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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下——by陈绍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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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身而立,他依旧是那个风华绝代的方锦,天上人间,何人容颜堪似锦娘?

言默胡乱地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紧紧地握着沈笙转交给自己的玲珑剑,只觉那视线中的男子,淹没在血液迸溅与刀枪厮杀之中,身后那追杀的声音稀释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之中,她放下了窗帘,死死地捂住脸颊——她无法想象他马革裹尸的样子,亦无法想象他被人剜下首级的凄惨状况,这个男人赢得了她全身心的钦佩,不单单是他那无可匹敌的智慧,他那风华绝代的气质,他和词昊那扼腕叹息的爱情,似乎从她第一次迈入湮华殿,称他一声“锦娘”之时,她便认定了这男人的不一般。

皇城的姓氏终究被改写,二皇子契天血洗大戌帝都,企图夺回大戌江山,不料盟友大慕翻脸,收回兵权将之赐死金銮殿前;马贤原本欣喜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封地与爵位,却不曾想到等来的却是一柄利箭百步穿心;慕斐帝还未在怀仪的位子上坐得热乎,便在朝野之上暴毙身亡——大慕老头怕是到死都想不到,这龙椅扶手之上设立了机关,一根涂满了“惊梦”之毒的金针直直地插入背脊……

南宫十三毒,惊梦——天下戎马,江山谁人,不过都是空梦一场。

戌景后五年,大慕入侵,剜景后首级献祭军旗,赐死奸人马贤、逆党皇子契天;然慕帝斐暴毙朝堂,终为“南宫十三毒”之“惊梦”所害;至此天下大乱,诸国争锋。

愈一年,北国大梁平定中原,南野北匈虎视眈眈;然梁恒帝战死沙场,太子清晚十一岁生辰之日继位,改国号大齐,立年号玄泽,戌景后六年为玄泽元年,立绍郡为国都——世称齐凉帝。

言默呆呆地立于方家旧宅之前,这寒冬腊月的时节,家家户户都洋溢着过年的气氛。沈笙从外面回来,见言默独立门口,发梢挂连着雪片。“有消息么?”她搓了搓冻僵的双手问道。

“没有。”男人拉着言默进了里屋,弹了弹两人身上的雪花,“就连原先是大慕军队里的士兵都不知道下落,只说那会儿慕斐帝也急着要找到方锦的人,无奈夺城一战之后那人就没了踪影——你要知道,那大慕的老皇帝也不是个正经的人,八成那会儿是看上锦娘了——不过这事情怎么说,如今这天下倒都不是他们的了……”

老百姓永远不想参与那改朝换代的事情,若要是有的饭菜温饱,管他江山谁和谁。

“这么说,锦娘没有死?”她转首望向一边,是方锦最后抛给自己的那把剑,当初宋翊鸢留给自己的玲珑剑。可惜,除了那驾鹤西归的人儿,世上再没有人成为玲珑剑的主人,包括自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沈笙换了一身袍子,将那淋了雪水的外套挂了起来,在屋内生上些火,方锦当日交代的地点还真有一处容身之所,这方家旧宅虽说年岁久远,倒也避得了风雪。男人拿出一把当日偷带而出的古琴,指尖轻触琴弦,缓缓地弹奏起来。

“我还在想,他不会真去找词昊了吧……”言默炖上了清汤,却听得“嘣”得一声,那琴乐之声戛然而止。

“多年前,这弦也就是这般说断就断了啊。”沈笙抚着崩断的琴弦,喟叹道。“对于弹琴之人来说,断弦可不是什么好事。”当年他断弦而惶,不料还真让湮华殿遇上了血光之灾。

言默一把拿过沈笙的琴,将那断却的琴弦拽下,“说什么丧气话,明天去镇上重新买一根吧。”她将头转向窗外,天地银装素裹。“对了,我听说你在邻村收了个小徒弟。”

“那孩子是个孤儿,又哑了,长到十来岁,有位姓禤的老婆婆收养着,二胡拉得着实不错,”沈笙舀了一勺汤,“习乐之人互为知音吧。”

