。他微叹,颧肌收缩,双唇勾出一道好看的弧线:“莫不是尽离同陛下有过肌肤之亲?倒是唐贵君应有。”

“我知道,”少年点头,“上年过冬的时候,陛下应是与唐贵君在一道,开春那些时候我这儿也来过,”他抬首却见方锦浅笑烂漫,少年胸口猛地一震,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方贵君难道不奇怪,陛下并非处子,却久久不见有喜?”他无法断定方锦知道些什么,论这口舌,他怎么敌得过方锦的纤巧,思忖片刻,亦决定不作隐瞒,将那日去冷泉轩之事全然托出。

“真是一对可笑的母女,”南宫不禁唏嘘,“自陛下十二岁得知身世之后,林君妍便在三公主的早膳中加上‘碧落饮’与‘黄泉茶’两剂毒物……”‘碧落饮’、‘黄泉茶’均出自南宫十三毒,单用均足以令人暴毙身亡,“两者虽说可以互解,但后果却是使得女子终生不孕……”话已至此,方锦自是明了,亦不便过多言论——自怀仪登基以来便有人窃窃私语,与朝中贼党勾结耳语,质疑新帝不出子嗣之事,想来怀仪毕竟是个女子,若是有了身孕,必定要将朝权托付他人,对于有心易主的人来说,这未免不是一个好的契机;若怀仪不孕之事为众臣所知,则必引起一场龙座之争。“陛下对若风用过越白散,算着时日若风也不过一年的寿命,不过锦娘不必担心,在下已经给了她解药。”

“那林君妍可知你的身份?”方锦问道。“你可知道,在下早已知晓言默与怀仪的身世。”

“我告诉她了——至于锦娘,尽离喟然一句,我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你的么?”少年轻笑,“真没有想到,多年前被灭九族的南宫家,如今还能在这朝堂之上,唱罢这么一出闹剧。”他勾起嘴角,却尽显苦涩,十指攥紧了手中的包裹。南宫咬了咬牙:“家父赐名‘尽离’,没想到,这半生浮沉,天下竟没有一处我常栖之地。”颓唐地笑了,他仰首却硬是将泪水吞了回去,“谢谢你,方锦。”

伸出的手被方锦握住,男人蹙眉,微恼地瞪了一眼少年手中的行囊:“为何要走?”

“为了南宫家族,在下就算是做牛做马,亦要苟活下去。”南宫回之浅笑,“我不能死在这后宫之中,蛊毒之家向来只在江湖上行事,更不能让那南宫珍蛊流窜于后宫这般人心险恶之地。”少年饮却一盏,“锦娘的茶,恐怕只能来生再尝了。”

“为了一个姓氏,”方锦轻叹,“值得么?”

“锦娘,”少年吸了吸鼻子,“这是我的命。”这是作为南宫家最后一位传人的命运,叹罢,方锦松开了手,男人依旧是当年那样浅笑着,像是那日送走唐也笑一般:“一路安好。”

“谢谢。”他低头起身,月白色的素缟衬显出少年修长的身段,三步一停,南宫回首,却见方锦垂眉沏茶,袅袅茶雾萦绕,少年拂袖,终是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醴泉宫。

第六十六章:变故(下)

大慕的皇城毗邻着几座南方盆地小城,和亲的车轿终是摇摇晃晃驶出大戌的边境,朝着那葱翠的江南行进,也笑挽起车帘,那南方特有的如画美景印入眸中。送亲的马车驶入南境的驿站,一路颠簸的队伍便停驻休憩两日。

“至于大慕,迎亲的队伍将在夕晖南门等候我们,”随行的小仆名叫若水,倒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此番也笑出境和亲,怀仪便从这奉茶的下人中选取了几个送他陪同伺候,“公子不必担心,慕斐帝诏书已到,将您册封为三品御纾,”见唐也笑眉雾浓重,若水以为自家公子担心对方出尔反尔,便将册封的事提前说了,少年零零碎碎地禀报了一些情况,继而沉默地站在一旁沏起了茶。

也笑舒了眉:“有什么难言之隐?”见若水神色委顿,似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也不是,只是……”少年踌躇了片刻,然后挪到男人面前,将茶水奉上,“方才驿站外来了位公子,说是您的故人,随行的军爷见他有些女气,问他见您作甚他也不答,赶他走也不走,怕是候在门外到现在了。”若水低下了头,老老实实地将事情说出。“军爷说,这关卡子可千万不能让您见些来历不明的人,说是为了您的安全要先将那人的底细查个清爽。”

“来者何人?”他推了推茶盖,起身在桌案上铺了宣素。

“自称姓吴,名青玉。”

“吴青玉?”男人一怔,“快快有请。”

停了那研到一半的墨汁,那未蘸的笔掉落在地,唐也笑兀自笑道:“这辈子,竟然还有机会见到司绘公子。”站于面前的男子双颊蒙了些许埃尘,一袭麻衣自然没了当时深居湮华殿那般华贵,不过看起来倒也简朴干净。吴青玉环顾四周,又见那桌案之上铺陈准备完毕的文房四宝,“果然是你。”

他的语气不含褒贬,不论冷暖。吴青玉自是知道这和亲的荒谬事端,没想到这出好戏的主角还真是当年那个同自己并称“书画天下”的司书公子唐也笑。“听说你成了慕斐帝的御纾。”

男人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俯身拾起那掉落在地的湖笔,笔尖吻过砚台,然后在纸上洋洒一笔,“你知道了,”唐也笑倒是坦然的很,想罢这些时日发生的种种,他只觉自己疯了会想着去和亲——不过转念又释然地笑了,无论是大慕的御纾还是怀仪的唐贵君,这一切的一切,从来都是咎由自取。或许对于自己来说,归宿如何早已不是人生的重点了,“是,是我。”他笑了,却只是低着头徜徉在书写的乐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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