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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下——by陈绍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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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一直沉默于龙座之上的怀仪开了口,方锦挑眉,却从少女眼眸之中读出了一份疲惫——取国易而守国难,边境快马加鞭送来的败报使得她神色黯然,握着玉玺的纤手却是不住地颤抖,凸显出用力而发白的骨节。“朕将驻守洛阳的军队遣往萸城,最快却也要七日才能到达。”

方锦松了紧眉,莞尔道:“陛下,这山河之事,素来不与内宫之人掺和。陛下又何必折煞在下……要是像若风所说陛下担心方家亲眷安危,这大可不必,我方家大小十二口为十年前瘟灾所累,无一幸免。”他轻摇掌中折扇,似是洒脱。

“方贵君,在下斗胆问一声,贵君何年生人?”马贤开口。

“文帝八年生人。”

马贤似有顿悟:“怀帝为文帝三年生人,这般算来,方贵君倒是可以称先帝一声皇兄。”语毕,瞥见堂上怀仪似是肯定的目光。少女抚过玉玺之上红玉一枚,手头的证据足以证明面前这个男子乃是自己皇叔,为当年文帝与白巾公主子嗣。马贤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册书卷,寻至一页,轻声诵读起来:

“乾帝小女,肤若白雪,唤名白巾,世称白巾公主;乾帝十八年,于盐城湖遇大戌文帝,两情相悦,鸳鸯难却离别,”男人一顿,接着念道,“愈一年,公主殁,乾帝心痛不已,遂追谥号大慕锦然公主。”合了书卷,马贤朝着方锦浅浅一笑。“此乃《大慕志》中对白巾公主唯一的记载,然而慕乾帝十九年亦是文帝八年。”

方锦思忖片刻,随即绽了笑颜:“这皇室纷扰,与在下又有何瓜葛?”素眸直逼马贤手中书卷,忽而想起那日在牢狱之中宋翊鸢询问自己的事,“文帝八年八月,在下生于盐城,家父方意豪,家母方韩氏——不知陛下对在下的生辰家世有何揣摩?难不成,陛下会认为在下有着不可告人的身世秘密?”调侃的口吻,他朱唇轻扬,却一针见血地挑明利害关系,“在下作为大戌子民,安居盐城十七载,对文帝与大慕公主一事自是有所耳闻——陛下,马大人,两位都是明眼人,又怎会如此草率地妄下定断?”

“自是,”怀仪亦回以倩笑,“这天下盐城人氏多的去,这天下而立又八九的子民亦多的去,朕自然不会将这顶帽子强加于谁人,”敛了唇边一抹笑,取而代之的是一代君王的冷峻严肃,“马贤,朕命你好生调查清楚。”

“是。”

“方贵君,”她转向方锦,“朕今日身心俱疲,边疆战火侵扰,主城军心不定,朝臣之中亦有异心之人,贵君可有一番闲情,随朕往洛阳休憩两日?”语落惊人,方锦浅眯着眼,相较之前些时日,怀仪的确有所消瘦,双颊的颧骨微微凸显,凤眸之下稍许有些浮肿,想罢这些日日夜夜定是没能睡好。

男人喟然而笑:“陛下就不怕这一走,反而乱了皇城民心。若要是有个乱党贼子趁机兴风作浪,恐怕真是鞭长莫及。”犹含清雅的嗓音不卑不亢,细细地点出出行的不宜——景后皇帝如此心急前往洛阳,不过是为了一探他的身家底细,“湮华殿早已毁于一把大火,该找到的,便早已寻到——如今正是朝野危急时刻,陛下何以为一句若有若无的传说动辄龙体?”

一句话断了怀仪的念想,见少女轻叹,方锦忙不迭地补上一句:“若要休憩,休朝二日即可,在下倒是不曾介意与陛下品茗博弈。”

怀仪苦笑,庆幸方锦不过是个性好风流韵情的烟花男子,他的一双明眸,每一眼都如同一把尖刀,将人的心思剖开看个清透。倘若他是个野心狼子,这江山,怎轮得到怀仪插足?!

