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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下——by陈绍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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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不可复生。”少年笑了一声,喃喃而语。

伸手捋上衣袖,奇鸠饮入体何其快,寸脉发黑,蜿蜒在尺桡之间,南宫珍蛊二十二天,“不知道当初是怎么过来的。”他自嘲地放下袖子,从那时的“齐难换命散”到今朝的“奇鸠饮”,清泪难耐,他不过是想做一个普通人,有血有肉,可爱可恨的普通人——然而命运就是那么忐忑地和自己开着玩笑。

还是想拿我当筹码么?而或是,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生死?

我不求有人爱我,只求这世上可以有人让我爱,难不成木槿的爱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人人厌之,人人弃之?

哀莫大于心死,痛哪堪比孤遗。

少年微叹一声,合目,旧事潮汐涨落。

凌霄老去,紫珠经冬不落;

是花开遍深浅野,为浪淘尽爱恨仇;

把酒一踏千万路,谁怜吾情,谁叹吾忧?

再观一面蹉跎时,求不得两相守。

——这皇城,真是少见的安静啊。

他直起身体,轻笑着挪向自己的咽喉。

“木槿!”

被刺穿喉口的感觉,那么刺激,那么真实。

木槿几乎能感受到颈部动脉的破裂,随即是那血液迸发的声音,滚烫的液体顺着掌纹一路向下,打湿了枕巾。他垂下手,发簪上的珍珠浴血圆润,红得耀眼。少年无力地倚靠着床栏,连串的血珠滚落开来,溅洒一地。薄唇微微一抖,终是拉开一道发黑的弧线。言默顾不得手中的药盏,将那紫砂碗兀的一丢,冲上前去——

“木槿!”

她看见那致命的脖颈之处一道血红的裂口,木槿就这样歪着脑袋浅笑着望着自己。珠帘般的泪水混着鲜血倾下,他伸手想够到言默的脸颊却被少女抢先抓住,“姐……”

“你这是干什么!”言默连忙扶住木槿,似是双眸一疼,泪腺兀的充盈,“来人,传太医,传太医!”她扯开嗓门喊了出来,原本安静的寝宫亮起千盏红烛,顿时灯火通明。忙着传讯的太监宫女穿梭在回廊之间。她抱紧少年,用手紧紧捂住那流血不止的伤口,然而那温暖的液体依旧从自己指尖缝隙之中漫出,她用力从衣袖上扯下一片布条,“木槿,木槿,别睡过去,看着我!”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他笑意浓烈,失血过多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映现出言默惊慌失措的表情,“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么?”

——三皇子。

——三皇子,不吃早膳的话,林妃娘娘可会担心哦!

——三皇子,言默公主早上来吩咐过了,让李儿好生监督着你,来,先把书背了……

——三皇子,喝药吧,不然陛下可要心疼了。

——三皇子……

你可曾知道,不能与你相守,是木槿今生最难以遏止的痛。

怀仪和方锦几乎是同时撞开了里屋的门,眼前的一幕说是不吃惊怎么可能。少女眼疾手快,三枚金针同时飞出,避过搂着木槿的言默,直直打入三道止血穴位,“怎么回事?”余光睨见木槿手中那一支血红色的发簪——这一刺,引着浑身血液流动加速,奇鸠饮原本被固定在寸口的毒液迅速流遍全身,少年的双颊愈发青紫起来,“疯子!你真想死么!”

少女几乎咆哮起来,大步向前,她拽起木槿的腕子,双指向寸口一搭,怀仪不由一颤:“你到底在做什么!”

凤眸怒视,她甚至无法揣测出少年笑容的含义,“亏朕费尽心思配出越白散来为你解毒,你倒是真不想活!”迅速地取来一旁的棉纱,麻利地上前将少年伤口捆扎好。“还有多少时间能将越白散煎好?”

