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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 下——by陈绍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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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如此看得起长公主,老臣自当无所疑虑,”余阳哲拱手而言,身为余玉的表叔,亦是大戌的三朝元老,如今竟然沦落到内宫只剩一人相应的悲惨地步,老狐狸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但老臣唯恐慕斐帝不满。”

“放肆,难不成朕将公主嫁出去,还是亏待了大慕不成?”

“卫刘公主之所以年长不嫁,先帝原是将其选作守陵公主,早已过继给道家,”余阳哲亦不甘示弱,“陛下,违了先帝的意思,恐怕不好吧?”语毕,身边一名公公将余阳哲手中一卷泛黄的圣旨递上,铺开卷轴,的确是戌怀帝暗下的诏令。

少女冷笑一声,将圣旨堆在一打奏折之上,“照丞相的意思,是想将言亲王嫁出去不成?”语惊四座,堂下臣子不禁捏一把冷汗——谁都知道戌怀帝生前只有三个女儿,卫刘若真是替皇家入了道,自然是动不了;小女儿成了这当今圣上,坐镇大戌江山——这剩下的只有怀仪的胞姐二公主言默,但新帝登基后便诏告天下封二公主为大戌镇国言亲王,哪有亲王去和亲的道理!

见圣上将这话都撂出,做臣子的自然知道没什么好果子吃,余阳哲倒也是久经官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陛下有所不知,这大慕皇帝虽然是个汉子,却也对男色有所相好,更何况天下皆知这南境蛮国皇室之中养着些姿色不错的娈童,”见座上怀仪变了脸色,余阳哲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臣知这皇室之中女眷甚少,但闻得陛下册封了五位妃子……”

话已至此,周遭的臣子自然是明晓了丞相的意思。“贵君方锦、唐也笑,德君词昊,文君谨离,贤君沈笙,陛下何不忍痛割爱,以保我大戌江山?”当朝之上,胆敢面圣直呼后宫妃嫔姓名之人,恐怕亦只有这只老狐狸罢了。余阳哲微垂着头,朝怀仪行了个跪礼,“陛下的男妃们,想罢姿色难有匹敌,若是陛下肯为大戌黎民百姓着想,救苍生于水深火热之中,老臣以死叩谢陛下的大恩大德。”言辞凄凄切切,惹得身边几位臣子亦跪了下来,一时间,满朝呼声,“请陛下三思。”

“真是放肆,”怒而起身,“朕的爱妃,岂容尔等亵渎?”虽谈不上斥责,一道厉声的责问到让随波逐流的人们闭上了嘴,凤眸斜睨了余阳哲一眼,“谢丞相好意提醒,朕最近倒有纳妃立后之意。”扬笑而立,若撇去这纷纷扰扰,如今朝堂之上的女子,又何以称不上是沉鱼落雁之貌,只恨这皮囊之后,脏腑斑驳,玉心凉苍!

“哈哈哈……”余阳哲毫不忌讳地大笑出声,花白的须发掩饰不住唇边的得意,“皇上纳妃已逾半载,老臣常闻陛下夜宿醴泉宫,斗胆一问为何不见陛下有喜之色?”

话音落罢却使得怀仪浑身一震,一个踉跄跌坐上龙椅,抬首却迎上余阳哲质问般的目光。堂下细碎之声蔓延开来,无非是惊讶于丞相所问,余阳哲见怀仪神色有异,再添一把烈火:“莫非是方贵君有些难言之隐?”

“闭嘴!”秀手一挥,将桌前一沓奏折打落在地,身边的太监连忙上前跪倒将折子收整起来,“和亲一事,不劳丞相操劳,然朕内务之事,亦轮不到他人插手多嘴,”眉心成结,少女朱唇轻俏,却蕴着杀气,“退朝。”

醴泉宫中,下了早朝的怀仪饶有兴趣地看着方锦沏茶,微沸的茶汤升起袅袅暖雾,幸得几支上好的铁观音,才使得男人肯亲自动手摆弄些茶艺。“闻起来,倒是比朕原先藏下的香好多,”怀仪接过瓷杯,轻轻地吹了吹,“听若风说,要是没有上好的茶叶,方贵君宁可泡些晒干的桃花解馋。”