“堂堂司乐公子也要靠双‘手’谋生啦。”言默眨了眨眼睛,故意加重了“手”字,却惹来沈笙一个白眼,她有些俏皮地笑了笑,径自取了碗,舀了热汤喝了起来。

玄泽二年,齐凉帝励精图治,天下太平。

第七十九章:诀别

盐城。冬日肃杀。

抬头,周遭是这般简静苍凉。身下的褥子耐不住清寒,言默只得急急地起身——当日出逃时总以为自己会被溺死在这凡尘的荒芜之中,没想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不觉中便也习惯了粗茶淡饭的清贫。草草地挑了件厚实的棉袄加上,不由嘲笑自己被皇宫养出来的娇贵身子,想起昨日还见沈笙穿着单衣在屋外洗菜,没有半点畏寒的样子。

缓步走到门外,寒风迎面而来,男人正站在屋外晾晒着忆儿的衣衫——五年前沈笙带着言默逃到了盐城,依着方锦给的消息找到了这几间方家乡下的房子,虽说简陋,住着倒也宽敞。沈笙嘴上嫌言默骄纵,倒是将所有的杂活一并拢了下来。言默只好红着脸笑笑,“没想到公子笙如此能干。”

“哪能和你比,”沈笙轻笑着将言默搂住,从皇城出来便没有带多少衣物,这般天气更是将往日的金枝玉叶冻的不轻,躲在男人怀中依旧是瑟瑟发抖,“还冷?”怜惜地问道。

言默点了点头,“嗯。”

沈笙兀的叹了口气,将怀中人儿搂紧,温热的手掌覆上言默手背,“对不起,委屈你了,言默。”他轻声喊着她的名字,而不是硬生生古板的“言亲王”。言默亦伸手覆上沈笙的唇角,面对男人略显毛糙的下巴,言默调侃道:“真扎人!”

“嗯,那就好好地扎扎你吧。”男人轻笑,将带着胡渣的下巴噌住怀中人的额头。言默合了双眼,却直直地淌下了两行清泪——来到盐城的第一年,言默决定嫁给沈笙,尽管两人有着二十岁的年龄差距;第三年,他们有了个可爱的儿子,感叹往事千万唏嘘,两人便给小生命取名唤作“言忆”,随了沈笙的姓氏。言默站在门口,看着沈笙将衣杆架上干枯的树桠上,女子不禁浅笑——于宫廷的奢华凄迷相比,今日的言默宁可不要二公主的称号,不要“言亲王”的封地家财,沈笙在镇头接了几分教习音乐礼教的活,又带了个徒弟,虽说拿不到现钱,师徒两个兴起也会去别些富庶的村子卖卖艺——这般浅粗的生活,却给予自己更多的幸福和安心。

“怎么出来了?”觉着身后有些动静,男人回过身,见言默站在门口,急忙将外套扯下,快步上前给妻子披好。

言默浅笑:“没事,只是家里没有炭火了,打算去集市买一些回来,”伸手理了理沈笙没有穿好的衣领,“顺便将忆儿带回来,这孩子一清早就跑去集市上疯。”

“怪不得人家都说慈父严母,”沈笙也笑道,“小孩子爱玩就让他玩去吧,有时候不要管的太死。”

“是是是,”言默狠狠地戳了沈笙一下,男人佯装吃痛地叫了一声,“好啦,我得出门了,你呢,就乖乖地把衣服洗好,被子晒好。我看今天虽然冷,但太阳倒是不错。还有,昨天隔壁家刘大嫂送了酿好的蜜枣,不管怎样今天咱们要招待她一顿午饭,这就得考验我家公子笙的手艺啦。”一席话将公子笙的日常活动全部规划好,虽然自己曾是湮华七公子之一,又出入宫闱受封贤君,不过这些家务事项也得心应手,也算是对得起当年“贤”这个字。男人依旧是苦着脸点了点头——唉,谁叫自己把她惯坏了呢?

