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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下——by陈绍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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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青玉倒也不骄不躁,只是抽了另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若水连忙上好一盏茶水。“自那天晚上湮华殿被烧,除了哥哥,其他公子都走散了。”他斜睨着作书的男子,思忖了片刻,“也笑可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未等男人作答,吴青玉从笔架上挑了一支极细的狼毫,蘸了墨,然后拿过一页空白的宣纸,不出半柱香的时辰,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唐也笑瞥了一眼那丹青之下的人儿,那熟悉的眉目只是让自己左胸兀的一顿,伸手接过那一页画作,吴青玉将狼毫一隔:“若在下没有记错,今儿个可是也笑而立又七的生辰之日,”转首望着窗外一抹绿翠,深夏时节那蓬勃气息,弥散在江南的天地山水之间,那画上的男子,司书公子又怎能忘得了——“如今青玉一穷二白,也就只能作着几笔贫贫,也算是贺一贺公子也笑的生辰。”他放下因作画而卷起的麻布袖子,然后饮了一口茶水。

画中的词晖湘敛着浅笑,黛眉轻收,比起如今的方锦,年轻的词晖湘则多上几分男儿的阳刚之气。唐也笑探过词晖湘的掌心,因为幼时练过武,男人的掌心则多了几个粗茧——那一年他十七,他十一,他圈着双膝蜷缩在街道的角落,卖着些临摹的字画;那一年他十九,他十三,词晖湘在他十三生辰之日向整个湮华殿宣布他成为自己的司书公子;那一年他二十,他十四,他对他无限的爱慕被方锦的出现而急促地打断;那一年他二三,他十七,湮华殿在没有那个“晖湘大人”——他对方锦说再见,却没有看他一眼……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他一直等一直等,等来的是词晖湘因病过世,等来的是自己进宫成了男妃,等来的是如今奔赴大戌前去和亲。繁荣强盛的大戌面对那突来的外夷袭击措手不及,他不禁自嘲自己恋旧,若是生在乱世,哪里顾得上像他这样小人物的喜怒哀乐?

唐也笑微叹:“青玉真是有心人,这生辰不生辰的,在下自己都是忘了。”将画卷好生收好,“青玉,谢谢你。”

大戌朝堂之上,怀仪斜倚着龙椅,一旁的公公将一叠一叠奏折收缴上来。“还有什么事,”少女语气之中不难听出有所困倦,刚刚搞定一个胃口不小的慕斐帝,又窜出一个南野一个北匈,若是得罪了这南边,到时候难免那南野同大慕一起将国境线推上;若要是得罪了北边——怀仪更是不愿,那北匈轮地广与大戌不分伯仲,素来念在和平共处的前提上两国之间不加侵犯,若要是真打起来,大戌军绝对比不过那北方骁勇善战的游牧民族,再说之前同大慕周旋已经耗散了不少兵力。“若是没什么事情,就退朝罢。”

“臣有事奏禀!”群臣之中听得一声沙哑的请奏,怀仪抬首,却见余阳哲直直地跪倒在地,“陛下贵为真龙天子,可曾为我大戌千万代宏伟江山考虑过?”

“照丞相的意思,朕是怠慢了这山河不成?”拧紧了巧眉,又是这只老狐狸!“丞相德倾天下,又效忠大戌三朝,更是饱览群书,熟通孔孟之道——朕乏于这礼乐之数,若是有何不妥,还请丞相明说!”余家扎根于后宫的基础差不多给自己刨干净了,但这前庭的人脉却不是好对付的——余阳哲毕竟在这朝廷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兵礼工三部旗下亦有不少余家的残存势力,若要真硬着闹腾起来,对她怀仪有弊无利。

“哪敢哪敢,”余阳哲倒是乖巧的很,“陛下登基已近一年,这春冬一轮可是过的紧凑的很——再说陛下亦纳了后妃,”那双眼窝藏在下垂的粗糙眼睑之下,却不如那肌肤的老成,眸瞳倒很是犀利,他轻瞥了座上的怀仪一眼:“臣斗胆问一句,陛下为何不立太子?”