“可以说是吧,”将茶壶搁置一旁,方锦浅笑着呷了一口久违的清茗,望了一眼杯中叶片,碧绿蜷卷,“这新茶,沸水冲泡便出得了滋味;换做陈年的叶子就不同,非要像熬个药汤一般折腾,若是要尝这宫中的陈茶,在下倒是省了力气,直接扔给太医院当草药煎了就好。”

“为什么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少女喟然,扬手退下了忙碌的下人们,“在你进宫之前,朕曾听说,公子锦当之无愧为洛阳之奇;现在看来,这般褒美亦是亏待了方贵君!”指尖抚过杯口边缘,怀仪不禁哂笑,“是朕操之过急。”

“这么说,陛下选好和亲的人选了?”若这出头龙是个平步青云的毛头小子,怀仪自可以将其一刀斩了痛快,但如今余阳哲是三朝元老,又居丞相之位,虽说失了内眷联络,但妄然下手亦有失偏颇,自然如同这陈年的茶叶,急不得。

“没有。”少女虽说清楚方锦的暗示,和亲之事自然不能和余阳哲硬着来,便能过且过顺了这老贼的意思——不过若是真的要从这后宫五妃中腾出一个来送给慕斐帝以求换的两三年的安宁,怀仪自是觉得有些屈辱——这堂堂中原霸主大戌竟要靠男人的姿色来换求和平。

黛眉悄然爬上的愁绪自然给方锦看破,男人微微一笑:“陛下又何愁找不见人选,”搁下掌中的茶碗,“要去的人自然会毛遂自荐。”

第五十九章:回乡

“那朕就等着。”怀仪饮尽杯中茶汤,轻叹道:“朕烧了你的湮华殿,又让你委身于后宫,方贵君当真没有一点恨意?”

“在下若是心中有恨,又能有何作为?”方锦倒是没有什么神色波动,眉目之间尽显惬意,“难不成还反了朝廷不成?自古以来,哪一朝帝王的宫殿,不是建在成千上万无辜的尸首之上?”似是质问,却又漾着浅笑,握紧掌中茶碗,叶片完全舒展之后便静静地沉在杯底,不见动静。

怀仪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顺得历史潮流,则杀千百身换来一人的权倾天下;倘若顺不得潮流呢?逆着流向的鱼群,队伍再怎么庞大,成功到达目的地的又有多少?她怀仪虽不信天地神明,却也求得天时地利人和——仅仅牺牲一座湮华殿就换得这不见血光的江山之座,这代价未免太小了。“这样看来,朕倒是要一谢当日葬身火海的那些亡灵。”兀自叹得一声,“得之,我幸。”

“比起大慕、南野这些个国家,大戌虽地大物博,但却是个简单的国家,”方锦不禁轻笑,大戌历代君臣齐心,谋反乱天下之事更是少有,也怪不得怀仪黄袍加身,却没有内贼加之阻挠,较之别国,实着是个简单不少,“这内乱之党,哪及得上这外夷的利刃尖刀?”

少女只是苦笑——曾听杨曦泉说,方锦不出湮华殿一步,却可知这天下——想来,倒也没有什么奇怪,像这般识得脸色的男人,你的表情逃不过他的双眼,“朕在想,幸亏方贵君看不上这江山豪权,不然,怎么会有怀仪坐拥大戌的日子。”

她不止一次庆幸他只是个风流浪子,不拘世态,不墓权势金银,只求一盏清茶,静观这世上风起云涌潮涨潮落。“陛下过奖了,”方锦提壶,为怀仪杯中再添一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下无意去抢夺。”

“不出手一试,怎知这天下不会为你倾倒?”