集市设在离盐城城镇半里的小村落中,距言默家不远,远远地便看见沈言忆那个小不点一摇一晃地向自己狂奔,小手还攥着两张被揉的不堪入目的宣纸。言默急忙跑上前去抱起自己的宝贝儿子,然后轻轻啄了一下那粉嫩的脸蛋。“娘亲你看!”言忆将手中的宣画塞进母亲手中,满脸得意地说道,“这两张画画只要五文钱哦——娘亲你看好看不好看?”小手一个劲儿把画纸向前塞。

“忆儿怎么又乱花钱了,”言默有些不满地接过画纸,看着孩子嘟哝着脸也不好再说,“咱们家可没有地方挂精贵的画画。”

“可是很便宜唉!”言忆抗议地蹬了蹬小腿,“那个画画的哥哥说,一张五文……”伸出一只小手,努力地撑开五根小手指,“不过他看了看忆儿,就说再送忆儿一张,两张,两张才五文唉!”小娃娃一脸自豪的神色,仿佛他这张胖嘟嘟的小脸天生就是要享受贵宾打折优惠待遇的。

言默苦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然后将小宝贝放了下来。她打开画卷,却兀的一惊,速绘丹青,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名纤瘦的白衣男子,手执一支玉箫,背身而站,言默见不到画中人的脸,却惊觉胸口猛地一颤,“忆儿是在哪里看见那个画画的哥哥的?”

“唔,那那。”小手指着南街的尽头。言默一把抱起孩子,直直地向言忆所指的地方走去。画中那一抹白衣她怎会陌生?那分明是沈笙当日弄箫赏月之态,那最后一个宁夜,醴泉宫后院,沈笙、方锦、词昊,加上自己四方而坐,司乐公子叹而起身,隔罢掌中清茶,起箫合目,一曲《须臾》——这般景象跃然纸上,运笔之处虽不如绘事大师那般自若飘渺,倒也显得清雅精致。

脑海中猛地浮现一派往事,她必然想到的是那长指抚杯而笑的玲珑男子,那对含情脉脉却又敛着微光的凤眸,那莞尔轻俏却又深藏不露的笑唇,五年前,他将方家旧宅宅址抄于自己手心,随即猛地扬鞭,驱走载着言默和沈笙的马车,任轩辕滚滚。言默只记得那一抹身影渐行渐远,模糊了视线。

抱着忆儿急急地跑到南街口,却不见那画师身影,言默放下儿子,轻声问道:“忆儿何时见着那个画画哥哥的?”

“唔……”小孩子将一根手指塞进嘴里,支支吾吾地想了一会儿,“大概……好像是……半个时辰前……”小孩子自然算不清楚时辰,言默揣测着也应有些时候,环顾四周,喧闹的吆喝声嘈杂一片,上了年纪的家仆与贩主激烈地讨还价,偶尔有几位年轻的小姐,娇羞着半面桃花,好奇地观赏着民间艺人的糖人。言默翻开那卷画纸,不过是几根袅娜的曲线,蜿蜒于一纸之上。

“娘亲,”言忆见母亲沉默便有些怯然,小手扯了扯言默的衣摆,“娘亲,那个画画哥哥长得好漂亮,他的眼睛好漂亮好漂亮的……”小孩子无心扯出的话端却使得女子却兀的一颤,她上下打量了言忆一番,孩子倒是生的和沈笙挺像,“忆儿,那哥哥怎么个漂亮法呢?”

“像仙女姐姐一样!”见娘亲没有怪罪自己买画,言忆便咧开了嘴:“但是他让我喊他哥哥唉,还有就是那个哥哥竖着一个高高头,一边画画还一边喝茶茶……他有个好漂亮的茶碗耶!”言默自然知道儿子口中的“高高头”是指沈笙受邀去别家吃饭那会儿梳上的发髻,“一边喝茶茶”使得言默更加坚定心中所想。