她没有告诉他的是,那日言默从湮华殿之中搜得的那枚赤霞红玉,正是这大戌玉玺缺失的龙珠;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当日这枚宝玉就静静地躺于序源阁的梳妆台上;她没有告诉他的是,案上一本看似协和的奏折,正是大慕那个老狐狸差人送来,折上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将白巾公主的后代交还于大慕,便将那南境七城如数奉还,不越雷池半步!

怀仪自是哂笑——依着慕斐帝的狡黠,纵然自己没有子嗣,又怎肯将皇位轻巧地奉于胞妹的私生子,更何况这是与大戌文帝苟且所诞下的孩子!他若是真心不计前嫌,民间又怎会口耳相传流浪公主之说?

文帝八年夏,盐城有人见湖边常驻一名疯癫女子,见其穿着雍华精致,却又隆着小腹踱步而行。马贤自是问过当地百姓,人们只说那是一位落魄的公主,未婚先孕,伤了皇家颜面,却没有想到迈不过产子这一关,生下一名男婴便撒手人寰——慕乾帝自是知晓有个皇孙流落民间,却不以为然,毫无搜寻之意。

历史沟壑纵横,时间是经,空间是玮——纷繁复杂的往事惹得怀仪一阵晕眩,如果自己对外公布方锦的身份,那慕斐帝必定会让男人血溅大戌皇庭,他大慕正好来个“猫哭耗子假慈悲”,然后大摇大摆地打着“复仇”的旌旗踏上她怀仪的江山;反之,她缄口默言,却再没那份心情眼睁睁看着国境线北上。

她是新帝,又是女帝,取下江山的手段又是如此卑劣——朝臣之上,不服者自然不在少数。瞥见堂下男子一笑惊鸿,少女含住下唇,却觉心口凔凔凉凉。

第五十六章:宁夜

微夏蝉鸣,翠竹暗影重重,天际半轮明月,方锦扬袖,饮却一盏凉茶。醴泉宫后院,置亦四方小桌,方锦、言默、词昊、沈笙四人落座,闲于宫中,赏残月而享茗香。方锦抬首,示意沈笙起箫一曲。

白衣男子缓缓起身,纤指抚过竹管,淌出一曲《须臾》。

“醴泉偏现夜阑珊,半月照空意亡难。惊闻暗箫起落声,原是良人俏指揽。砂风过耳戏竹笑,涓流涤尘观客叹。巧笑昨日声声慢,泪倾今朝霭雾岚。”方锦浅笑而语,“司乐公子的箫声,依旧是如此悦耳。”二十年前初遇,束修之年,少年英姿飒爽,立雪抚一把古琴,高山流水潺潺音,“想来同那一年听罢的《须臾》甚是不同,不知是这乐器变了,还是这人心变了。”

沈笙微笑道:“隔了那么多年,你倒是还认得出这曲子的宫商角徵羽。”

“好曲子,自然过耳不忘。”方锦亦回之轻笑,长指磕着瓷杯,发出清脆的声响,男人仰首望月,夏夜云层稀薄,过了梅雨季节,自然是晴朗几分。桌上兰芷浮氲,紫烟逸岫,一炉熏香袅袅。别院一枝相思子过墙,探出零星朱红,方锦嫣然:“自是不知还有多少时日能够享得了片刻安宁。”

话音落下,却令言默掌心一颤,杯中茶汤受了震波,微溅开来。少女抬首,惊见方锦眸中一片冰寒,唇角虽是朱红艳笑一摞,却瞧不出这男人有毫分喜悦神色。“敢问贵君愁的是何事?”言默垂下眼,避过方锦锐利的目光,心中竟有一刻偏惊知觉方锦心中之事事关自己。

方锦轻声叹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言亲王,在下姑且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纤手一抬,玉樽齐眉,明眸半觞,将一盏饮尽,似有豪饮陈酿之姿。言默抿唇一笑,亦以干尽回礼。少女黛眉微收,兀的一叹,先开了口:“方贵君若是有什么话,直说便可——你我并非头次对月畅谈,又何必如此矜持?”

