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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下——by陈绍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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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人,没想到你还真是聪明。”嘴上夸着他的智慧,下手,却是毫不留情的笞打。

言默将一打折子叠好,“这繁琐的事情还真是多。”她受着惊吓,体虚的很,却仍要替怀仪将这日常事项打理下去,但自己本是公主出身,不问政事,哪里晓得这治国之道——如今也只有把方锦拖上装个样子。“先向朝野上瞒上几天,就说陛下抱恙,不上朝。”诚然,就是自己也知道这样胡诌的话挨不了几天——大慕定会以怀仪为威胁狮子大开口。

方锦将阅好的奏折搁到一边,为言默沏上一壶安神茶。

“词昊还是没有消息……”少女有些不忍地说出口,微阖的双目窥视着男人不苟言笑的表情。记忆中的锦娘,就算是大难临头也不免挂上一丝微笑,不论是何般情愫;可现在,他的的确确将笑意收敛干净,苍白的双颊笼着说不清的雾霾。

“我知道。”

双眸之中漾着一丝浅华,他还是那样隐忍的男子,若不到了触碰极限的程度,哪里见得到惊起波澜的表情。言默动了动唇,终是想不好什么安慰的句子说出口——也许在这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你要用怎样的句子去描述他与他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在这样的感情面前,有多少人敦促词穷,信誓旦旦地去书写这爱恨情仇,到头来还不是自己乱了自己的思绪!就如你要用怎样的语言去描述那立于落英之中的年华遗子——言默似乎有一种错觉,自己跟前的男人,还是那个二十年前巧笑倩兮的少年方锦,她不曾涉足他的过往,却能摸索到两分眉目。

他容颜未变,他心府已老。

“他……会没事的。”思忖再三,还是这般无力的说出了口。秋意惊谢,十月肃杀,这夏末暴乱,将这浮夸的国家一举击垮——她垂首,这国破家亡,天下大乱,终是要赔上千千万万的身家性命。

她贵为王族,死亡这般逼近,知道心痛、知道恐慌。那千秋百代以来,无辜的黎民百姓呢?朝野暴动,南北分分合合,铁蹄踏碎血亲的头颅,他们却是连哭泣的勇气都在那乱世尘荒中践踏殆尽。那为奠定基业死去的百千灵魂,谁不知疼,谁不知惜,谁不想同几代安度晚年,谁不曾青梅竹马魂牵梦萦?然而他们的牺牲却是这般卑微,这般不值。

战火窜上洛阳城头,大戌景后被抓的事实如同沾染火星的导火索,噌得燃着——洛阳告急,皇城却是手忙脚乱,群龙无首。

驳回的奏折掉落在地,大戌玉印如同虚设,她伸手覆上那重新装回的红玉,万事唏嘘。

逼近十一月的天气,骤寒侵袭,不知何时却见那窗沿上一枝冬梅早早地含上了花苞,迫不及待地出现在枝头。方锦浅然一笑,关于词昊死生之事成了这后宫暗自讨论的热点话题,不过自然不会有人窜到方贵君面前大谈词德君生死。男人端看那早生的白梅花苞,“这雪还未落,你早早地等着,不闲寂寞?”

“让方贵君独守空闺,可是一大寂寞?”

是他!

兀的回首,却见一名宫女急急地拦着那人,“贵君,这位公子不等禀报便……”

方锦朝那宫女一个手势,那少女便闭嘴乖乖退了下去。再看面前之人,一季不见,却是憔悴成这般地步——浅薄的衫子,松散的发髻,他似是从未见过这般不修边幅的他。端详那熟悉的眉目,却尽是斑驳苦涩,统统收敛在那黯淡的眸子之中——他,定是经历了非同一般的折磨……

方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怎么来了?”

唐也笑轻笑着摇了摇头,“给你送个东西来,我就走了。”

走?走去哪儿?方锦双眉一拧,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坎,然而自己却是无端一阵惊惶,只觉告诉自己,这一幕,将会成为自己与他的诀别,而或,不止是他……他不敢再想下去,心口兀的空了一块,血脉冰凉。仰首回之以笑:“不知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劳烦……公子也笑千里迢迢赶到大戌皇城?”