“天底下无论何种尝试,都必须付出代价,”搁下手中紫砂壶,朱唇抿过一丝淡笑,娥眉却是堆起千重翠色,“方锦担不起这万条人命,作古之后,亦受不起那一声遗臭万年的骂名。”

“那湮华百众为朕所弑,方贵君就敢如此坦荡地脱了干系?”少女不依不饶,眯着眼看着面前的男人,虽无争执之意,她只不过想知道他心中如何想罢。

方锦抬首,秋水般的眸子微微一阖,“陛下既然称赞在下是聪明人,又怎会不知在下心中所想?”与怀仪相斗,他既没有得心应手的官宦利害关系,亦缺乏直面皇城禁军的军事力量;就算是有了这些准备,这刀刃相见,莫说为那湮华百人申冤,恐怕只会赔上更多人的身家性命,到后来不过是浮花浪蕊——坐上皇位的依旧逍遥,然而他方锦就算一辈子披麻戴孝亦换不来那白白浪费的生命。

有人说,倾覆江山是一场巨赌,那么他方锦自认赌不起。

倘若那日晨曦朦胧,词昊不曾将信物翡翠托出,又怎会为怀仪抓住把柄,活生生把自己和南宫逼进宫中?倘若旧年里那个雨夜,他不曾收留木槿,又何以惹得今朝困居深宫?倘若二十一年前,他将掌中铜板换做三顿干粮,然后拉下脸皮落魄回乡,安宁地娶妻生子过完庸碌的一生,又怎会扯出和词晖湘的纷扰是非?倘若……

世上有太多如果,人无力回到过去,只得空叹这萧条的现今,声声凄切哀怨——但这万事又怎能尽是顺得人心?

事实就是他硬着脖颈迈入湮华殿,荒唐地上了词晖湘的床,疯一般与那个男人缠绵悱恻,还替他收了湮华殿这个破摊子;

事实就是他拗不过自己的心,收留了木槿,惹得一个窝藏三皇子的好名声;

事实就是他以为自己心如止水之时转眸而见词昊,那个面容相似的少年就站在记忆的路口,掌心躺着那枚沉淀岁月的翡翠,他却只能将他搂进怀中,嘴上骂着命中劫数,却忍不下心挥手斩断这一段孽缘。

“这江山皇位对于陛下而言,是重中之重,值得用一切去扞卫,”方锦从茶盒中剔除几片犯蔫的茶片,“对于在下而言,不过是些成不了气候的蔫叶子罢了。”说罢将一根发黑的叶卷挑出丢出窗外,男人抬首,却见若风低着头急急地跑了过来,“有什么事?”

“奴婢参见陛下,见过方贵君,”若风规规矩矩地行过礼,“启禀陛下、贵君,词德君求见。”

“宣上来吧。”怀仪挥手,若风便行礼而退。不一会儿,便见少年似是焦虑地疾步而入,猛地见怀仪也在,词昊一愣,连忙行礼,怀仪抬手示意少年免礼,周遭的宫女连忙送上一把椅子。“怎么,”怀仪端杯轻笑,“来找方锦?”

说者无意,听得少年却是有些羞赧,瞥见方锦倒是坦然的很,心想自己与男人的事在怀仪耳中亦不是什么新鲜趣闻,便褪了双颊的红晕,“启禀陛下,”少年蹙紧眉头,“本想与贵君商讨一番再与陛下言说,既然陛下也在,在下就直说了,”见怀仪点头,少年便开了口:“今日收到萸城来信,说是家母顽疾复发……”话已至此,词昊便也阖了双唇,只是静静地看着怀仪。

词昊的母亲?应是那个委身词晖湘的杨慕云罢。算上她父亲杨曦泉这层关系,尽管没有血脉亲缘,当初倒也保得自己母妃一命,按着辈分林君妍亦要称杨慕云一声“表妹”,既然词昊这般,定是知晓杨慕云旧疾攻心命不久矣,向她讨要一句“出宫”。“词德君既然开了口,朕若是不允,岂不是显得朕不屑慈孝?”怀仪笑道,“准了便是了。”

“可……”少年微垂着头,莹湛的眸瞳泛上一丝涟漪。

“可是什么?”少女挑眉而问。

“家母,”词昊似是为难,“想见方贵君一面。”

语罢,三人都没有说话,男人敛着笑,抬手又沏好一盏清茶,茶雾袅袅,片刻之后,唯闻怀仪轻微的声叹。

今早启了家信的腊封,便见词府管家急急地潦草了两页纸,词家虽然不是名门府邸,但宅邸里外亦算是有上十来个家仆,照顾杨慕云一个也应是绰绰有余。可这日常起居照顾的到,但这生死却是由不得人,杨慕云体虚也不是一日两日,亦是个常年捧着药罐子过日子的主儿,“还请陛下恩准。”少年起身,然后跪了下来。