话音刚落,这台下便囔了起来,交头接耳的臣子缩着脖颈细声细气地讨论起来。女帝秀掌一击,一记眼刀睥睨朝堂,然而余阳哲却视而不见,依旧高声:“历朝历代,新帝继位纳妃,不出几月,必然有娘娘有孕之喜讯——陛下虽是凤体,自然不能同祖祖辈辈相论相较,但……”似是有所思指地望了怀仪一眼,老狐狸终是将那几字咽进肚中,饶有兴趣地等待对方的回应。

余阳哲的意思自然明了,那狡黠的眼神转到少女那愁云密布的眉弓。怀仪咬了咬下唇,这后宫之事摆上朝堂本来就有失偏颇,她贵为圣上虽说执掌天下,但却也要面对那繁衍后代的必要事项——尽管她对后宫妃嫔有所临幸,但亦不见害喜的症状出现,“丞相不愧为大戌忠臣,只是这宫闱间的事情,就不劳烦丞相!”一掌击得那龙案三震,她沉下脸色,堂下的臣子都停了闲声碎语。“想那天下帝王必先以江山民生为己任,如今外夷有意,朕若是沉溺这后宫之事——丞相不怪罪,想那苍生百姓早在心里把朕骂上千遍万遍!”

“陛下若真是为黎民着想,就应该先治治那后宫几只妖孽!”

“大胆!”

“忠言逆耳!”余阳哲高声相回,花白的须发掩了唇角。言语一出,堂下群臣零零落落地跪倒下来,纷纷言劝怀仪听取谏言。“恕臣等直言,余丞相效力三朝,自有辅佐经验之道。”余家的党羽倒是振振有词,俯身垂首,齐声劝谏怀仪。

“难道这治理江山,还要靠那‘经验之道’!”座上女帝显然是恼了,“朕谢过诸位爱卿为这大戌江山伤心扰神,如果没有什么急事的话,退朝……”

“陛下留步!”一名军士急急地冲上朝堂,跪到群臣之后,“启禀陛下,谨文君打伤皇城禁卫军,从东门潜逃!”

“什么?”怀仪愣是一惊,侧身却见余阳哲双颊不可遏制地显现出一抹奸诈的笑,顾不得那老狐狸的幸灾乐祸,“什么时候的事情?”

“半柱香之前,”那军士老老实实地禀报,“谨文君潜逃出宫,我等加以阻拦,不晓谨文君动辄暗器金针,伤了十二人——受伤的军士已被太医院接走,但……太医说,这都是中的奇蛊异毒,怕是麻烦……”

少女渐渐蹙紧了黛眉,玉指紧握着拳,“来人,摆驾太医院!”

第六十七章:寒凉

当她迈入太医院的时候,却见到了一个不该看见的人。为首的医官见怀仪来到,便急匆匆地跪倒行礼。少女没有理会那千篇一律的礼节,径直走向那盲眼女人。“是你?”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似是随意地披了件深色的衫子,身后跟着个打点杂务的老嬷嬷,三指按住一名军士的寸腕,忖了片刻,取了一支羊毫,开上几味药材。“是我,有什么不妥?”

“林太妃不在冷泉轩好好呆着,跑出来还想祸害人世?”怀仪冷声质问,没有丝毫母女之间的柔情,她甩过袖摆,纤指搭上伤员的寸口,“离梦散?”见那伤者面色趋于潮红,额部亦渗出密密的汗,双唇微颤着发青,再配以那熟悉不过的奇异脉象,怀仪却是再也熟悉不过,“南宫十三毒?”凤眸直逼一旁的林君妍,女人没有接过怀仪的话题,只是默默地诊脉,“这宫中怎么会有南宫十三毒?!”身后的医官递上一枚金针,少女拿过细瞧却是一惊,“是……”