“王爷英明。”男人轻笑,谁道这碗中之茶不醉人?醉在人心,又何必碎言于这碗中何物!称罢面前少女一声“王爷”,方锦亦唏嘘喟然,漆瞳瞥睨了词昊一眼,目中的人儿只顾提壶沏茶,英俊的面孔上读不出喜悲之色。“言亲王可曾见过在下的司药公子谨离?”

“当然。”巧眉一挑,只觉明知故问。

男人点头:“那王爷可曾觉得与公子谨离似曾相识,宛若故人?”

一语戳中心头惑,言默一愣,随即顺了仪态:“那日听闻谨文君好毒,自是觉得与陛下有所相似。”脑海中再度浮现公子也笑的话语,她自不能让更多的人知晓这血脉之谜——若是南宫一族未曾除尽,不仅仅是近来屡有侵犯的大慕,定会有更多邻国挂着“为民除害”的大旗与大慕沆瀣一气,瓜分我大戌山河!

方锦抬手,词昊便拿出一卷书册,男人的声音镇定自若,却字字戳中少女的软肋:“此乃词德君近日依据残存家谱和史料还原而成的《南宫族志》,言亲王若是有闲,不妨读上几页。”江湖相传南宫家世代传承撰《南宫族志》,一作家族氏谱之用,二来为记载族中身位显赫的蛊师。见言默不作动静,方锦续口道:“这族谱记载到二十三年前余后灭南宫九族,当时南宫家一百四十口一夜之间血流成海——余后纵火南宫旧宅,自然毁了这本家谱,”此时词昊又从袖中取出一份边角泛黄的奏折,方锦翻开折子,“将二十三年前搜集到的灭口名单与族谱相对,不难发现这族谱之上多出三人。”

“这就是说,二十三年前,南宫家并未抄尽……”故作镇定地应对着男人的话题,言默只觉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水珠,但却没有勇气直视对方。

“自然,”方锦这般笑得洒脱起来,将史料随手一撂,端起茶碗细细品了一口,“百密终有一疏,余后自以为将这贼家杀的干净,数却人头一百四十,同民间所传甚是相吻——哪知南宫家一百四十三口。”民间讹传的一百四十蛊毒众,竟间接导致了余玉的败局,想到此处,男人不免哂笑。

言默俊目通红,一言不发。

见少女缄口,方锦亦轻叹:“你可知道那幸存的三人都是谁?”

“本王不知。”

“仍要在下道破么?”男人闭了眼,自若地呷上一口清茗。

事已至此,少女唇边一抹苦笑,心中猜撰自成事实,不免感叹自己与公子锦又有何争端——在他面前,就算是伪装的再好,也免不了被一刀撕破面具的命运。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他们的一双眸子,看得透这尘世纷纷扰扰、恩恩怨怨。

这红尘之中,有人清心寡欲,慕得“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名,却又能逃过几道轮回?终究是挫骨扬灰,洒落于尘土免不了俗气;有人浪荡形骸,受尽鄙夷、唾骂、指指点点,却不见其恼羞怨扰,看尽庭前落英缤纷,观竭世间情仇旖旎,他好似沉溺于这人情世故之中,却又像是清清白白置身事外——方锦亦是后者吧,言默不懂方锦,却知他早已看破自己。

“不妨听方贵君一语。”言默亦饮尽碗中之茶,一丝甘洌滑入喉口,却泛上一浪涩意。

方锦却是撩人一笑,长指绕过鬓间乌丝,“自是如此,事已明了,在下也无需浪费口舌,”看着情形,言默自是知晓这其中秘密,“司药公子,原称,南宫尽离。”

“果然是……”言默喟然,眉睫之上水雾缭绕,阖了巧目,却有一滴直直落入掌中瓷杯,溅起一道水花。“谨文君就是,民间所称的‘千蛊传人’吧……”那位与妹妹怀仪不分高下的用蛊高手,掌控着失传甚久的“南宫十三毒”——言默伸手抹去眼眶之中残留的液体,夏夜微风拂面,却觉泪痕冰凉。

其实并非有多哀伤,只是心口苦涩的很,她不禁想到幼时,林君妍对怀仪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想罢怀仪早已知晓这一切,却还在自己跟前装模作样,正如那一日见得公子也笑,知晓真相的自己难免泪眼婆娑,只恨自己被蒙骗许久。