少女忖然片刻,喟然:“准了。”

第六十章:忍惜

虽说早已过了出梅时节,萸城靠南,雨水颇丰,甘露打的一路泥泞。从皇宫到萸城约莫要三四天的行程,方锦却硬是吃着间隙马不停蹄地南下,日以继夜的赶路,卡在三天之内到达萸城。词家宅邸说不上有官家范儿,倒像是个静心养神的庭院,江南原本草木丰盛,杨慕云在自家周遭种下的几株枇杷亦显得郁郁葱葱。

下了马车,词昊顾不上礼节,急急地进了里屋。“伢叔,我娘呢?”见老管家正蹲在一旁生着药炉,熏鼻的药味呛得词昊双眼火辣辣的疼,“这烧的是……”

“少爷,”伢叔伛着背脊咳嗽了两声,词昊惊觉一年半载不见,记忆中的管家居然苍老了一辈,“你可是回来了。”说来伢叔在词家做了四十年的家仆,虽说五十来岁的年纪,以前只觉得老人家精神的很,如今看来却是憔悴的很,“这是夫人的药,厢房湿气不重,夫人这阵子睡在厢房。”

端起烧的乌黑的药碗,词昊刚想伸手去接,却被伢叔一把挡过,“这碗烫的很,少爷还是早早去厢房……夫人她……”老人不禁哽咽——他见过当年词晖湘过世的样子,亦感受得到几分人去之前的心思。如今杨慕云这副样子,过往的大夫全然哀声而回,更甚者将诊金一退,低声嘱咐伢叔不必再花心思——这般看来,定是自家夫人气数到了。“夫人今日精神不错,应是知晓少爷要回来了吧。”

词昊心中兀的一惊,连忙转身奔向厢房。“娘。”少年一把推开厢房的门,却见杨慕云倚靠着床垫,怔怔地看着窗外。

听得推门之声,女子亦无心回头,只是凝眸窗外。细细的珠帘从檐子边缘挂下,窗外的枇杷树葱翠欲滴,自是盛夏节气,自然生得茂盛些。杨慕云轻叹,“昊儿。”

“是,娘,昊儿在。”少年见杨慕云这般病态,掌骨分明,半载不见,自己的母亲竟然消瘦成如此地步。

“你看那枇杷树,”女子轻声笑道,抬起那经脉分明却不见血色的手,指着那雨中摇曳的树枝,“那是你爹过世那会儿我找人来栽的。”

庭有枇杷树,吾夫逝之年所栽,日日夜夜,而今亦亭亭如盖。杨慕云转首,却见词昊直直地跪倒在自己面前,唤他抬首,却是两行泪涟涟,像极了这檐前清雨,淅淅沥沥。“傻孩子,哭什么呢……”她忆起那一日词晖湘撒手而去,这孩子虽说眉目揪心,却亦不见泪雨磅礴,“怎么,你爹去的时候你都没掉眼泪呢。”她扬手示意少年到身边来。

覆上词昊温热的手掌,杨慕云轻轻一叹,将这温暖团入掌心,她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十来年前,还是个什么事情都不懂的小不点,”指尖触过词昊的鼻梁,少年只觉一阵冰凉,“没想到一眨眼,就成了个英俊的帅小伙……”她似是调侃地捏了捏儿子的鼻子,指肚拂去那夺眶而出的泪水,“娘有私心,想早些见到昊儿,”她轻抚着少年眸子下的一圈浮肿,想来这孩子定是不分日夜地赶回萸城,“倒是害了昊儿。”

“娘,”少年反握住母亲的手,杨慕云虽说常年体虚,但词昊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消损,玉容清减,双颊不见血色,倒是隐约可看那泛青的经络,眸子亦不同从前,只觉得那眼皮子沉沉地压在上头,令她不能承受。“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病成这样……”

伢叔端上了熬好的药汤,垫好棉布递予词昊,见杨慕云微阖着双目,“夫人,少爷来了,您就好好看看少爷,您不是日日夜夜都盼着少爷回来么……”喉口哽着一抹苦涩,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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