一时间竟慌了神,不知如何称呼对方才好——自然不能再叫当日的“唐贵君”,亦无心去循规蹈矩地称他“唐御纾”,或许是出于一丝留恋,或许是担心再无别日可见,他最终称他一句“公子也笑”……

——“素闻公子也笑好谋略,在下可有一事请教。”思绪飘回十八岁那个夜晚,他踏入一屋墨香,慕名一见那聪慧过人的司书公子唐也笑。还曾记得他闲憩下来,与自己谈及那十来年的悲苦童年,“只知姓唐,不知名,不知字——那日晖湘大人说在下回眸一笑亦倾众,便取名唐也笑。”

二十年过去了,他可以说是唯一见证了湮华殿至始至终的男人。

一只上好的酸枝木盒子被递到方锦面前。

“这是?”

“你自知。”

“若我不知?”

“便是你知故作不知。”唐也笑收起笑容,郑重地将盒子向前推了一寸。

方锦不可遏止地浑身一颤,膝骨一软,不得已撑住身体一掌击在桌案之上。

你一定是费了很大心思,才将这木盒拿到手的吧。男人唇角轻扬,却无非欢笑悲酸,指节发白,喉结却是不规律地一哽,窗外那早生的花苞不知为何偏头一折,夭折在秋末。方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触碰到酸枝木盒,覆上薄漆的表面光滑的很,映着深红的颜色却是能见着木材的纹理。“有多惨?”他忽的开口问道。

“你自知,”唐也笑依旧不作正面回答,“不然为何只剩着火焰灰烬。”

那般不堪入目,还是留于你自己想象吧。并非也笑不愿言说,只不过……

“公子也笑!”见到路过刑房的自己,少年忽的大声叫喊出来,回首看去,那人仿佛从血海打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不见一处完好的皮肤,只有那眼神——只有那眼神告诉自己,他就是当日词晖湘的儿子词昊。

唐也笑踱步上前,少年眸光一燃,当日被抓,被慕斐帝千百般蹂躏索取不算,那老贼还将他弃于那兵营之中,沦作慰安之用。身下的伤口朝朝暮暮,溃烂,结好,在溃烂,再结好。那淫靡的液体窜入身体,玷污里里外外每一寸肌肤。唐也笑一惊,伸手想去解开词昊腕子上的绳索,却发现那粗糙的麻神早已嵌入少年的皮肤,那寸口一道白痕——唐也笑几乎认为那是血肉之下的骨质。

“求公子一事……”少年似是拼上全身残余的所有力气,弥散的血腥让唐也笑相信词昊身上必定还有没有凝固的伤口,“我不想锦娘,看见我的尸首这般肮脏……”他们的爪牙,器官,所触碰的每一处,都让词昊厌恶至极。少年勉强一笑,抬起头颅,“我死了之后,把我火化好不好?”

让这所有污垢,在火焰的燃烧中毁灭,就算他们碰过我的皮肤,我的肉,那么留存下来的骨骼,依旧清清白白!

“啪!”一只青花瓷盏被男人用力砸上墙面。

“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也笑说道,“至少这一盒,留得清清白白。”

——“你不会死的,”唐也笑似是坚定地对少年这般说,“他一定回来救你。”

——“不要和我开玩笑,”词昊摇了摇头,“我是认真的……”

——唐也笑眉心一紧:“你就那么不相信他?”

——少年莞尔,“让他,就此,忘了我吧……”

忘了你,忘了你,哪能那么容易?!

碎了一地瓷器,茶水飞溅,那半开的茶炉翻上手背,柔荑红肿一片却依旧不敌那血红了的双眼;瞥眼木盒,他却是无言泪噎!