那个嗜茶如命的男人——他……定是看出了言忆是沈笙的孩子吧……

攥紧了宣纸的边角,蹉跎往事圆润成珠,扑簌扑簌打落在纸面,晕开了一笔墨迹。十年前,她第一次迈入湮华殿,他呈上一盏“满月”;十年间,她沿着他的只字片句窥探着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他的爱,他的恨,他和词晖湘那沉淀在昨日中的缱绻,他和词昊那消逝在今朝中的爱恋——

“昨夜惊梦,忽的想起那人在身边的时候,自己总是嗑叨些故作高深的句子,如今想来,竟是又一次的错失绝爱……看来是上天注定,‘爱’这般词字,恐怕这辈子都无法从在下这张贱嘴中说出……”

记忆中的男人,拖着略显病态的身子,怏怏于醴泉宫中,盖着一床素白的薄被,感慨着爱人的离去,唇角轻笑,却不知为何落下了泪珠。

“天上人间,碧落黄泉,锦欲求得两相随,却不知昊之魂在天地何处。”徒劳地扬手,落下,窗外一枝白梅兀然骤凋,片片花瓣谢了一幕华宴。恍惚之间起身,却一个不经意撞到了桌脚,凌乱的茶具猛地一晃,一只鎏金杯盏滑出桌面的边缘,直直地掉落在地——

“昊,还记得么。”还记得那日和你说道陶瓷,你皱眉,我问你为何,却听你说得,陶瓷这一生,历经了火的炙烤,承载了梅子的甘酸,融和了烧陶人的汗水甚至血泪,这般沉重的器物,最终都免不了破碎的结局——好比我与你真心相应,苦心经营,最后却免不了生死相隔的结局。二十年前是如此,如今历史重演,我却再一次与爱恋擦肩——方锦望着一地碎片,溢出眼眶的玉珠顺着脸颊下落,下落,最后吻上一枚碎片。

言默揉了揉眼角,身旁的言忆却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女子轻轻地在儿子脸蛋上一捏,“忆儿,想不想吃糖葫芦?”

“想!”

“那娘就带你去买吧。”拉上儿子的小手,将看过的那一卷画纸揉碎,却见底下还有一卷,几笔行草流淌出一首小诗,言默感觉泪腺在那一霎那膨胀、汹涌、决堤,那一刻,眼眶成了关不住的闸门,泪水磅礴而落——是五年、还是十年,或者这一生,言默都不曾那么激烈地哭过,揉着眼角,却抑制不住悲伤的泛滥,然而言忆只是傻傻地愣在原地,三岁的孩子无法明白为何这一纸小诗会让自己的母亲如此潸然泪下。

旧事浮现,帷幕升起又落下。

——“在这深宫之中,不是我踩着她人的尸首爬上去,便是她人将我的尸身当作台阶踏上去。”额带凤冠的林君妍如是说。

——“为一个人倾尽年华,到头来一无所得,”唐也笑仰首,执笔的手无端一抖,原本飒沓的行书徒增一片污点,“从前我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如今看来,这感情的纷纷扰扰哪值得一提。”

——“为了南宫家族,”司药公子收好金针,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在下便是做牛做马也要苟活下去。”

——“若死后有知,我便可逆流而上寻得李儿,”少年笑靥依旧,吐出来的气却没了收回去的劲,“若死后无知,木槿也不再痛苦……姐,看来死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他怕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如此纯粹地称呼言默,只觉得那一声“姐”好沉好沉。

——“言默啊,”宋翊鸢浅笑着挤出一句,她总是喜欢直呼自己的名字,左胸的伤口渐渐发黑,“小时候,和你抢竹蜻蜓的时候,念着你是公主,便手下留情;如今,我可要乘着着竹蜻蜓先去了……”

——“早日司药公子救若风一命,千叮嘱万关照,求我好生照顾他那两个可悲的皇室姐姐。但司药公子绝对想不到,今日若风却要取言亲王的性命,”少女脸上闪过冷冷的笑,嘴角却淌下污黑的液体,“这便叫作‘恩将仇报’。”

——“三皇子,若李儿再说一声爱你,你可信?”宋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直至触碰到那一支摔成两截的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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