“约莫一个时辰。”一旁的宫女低头应道。

“别浪费时间了,”木槿忽的抬眼望着怀仪,似乎从小他都没有如此仔细地打量过自己的皇姐,那稍显陌生的精致五官此刻如此清晰地展现在自己眼前。“是我自己选择的。”

脖颈处流淌的血液渐渐泛黑,最后成了完完全全的深黑色,少年吃痛地咬了咬下唇,“木槿花,朝开幕落,命到劫数,却也尽头。”漆黑的眸瞳之中泛出一丝微光,他伸手握紧言默,“若死后有知,我便可逆流而上寻得李儿,”少年笑靥依旧,吐出来的气却没了收回去的劲,“若死后无知,木槿也不再痛苦……姐,看来死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他怕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如此纯粹地称呼言默,只觉得那一声“姐”好沉好沉。

总有些事,来得太过突然。怀仪怔怔地看着木槿沉下去的手,笑意未退的眉睫渐渐收合,她都来不及拔去那些金针,他就这样失了呼吸,静了声息。

第七十一章:暴乱(上)

——三皇子,你到底是有多傻,值得用命来赌我们的感情。

木槿的葬礼算不上豪华,作为皇室血统,这般仪式倒也是简单了。余阳哲作为丞相兼任了司仪一职,男人用阴阳怪气的语调简单地宣念了悼词。

入棺,送入大戌皇陵,立碑,刻完最后一句赞词。

默立于醴泉宫后院,方锦敛着表情,淡看那小湖之中鱼水欢腾。

“靖亲王已经安生了……”身后的少年忽的开了口,寂静的空气泛起一道涟漪,微颤的声线可以听出隐忍的酸痛。词昊上前一步拉住了男人的袖角,他忽的想起自己当初在湮华殿见着的那副字画,落款单字为“槿”——想那时,那行草行云流水,洒脱不羁,倒也是挣脱束缚之人的真情流露——和前夜,那最后一记笑容是多么相似。

想来,木槿是解脱了吧?

“别多想。”他将手探入男人的掌心,摸索着那熟悉的温热,也是这双手,在那不见天日的囚笼日子中,抚过自己的五官,吞吐着最真实的亲热气息。词昊见对方没有反应,便轻轻地拉了拉男人的手指,“方锦?”

方锦反手抓住了少年的素荑,像是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住,他双眉微收,片刻,换做一面浅浅的笑:“让你见笑了。”

词昊没有说话,将脑袋枕上男人的脊背。

这一靠,倒是让这个宠辱不惊的男人傻愣了一秒,但凡对这少年做些什么,都没少耗费他的心思,除非有着足够的铺垫,不然怎么可能得到一个主动的拥抱?他笑笑,覆上那人圈上自己胸前的手背。

人的一生总是有那么几年活得荒唐不已,说不清缘由的别扭事实,无论是赤裸裸的伤痛还是丧尽天良的温逸。坐镇湮华殿的二十年,他的目光撕破了太多伪装的面容,那些求欢的人们,时而欢笑时而愤慨,徜徉在自己意淫的小世界之中,做一方小土地的神明。当自己第一次习惯身边的人黏腻地喊上一声“锦娘”,到这个可笑的称呼传遍整个洛阳,他容颜未衰,却抓不住心老的线头,任那一卷愁丝滚落散乱。

上天对自己总算不薄,不愁吃穿,不慕名利,倒也乐得自在。方锦握住了词昊的手,将少年引到跟前,“那天你说,无论这座皇城的姓氏如何改写,你依旧是词昊,不会改变。”

少年点了点头,“是。”

男人似是舒心地长叹了一声,将词昊轻轻搂住,“但愿这是真的。”

扬起的剪子将那素白的花朵戳地残破不堪,落在一卷丝绸面上。若风缓步上前拾起那一朵被剪子璀璨的栀子,低头一瞧却见那藏于花萼之中的暗器早被急速的剪子一分为二。少女不急不缓地笑了笑:“没想到宋将军废了两条腿,还能有这般工夫。”