“锦娘,”唐也笑忽的上前握住了方锦被烫伤的手,“保重。”

他怕是从未有如此泪流如河,从未有如此失态。然而泪腺像是失了闸门控制,喷涌不绝,他几乎可以听见少年悲痛欲绝地呐喊,一声又一声,少年绝望无奈地疼痛,一记又一记。烈火焚身,那最爱的人,如今化作一捻粉尘,安存于自己身旁。

“锦娘,你爱我么?”

我爱,我当然爱你,但是为何老天这般薄情,不肯让这词从在下这张贱嘴中说出?!

暮沉之时,言默急匆匆地踏入醴泉宫:慕斐帝拿公子也笑之首级祭军旗于洛阳城头。

男人似是哑了聋了一般无动于衷,良久,那最后一盏瓷杯落于地面。

“所有陶瓷的命运最终都无非只有一个。”记忆中的笑靥若花。

——破碎。花谢。

第七十六章:昔年

再次入冬,方锦屈指,想来也是在这后宫蜗居的第四年。白梅映雪,窗外偶尔飘来两声年轻宫女的欢笑,不过一两句便敛了嗓门,怕是担心这放肆的欢愉给主子听见叫去受罚。自若风咎由自取丧了性命,方锦也无心再派个婢子来侍候自己——想来最希求陪伴自己的人早已不在这人世,他不由自嘲起自己犯贱。

那人,如同这窗外白雪一般,清清白白。

“贵君,早膳先给您上了,奴婢生怕这春卷搁冷了差了味儿。”取代若风位子的小宫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倒也明晓自己主子在这后宫里的地位,凡事也多上上心眼,害怕自己有所怠慢,更何况如今大戌群龙无首,戌景后危在旦夕。好在词昊之事风浪殆尽之后方锦又回到从前那个凡事温文尔雅的形象,倒也没有让周遭的下人们犯难。

他微微颔首,“放了之后就下去吧。”瞥了一眼那冒腾热气的早点,方锦却没有一点胃口去享受那精致的美食。再见窗外,银丝万缕,轻扬而下,他嘴角溢出一丝苍凉的笑意,这一回,竟然又是如此可悲的结局。

且不谈怀仪被人劫走,洛阳城破,单是那生命中挚爱过的两个男人,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成了回不来的曾经——无论是二十年前的露水霞红,还是今朝的一生一世,所有的誓言都在人灰飞烟灭之时成了空话——记忆中那次转身错过让自己痛了整整二十年,然而这一次,他攥着沈笙递上来的信,却忘了怎么流泪。那一刻,天崩地裂。

“若我想抱你,要怎么到达……”他支开了照顾琐事的下人们,随意披上一件长袍,推了门踏上一层厚厚的积雪——他不禁想起当时他踩着风雪去找吃味的词昊,那落在衣襟上冰凉的雪花。

但此刻的自己,却实实在在地失了冷热知觉,那雪片飘旋而落,最后将至自己泛红的掌心。他哑然地笑了,却觉不出这其中的寒凉。词昊离开之后方锦几乎是大病了一场,连自己都无法言说这其中为的到底是什么——他甚至天真地安慰着自己,出生烟花之地的男人,有哪一个是像自己这样装模作样的呢!

从词晖湘开始,然后是杨慕云,接着是木槿,然而宋翊鸢那濒死的笑容还未从脑海中散去,宋李同若风尸骨未寒,那原本认定会与自己厮守一生的人儿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就连相伴二十载的公子也笑——这黄泉路上,几乎可以重现这人世的一切了!方锦抿了抿唇,他想起自己夜半无端惊醒,回忆不起做梦的内容,却发觉自己眼眶湿润,甚至有时还湿了颈下枕,似是嘲笑自己的脆弱。

当一切从始到终,他竟然发现自己的一生是如此荒谬——犹记得十八岁的方锦,愤愤地面对词晖湘的羞辱,几近咆哮地阐明自己并非欢人的立场,殊不知从他踏入湮华殿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这般汹涌滔滔的后半生世。