然而生在皇宫之中,是容不得自己有所怨恨的。言默望着杯中渐渐满溢的茶汤,壶嘴泻下一眼清泉。她昂首,却见半空残月,正慵懒地躺于稀疏的云层之上,微光几多疲惫。

“待看昏晨有月时,蹉跎风雨几多凉。”言默不善论诗,此刻却盈着笑,戏谑了两句。“还曾记得那日,本王说,来日方长,若得天时地利人和,必于洛阳湮华之中,与公子锦赏月品茗,若不得此幸,但求不要兵刃相见,”她是位性情中人,如今却隐忍着一毫一末的伤感,强颜而欢,“千算万算,本王怎么都算不到会是这般再见。”

“的确。”方锦叹然,“故人曾语,‘往昔十载,如煮茗茶,露水霞红,化作湮华’,在下亦不曾想到,这湮华殿如今真化作湮华,飘渺不见。”

“故人?想必就是那位词晖湘大人吧……”毫无故却词昊的在场,言默兴起而曰。

方锦倒也没有吃惊的神色:“正是。”

这番言语倒是让词昊一愣,顺好的思绪打乱如麻。还未回过神来,少年便被方锦一手拽过,他自持身材不算娇小,却如此轻易地被方锦一把搂住,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再看自己却是好不羞赧地坐在男人双膝之上。

见得这般情景,言默哂笑:“锦娘就是锦娘,驾驭湮华殿三千美男子,看来并不是浪得虚名。”

“弱水三千,在下却只取一瓢,”男人眯起眼,右手却是圈紧了少年的腰,赤裸裸的亲密弄得词昊不知如何是好。

“方贵君独宠词德君,难不成是为了再续前缘?”虽知言默无心,这话还是让词昊后背一阵麻凉,耳垂却是绯红起来。方锦自然知道词昊为这关卡久久无法释怀,他不能否认自己对他的关注出于他是词晖湘的后代,他亦不能否认最初的一番温存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但他方锦纵使滥情万千,却还不至于卑劣到如此地步。

就算方锦未及“爱他”的地步,亦不会因他是旧爱的后代而周旋至今!

词昊可以是词晖湘的子嗣,是词晖湘生命的延续;方锦可以从词昊身上寻找到一丝对往事的缅怀,搜闻到一缕对故人的思念,但唯独不会将他作为词晖湘的替代。

男人嘴角起笑,词晖湘,当年的你也是这般想法罢。

爱上一个人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但无论出于善,还是出于恶,结局都是我爱上了这个人,爱得天昏地暗,爱得海枯石烂。当我执子之手深情对眸,又何必再去纠结当初是因为什么而爱!

“汉哀挽袖思贤君,半面桃红赧君心。良子可遇哪可求,宁负如来不负卿。”他伸手抚过少年清秀的眉目,灼人的眸瞳对上少年浅慰的笑容。

沈笙轻叹而扬箫,再续《须臾》一阕,和着声声蝉鸣、徐徐夜风。言默抬杯,似是惬意地饮上一口,略带调侃地说道,弦曲悦耳,茶茗倾心,不知此生还能幸得几回。

笑面盈得晚风醺,佳人慕得朝暮情。孰不知,这醴泉宫小聚,竟成了最后的宁夜。

第五十七章:朝乱

“自三月来,南境七城失守,这可如何是好?”

“你老糊涂啦,竟不知萸城昨日失陷,大慕贼党愈加张狂了。”

“盐城口子上干下的一战,我军死伤数以万计,北上铁蹄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百姓深受其害。”

“更甚者,北境几国亦窥视我大戌领土,恐怕……”

“皇上驾到。”太监尖细拖沓地喊上一声,议论纷纷的群臣立即安静下来。怀仪坐上龙椅,怒目睥睨群臣,凤冠所镶金银碎珠如同雏鸡啄米一般乱颤。虽说是个花信未至的年轻女子,却拥有不输于前朝君王一丝一毫的帝王风范。

秀掌落于桌案,群臣俯首:“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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