将殉身的花朵随手一丢,少女唇角一勾,“当初派你监视言默,没想到你倒是和她厮磨出感情来了;想来你和那姓李的小子一样,都失了魂——宋翊鸢,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宋翊鸢轻笑道:“你无非想说,我与李儿都是郭妃娘娘手下的人——”扬手抽过玲珑剑,架招在胸口,“的确,当年三妃争宠,我是郭妃娘娘安插在二公主身边的奸细,翊鸢自认清楚这一点。”她目光凛冽,似是轻蔑地瞥了若风一眼,“想来最不受宠的郭妃娘娘竟然有如此强大的死士队伍,”玲珑暗华灼灼,嗜血的利器似乎闻到了厮杀的气息,不安分地悸动起来,“若是家父受恩于郭妃娘娘,理应以命相报,那翊鸢又是哪辈子欠了娘娘?”

“住口,”若风厉声喝道,“你倒是胆子不小。宋翊鸢,我劝你想清楚,若没有郭妃娘娘,你哪来这一身绝世工夫?”

“二公主早就看出翊鸢工夫不属中原流派,”她抚过玲珑剑刃,倒是释然地笑了,“若风姑娘是想说,在下应为大慕效命,而不是在大戌后宫浪费时间吧!”

“既然知道,翊鸢可不要不识好歹。”

“想来,靖亲王之死与你是脱不了干系了,”宋翊鸢眸光闪烁,下肢僵硬的肌肉虽说恢复了行走能力,但自然不可与当年相比——想来不仅仅是木槿的死,自己武功被废,半路袭击回程的言默,都与你脱不了干系吧。“在下曾听若风姑娘跟马大人哭诉,说是中了越白散的毒;在下也曾听说,靖亲王中了奇鸠饮——这还不够说明什么么?”

“呵,你倒是知道了很多,”若风挑眉睥睨,“不过,照现在的样子,若风可真得感谢感谢司药公子惦念我这条歹命——啊,不过也要感谢李儿,早些我还错怪这孩子了呢,没想到靖亲王倒也肯因他而死。”少女狡黠地眨了眨双眼,饶有兴趣地看着举剑而立的宋翊鸢。“我替郭妃娘娘在天之灵感谢宋李公子。”

“李儿……”宋翊鸢咬了咬下唇,一直隐瞒着言默,那与木槿形影不离的李儿便是宋家么子宋李,作为郭妃的死士,宋翊鸢女儿家却练得一身武功,杀人如麻;宋李堂堂男儿却是教唆成娈童,魅惑皇子。“慕斐帝怎么说。”

若风见对方松了握剑的手,颇为得意地笑了起来,“娘娘是给林君妍这女人毒死在冷宫的,自然不能放过那贱人;至于慕锦然公主,翊鸢是聪明人……”

宋翊鸢点了点头,也只有郭妃的死士才能知道的秘密——关于那慕白巾公主的传说,哪里像是大戌民间口耳相传的美好!戌文帝贪求慕白巾的美色,仗着国盛对出游在外的少女实施暴占,并将慕白巾囚于盐城,“准确的来说,郭妃娘娘可是公主的长女呢。”若风耸肩,“当时的大慕不过是个小国,兵力人口都不及大戌三分之一……”

生下的第一个女儿,在仓皇中被救出,送回大慕皇城,为此戌文帝大怒,不仅对慕白巾施以暴行,并且在少女第二次怀孕之后严加看管。

但,世上并没有什么事物能够扼杀求生者的欲望——“你的意思是,如今陛下怀疑方锦是慕锦然公主的第二个孩子?”宋翊鸢略有疑惑地望了若风一眼。

“是。你也知道,郭妃娘娘……”

“我知道,”玲珑剑光被少女侧过的身子挡住,宋翊鸢明了般点头,“郭妃娘娘是大慕后代——现在想来,比起我们这种死士,还是郭妃娘娘本人更加……悲哀啊……”

话音未泯,玲珑出击,那剑气直逼对方,未曾包含一丝踌躇。若风不由一惊,想来这玲珑剑跟随宋翊鸢十来年,早已和主人呼吸并齐。躲闪不及,被那利刃寒光所伤,一串血珠直直地从上臂滚落。

“你疯了!”若风一个后腾,躲开一剑犀利,她皱眉,“宋翊鸢,你反了?”