同词晖湘在一起的日子,他从反感到委屈再到顺从最后到无可救药的爱上,往事的枝末细节几乎遗忘,只是那最后一夜的缠绵悱恻依旧记忆犹新。那一年年的烟花大会,那一年年的茶香袅袅,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哪位客人在酒醉之后盛赞自己貌若天仙,从此一声“锦娘”响彻天下,那烟花大会上高立序源阁掩面轻笑的男子成了全洛阳欢人心中无法割舍的惊鸿一面;他忽的想起上官云河为自己缝制的绛紫锦袍,凝固了昙花一现的绝美景色,几乎是那个年代唯一留存下来的回忆。

心头无端地一颤,发间的簪子滑落在地,那早年词昊带给自己的信物翡翠被镶嵌在这根白玉簪子上。那发饰掉落下来,磕在一层大理石台阶之上,细长的玉石裂成两截,歪在一层薄薄的雪上。

“玉碎跌,叹可怜,谁人细听雪呜咽。”

他轻声哼起初入湮华殿听来的曲目,那一年的灯红酒绿,似是心口一块糜烂的疮疤,经不住这寒冬腊月的风雪,血淋淋地溃烂开来。

“破晓前,岁月邪,随君看破人世烟。”

语毕泪落,懒得理会花了双颊的泪水,方锦俯身,将那破碎的簪子拾起,团入掌心,那翡翠凉透心骨。

那时词昊拿着这枚信物迈入湮华殿,他惊艳于自己三十八岁的年纪,却是十八容颜魅惑众生;他与他心心相惜,十指并扣,在那地低潮湿的牢狱之中患难生情;词昊自是受不了自己偏向野蛮的索取,每每揣摩他那紧皱的双眉,在那红烛映照之下如同浑然天成的催情药剂,让方锦无法掌握自己心口的情绪;但这世上总有事情让自己措手不及,犹如当年词晖湘一去不复返,待他疾奔到词昊身边之时,却已经是天人永隔。

他扶着栏杆急咳了几声,寒气入侵惹得自己气血弱虚,偶尔路过的两丝寒风刺得方锦浑身关节生疼,他垂首猛烈一呛,素白的袍子上开出两朵鲜红的冬梅。方锦轻笑,若是自己就这样去了也是件好事——他不知道人死后是否会有知觉,上天还是入地,但至少让自己免于这相思之苦。

“你怎么还在这里?”迎面而来的男子搁却了手中的玉箫,轻轻地拍了拍咳喘人的后背,“为什么就穿这么点衣服?”沈笙摸索了一下方锦的袖子,单薄的一层使得他不禁皱眉担心这男人的身体——据听那些太医的诊断,想也是词昊的离开使得男人挨受七情内伤,五脏六腑均受损于情志——“节哀。”

“别人可以不懂我,”方锦苦笑地抽噎了一声,额前的刘海散到眼前,“但是你能不懂么?”

——你是亲眼见着这两个姓词的混蛋抛弃我的啊。

——如果这辈子可以重来,我宁可不是那个传说中被妖神化的绝色男子,我宁可不是那容颜不老的“锦娘”,繁花似锦,到头来,锦娘什么都没有……

——我也会难受,我也会痛苦,我在湮华殿笑了整整二十年,最后,连哭的时候都不忘笑着。

他泪眼朦胧地望着沈笙,遍体鳞伤。

“但是,”沈笙倒吸了一口气,这寒冷的气候使得自己不住地打了个颤,想要好生劝慰这个男人,但脱口而出的台词亦免不了俗,“人死不能复生。”

“但是为什么……”男人脸上的笑意愈加浓烈起来,像极了酩酊大醉之后那般无所畏惧的肆意笑容,“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太多太多的为什么,可这世上又有谁人能懂晓这些“为什么”的答案呢?

就像方锦为什么会爱上词晖湘,词晖湘为什么会爱上方锦;方锦为什么会爱上词昊,词昊又为什么会爱上方锦——这些是是非非对对错错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你若是去寻找男人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男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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