那金针针尖用极其精细的雕工刻上的“南宫”二字,这象征家族身份的利器。怀仪不可置信地看了林君妍一眼,女人的淡定倒是让少女认定她是知情人,差退了身旁的医官,将那十二名伤者送至别处,怀仪伸手覆上林君妍的手背,“母妃还真是能瞒。”掌风灭了一旁熏着的药香炉子,弥散的麝香气息混杂这药材的碎屑,“同是南宫人,母妃若是独吞这秘密,未免太小气了些……”

“以你的脑袋,当真什么都猜不出来?”女人冷冷一笑,“那根金针,不是替哀家把该说的都说了么?”果然是那个孩子,林君妍内心一叹,他终究还是会走的,会将南宫珍蛊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怀仪勾了勾唇角,轻蔑地瞥了对方一眼,“看来果真如此,朕还在想,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厉害的郎中,解得了‘离梦散’的毒——看来真是词昊那小子命大,遇上了南宫后人。”想来定是公子谨离用‘回梦散’解了那‘离梦散’的毒,怀仪眉心一锁,“如今朕坐上这龙尊之位,也算对得起南宫家列祖列宗,至于母妃,不该为朕高兴么?”显而易见的戏谑口吻,她将金针搁置一边,捻了一撮研碎的麝香,揉搓起来。

“是啊,”林君妍浅笑道,被刺瞎的双眼结了翳,眼睑几处因毒性散发而化脓红肿,看起来倒是有着冷宫后妃的落魄样子,但开口依旧傲气凌人,“没看出皇上的野心,那是哀家的不是了——想我南宫有今日,倒也扬眉吐气的很,”多日不作修正的指甲显得稍长,她伸手握住扶撑自己的老嬷嬷,“陛下日理万机,这会儿怕是刚下早朝,哀家便不作打搅了。”

“母妃慢走,”见林君妍缓缓起身向外走去,怀仪神色一凛,“朕希望母妃日后好生修养,这冷泉轩景致甚雅,赏心悦目的很呢……”她似是嘲讽,见得林君妍兀的一顿,盲眼的女人颤了颤唇,一言不发地跨出门槛。

“你可别乱说!”醴泉宫后院,若风急急地捂住男人的嘴,“这话虽有听说,但终是宫中之人随口杜撰的,要是给怀仪知道了,你我都不想要脑袋了?”

“若风姑娘一口一个‘脑袋’,倒是把在下当作害你的人了?”男人轻笑,“大戌百姓视‘南宫’二字如同瘟流,对这蛊毒世家更是恨之入骨,就依着这两条,若风认为慕斐帝会给多少赏赐?”男人的下唇甚是谄媚地一撇,“不过若风可要将我们的方贵君伺候好了,到时候这天下一变,这等美人,自然要献于慕斐帝换些地皮的——也算是为郭妃娘娘出口气。”

“得了吧,”若风侧身靠于假山上,“虽说这大戌历史上有五位南宫皇后,不过那些贱人们还真是万蛊入身,一个娃都没生出来,还把那些短命皇帝给克死了,到后来不还是别的妃嫔给传宗接代,”她似是感慨地长叹一声,“既然百姓那么憎恨南宫蛊毒,为什么还要娶南宫家的女人当皇后呢?”

男人摇了摇头,“最早是为了南宫珍蛊吧,但是南宫家的蛊毒之术一直传男不传女,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不过相较起来,倒是民间那些野史传的有些意思——但这些可不是我们要重视的,”他睨了若风一眼,又环顾四周,见这醴泉宫中人烟稀少,“不管如何,你记上就好,这怀仪靠的是后宫爬上那皇帝位子,我们就让她从后宫这一块摔得半死。”

“这其中之事,我比你有分寸的多,”这回轮上若风向对方投去鄙夷的神色,“原本想那谨文君是个用毒高手,却不料给你猜中——人家还真是对得起‘南宫’这个姓,但我倒是没有想到,那百毒金枝同千蛊传人本是同根生呢。”少女轻笑地掏出一小包粉末,似是炫耀地在男人面前晃了晃,“那日你给我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能让谨文君直接把越白散的解药给了我?”