“翊鸢早就反了,”执剑之人却是笑了,“从那一回言默回程之路,玲珑剑一路嗜血,血肉横飞开始,翊鸢就不再是当年那个宋翊鸢了!”她昂首,剑刃一闪,劈开一枚暗器,“再者,当初断我手足筋脉者,那本来就是南境小国见不得人的卑劣工夫,若风要翊鸢修得大慕武林奇术,又怎会在这种事情上疏忽了!”

若风指藏五行,冷笑一声:“倒是看看你怎么整!”

第七十二章:暴乱(中)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怀仪不住地踉跄一步,堂下之人从未见其如此失魂。她喟然一叹,最是愤恨难耐,终是一掌击落在桌案之上。片刻静寂,怀仪敛了愠容,合目静思几秒,她薄唇一紧,“朕不能看着大戌倾塌。”

马贤双手一恭,“陛下励精图治,定能反败为胜。”

“这倒是能用句‘烽火连天’来言说了。”怀仪戏谑地自嘲了一句,眉弓紧绷,如同那双鬓不合时宜窜出的两丝白发,想来上古天真论说那女子三七正值肾精鼎盛,看却少女却是阴阳并需,那泛青的双颊似有病态——怀仪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她太累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奔波——“分拨三十万军士支援洛阳,下令三军誓死守城。”

洛阳,大戌第一商业中心。

洛阳亡,意味着经济支柱的垮塌,大戌十三朝建立的繁荣盛景毁于一旦,最终归于荒芜。她不要看见那山河满目疮痍,更不要看到兵败破城的那一天,“除非三十万全军覆没,不然,不准退后一步。”

“臣领旨!”怀仪啊怀仪,沉浸在梦中的你,却不知道皇城兵库早已空虚殆尽,南境七城连败,死伤无数——当然,没死成的兵卒,自然轮不到你来支配了。

宋李站在那碑林之前,大戌世代皇室均埋葬于此,包括……戌景后的靖亲王。

伸手覆上那冰凉的大理石,砭骨的寒冷如同金针穿心,直接引发左胸的阵阵痉挛。宋李倒是希望自己就此抽搐而死,踏碎一地枯叶,少年转身:“你怎么来了。”

“呵,对我们这群同僚,你倒是一贯的冷漠。”若风冷冷地顶了回去,少女衣衫之上溅着斑斑血迹,“木槿那臭小子,死到临头还在念叨他的‘李儿’,说什么死了之后就可以与你相见,我倒是想看看他一个人怎么过的黄泉。”

不合时宜的嘲讽招惹了少年杀气凝重的目光,宋李压了压火气,稳着声音问道:“看来你给玲珑剑伤得不轻。”

“哈,你倒是有良心,还关心其我来了!”若风调侃般地笑开了,这一笑倒是引的腰腹之处的伤口撕裂,痛觉冲上天门,少女把持不住竟跌倒在地,“你……怎么不问问我把你姐姐怎么样了?”

宋李面无涟漪:“杀了。”少年背过身去,微颤的双唇拼命地掩饰着哀痛——从他成为郭妃爪牙那一刻开始,伪装着友善的模样去讨好木槿,甚至迎合皇嗣的喜好去涉足龙阳之事,当五岁的自己从窗户外看见宋翊鸢因练功偷懒而被人吊起来鞭笞,宋李便明晓了作为死士的悲哀。

你不再是宋翊鸢的弟弟,你只是宋李;

宋翊鸢是悲是喜,是生是死,从此都与你无关。

天地阴阳纵横,五行颠倒,都只效忠于自己的主子,以宋李的身份,以宋李的性命去履行主子的要求。“六亲不认不是若风教我的么?”他扬唇一笑,在那桃花少年面容之下隐藏的却是不为人知的丑恶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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