“这个你不必担心,”男人似是胸有成竹,“待到时机成熟,若风自然会知道。”

夏末的黄昏退了葱茏,不若盛夏那般焦燥,却也多了几丝凉风,挨着莲湖的醴泉宫后院显得有些湿潮。下人们收了些晒干的莲子,洗净后摆到方锦跟前。长指抚过石桌边缘,那特有纹理粗糙蹭过指肚,提起茶壶,温润一盏莲子凉茶,丝毫的寒凉在这渐进入秋的天气悄无声息地侵入肌肤腠理。男人端起茶碗,欲饮却罢,“怎么了?”

身后的少年将双手覆上自己的发,那一片乌黑的瀑布不见银丝,被那一支白玉簪子恰到好处地挽好。男人伸手抓住那在自己脑后“鬼鬼祟祟”的素荑,“躲什么?”见词昊企图将手抽离,方锦却是一声轻笑。绕到男人面前的少年寻得石凳坐了下来,半面红颊淹没在夕阳的晕染之中。“锦娘怎么不泡茶了?”瞥见男人只是冲泡了几颗莲子,词昊似是调侃。

“偷懒了。”他莞尔,便也是给少年留了一盏。

词昊接过茶碗,“听说司书公子已经到大慕了,”少年抿了一口茶水,顿了片刻,“慕斐帝册封了三品御纾,答应退兵——虽说比待不了这儿的贵君,但也靠得这一次远行。”

“呵,”喉口发出一个短促的残音,方锦却挂不住脸上的笑颜,远处的落日依偎着那模糊不堪的地平线,沉缓而怅然地没入地下,那殷红的余晖如同记忆中那个略显羞赧的年轻自己,沦陷在洛阳最繁华的楼宇之中无法自拔,所有的过去像是一卷竹简,连接的棉线被时光的剪子剪断,而那一片一片就这样那样地散落一地。“词昊,”他从未如此正色着喊他的名字,残夕染得那桃红素颜微红,“如果有一天,大戌不在了,我们又将何去何从?”

少年只觉方锦的目光失了焦点,虹膜之上攒动着一丝难得一见的迷茫。词昊不知道十八岁的方锦是何模样,他的眼神之中会不会有惘然。少年搁下茶碗,老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他看着方锦的双眸,似乎是猜测:“锦娘,你怀念过去么?”

男人苦笑了一声,却没有作出正面回应,纤长的指尖滑过少年的指节,那一段一段的起伏,像极了那夏末竹林偏向苍老的结节。“怀念了又能怎样?”他兀的抬头,却显露一丝甜腻的笑,“过去的怎么回得来,离开的人,又有几个记得回来呢?”

“锦娘在害怕么?”

“你认为我害怕什么?”

“原本,”词昊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似是怅然,“原本我以为你不会有什么害怕的事情,但如今看来,锦娘也是有所畏惧的。”他明澄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方锦,“锦娘害怕孤独。”

男人嘴角一扬,修剪整齐的指甲敲击茶碗碗沿而发出清脆的声响,“是么?”有些自嘲地笑开了,他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喉,“自小,在下便不是个喜好读书考举的事情,家父家母与家兄却都希望在下混个一官半职——”想到最初离家前往洛阳的缘由,方锦却是无奈地笑了笑,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当年赌气地一走,却成了永别。“十年前疫气满城,前些日子大慕攻破盐城——似乎当年那座生活了十七年的城镇,能同记忆中对上序列的只剩一座空宅罢了。”

他总以为可以寻出几月的时间行个休憩,回一趟盐城,却不料老天注定不给自己这个机会;正如他倔强地抿着唇,对词晖湘最后的要求听而不闻,信誓旦旦地妄想今后总有一天可以亲口说一声“爱”——沉淀了二十年的相思换来的不过是一场空想,再见那锦袍之上的翡翠,方锦只得苦笑着接过。

“那词昊又为什么认为在下害怕孤独?”回归了以往的温煦口吻,他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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